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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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洋踏进办公室,刚坐定,隔壁桌的老师办公椅往后一滑,在他耳边声问:“那卷子,你没改?”

    君洋:“没有。”

    他日日心乱如麻,哪有心情看一年级的考卷?他怕看多了走火入魔。

    老师听了暗暗一呲牙——这伙子,一天天的不知道是参禅还是入定,班倒是每天准时上的,看人也不像个偷懒耍滑的模样,怎么就是不干活?主任特地分给他一个班的考卷,想让他熟悉熟悉,他这就有点辜负好意了啊。

    想不明白,他只能把疑问暂时归结于新同事从武到文,还不适应新身份。

    “这这这,这样吧,卷子我改,你帮我代节课。”主任催促他们赶紧出成绩,老师不忍心看伙子一来就驳了领导的面子还不自知,“一年级,都是些基础知识,课件我传到教室的电脑里了,你随便给他们讲讲。”

    君洋的水平他略有耳闻,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对照着课件随便讲讲,想来怎么也够了吧?哪怕有些缺漏,他用后面富余的课时匀一匀,也能补上。

    教室那边,学员们见到来了位新教官则是一阵沸腾,无声地挤眉弄眼。

    教官眉心微蹙,冷着一张脸,进屋就开始垂着眼找课件,学员伸着脖子也只能看到他的薄唇高鼻。

    越是看不清全貌越是感觉好酷,全班满怀期待地等他抬起头。

    君洋对照课件翻了翻书,找到对应的页码,看看没什么值得展开讲的,:“这节课自学,从63页开始看,不懂的举手问我。”

    大伙儿一下泄了气,失望至极。

    午觉没睡好,一个学员看着看着,了个分段式的大哈欠,再睁开眼时,他桌面上便多了一块阴影,有人遮挡了光线。

    君洋看着他:“第一节 课就困。”

    “不是不是。”学员起身辩解,“我、我只是有点不习惯,平时都是老师带着看的……”

    君洋环视屋内一众同样迷茫的稚嫩脸,道:“你们老师是战略研究所的研究员,外交部都要问他的意见,现在来教你们,你们就让他念课文。”

    教室鸦雀无声。君洋转头问:“你,昨天晚上干什么了?几点睡的?”

    “啊?”学员毫无防备,竹筒倒豆般报了流水账,“我吃完饭来教室上自习,自习课上写完了昨天的作业,下课后回到宿舍洗了衣服,熄灯就睡觉了!”

    “坐下。”君洋一点他同桌,“你呢?”

    有了前车之鉴,这学员流利地答道:“吃饭,自习,球,洗澡睡觉。”

    “球。”君洋问,“衣服没洗?”

    有学员“噗”地笑出声。站起来的那个面有菜色:“嗯……周末一起洗。”

    君洋又问:“障碍穿越到第几区?”

    学员不无骄傲地挺胸答:“3区。”

    1、2区考察的是身体素质和协调性,从3区开始才是技巧性训练。不过,对新生来,能穿越到第3区已算是不错的成绩。

    刚想让学员入座,君洋不经意间扫视到他的脸。那种因年轻和顺遂而流露出的无知又无畏的神情,瞬间乱了他的思绪——一想到这间教室中将来有人可能会成为严明信的后盾,而此刻仅仅穿越了前两个障碍区就一本满足,他心里有一块被焦虑灼伤了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问:“长安级护卫舰的近防炮射程是多远?”

    “多远?1000米?2000?”学员始料未及,摸不着头脑,“我、我不知道啊。”

    君洋往前一步,指关节叩下一张桌面:“多远?”

    后面的学员起身立正,目视前方,理所当然地回答:“报告教官,我们没学过!”

    君洋默然望着他。

    卸任1151没有让他觉得不安,因为他知道即便自己走了,舰上还有其他可靠的队友守护海疆;之慎的威逼利诱没有让他感到恐慌,因为之慎的行为必须要和他背后集团的利益相统一,是可以预见的,除非之慎敢一意孤行,要破釜沉舟一把。

    他可以即刻回身,到讲台上讲满两个时,将黑板写得密密麻麻,把所有书里有的、没有的统统倾囊相授,但这些没摸过枪、没上过船的学员,此刻对战争的意识还停留在纸笔之间,浑然不觉危机四伏,这才是最让他感到不安的。

    换做别人他懒得管了,可同一军区的两个兵种间协同作战的机会非常大,他们能不暴露自己,并有余力掩护严明信吗?

    “外面的人可以不知道,但你们已经坐在这间教室了。”他沉声问道,“如果明天就开战,国家需要你上前线,怎么办?”

    几个学员托腮向外看了看。窗外天气晴朗,白云朵朵,怎么也看不出有丝毫战争的阴霾。

    “几百年前,我们的第一支舰队被击沉的时候,战争是炮响的那一刻才开始的吗?”君洋道,“敌人早就渗透进这片陆地了。他们潜伏、侦察、收买、利用,很快发现这里绝大部分人没有危机意识,甚至连官兵都不知道自己效力的国家此刻有什么装备,特长是什么、短板在哪里,更不知道敌人在何方。这种一无所知的状态下,人们就像待宰的羔羊,所以敌人才有必胜的信念,敢于发动战争。”

    “《世界战争史》的最后一页有一句话,‘斗争从未停止’。”在一片哗哗翻书声中,君洋,“掌握课本上的内容是一切的基础,这一点无需讨论,但坐在这间屋里,你们要用脑子去思考的,不是怎么划考点,而是假如明天就要开战,今天的你,还能做些什么——这才是你们出现在这里的意义。”

    学员这个年纪大多还是一张白纸,这个话题足够他们畅想无限,而转看自己,他却已是山穷水尽。他看似好像能做许多事,可伸出双手,又做不到当下最想做的事。

    他想,如果严明信一切如常,时常出现在他的世界里,那他也能永远热烈,甘愿站在三尺讲台奉献一切,可严明信音讯渺茫,他的安全感也一并消失了,他想不起来自己应该以什么姿态教导这些奉天空域的希望,他似乎缺失了停留在教室最重要的理由。

    无力感使他以骄人的成绩为中心建立的世界观一砖一瓦滑落,他再次被种种猜测伴随着的焦虑侵袭。

    批卷的老师也不好过,卷子批得他直呼吸困难。他中途休息了片刻,到教室后门玻璃瞄了一眼,一看讲台空空荡荡,君洋人都没了,他两眼一黑,差点站不稳。

    可再一听,又觉奇妙,教室里安静得针落可闻。

    这些他嘴上称呼为军人,其实心底还是当做孩子看待的学员们,居然都在老老实实地总结笔记。

    轰一大队顺利回到军区复命,经旅长特批,他们可以先回去休息,行动报告等双休结束再整理。

    在阴冷的防空洞里,严明信等人睡的是行军睡袋,保暖性尚可,但终日不见阳光,睡袋也会像普通被褥一样受潮,再加水质和空气质量飘忽不定,出现一点问题都有可能要了他们的命,身畔还日夜守着一个威力足以毁灭一座岛的弹药库,这搁谁谁也睡不踏实。

    一听行动报告再议,队友们连衣服都没换,吃完饭回到值班宿舍倒头就睡。

    队长有心事放不下,坚持回场区,要早点把给养库大门的问题汇报上去,好让部队安排人过去把门弄开,免得影响了将来使用。

    严明信一听也跟着去了,他没什么事要干,主要是在食堂看什么菜他都热泪盈眶,一不心吃得有点多,撑得大脑一片空白,跟着散散步。另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得给严定波报个平安。

    他开始理解严定波为什么每次远航回来后都要和一众故旧聚个没完了,也许他爹不是寂寞空虚,也不是去吹嘘自己出去这一趟如何不辱使命、有了多么牛逼的功绩,只是想告诉老友:兄弟们,一别数载,我老严又活着回来了。

    严明信找了个电话拨了出去:“爸,是我啊。”

    “哦。”严定波略有些迟缓地应道,“忙完了?”

    严明信心里一酸。这些年二人常常这样,明知道对方出任务去了,但不知道究竟去了哪,唯有偶尔没头没脑地一句“忙完了”,另一个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他能感应到他们父子心有灵犀,而一切又都尽在不言中。

    他:“嗯,你干嘛呢?晚上没出去?”

    “没有,”严定波道,“明天有个讲座,我再准备一下发言。”

    家里的台灯好像还是十年前严明信读书的时候用的,他纳闷:“天都快黑了,能看得清吗?你白天干嘛呢?”

    “人活于世,得要求进步。”严定波语重心长地,“一天24个时,只利用白天哪够?”

    严定波早去船厂检查027保养进度,顺便拐了个弯——谁不喜欢有事没事看看自己的战利品呢?他也想看看他缴获的海盗船近况如何。

    在车间里,船厂工作人员给他介绍了一个老师傅,这人非常有学问,别人可能只能根据外观推断装备大致的性能,老师傅却能对这艘海盗船里里外外都出个所以然。

    俩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午餐时间一到,顺便就找了个地方推杯换盏。酒逢知己千杯少,二人把盏吹牛,他一醉忘忧,从中午睡到了傍晚,这会儿还有点没醒透。

    他绝口不提此事,对儿子振振有词:“连我们舰上的士官都准备趁这次上岸考个岗位证书,天天在家学习呢,我怎么就不能晚上备课了?”

    “哦……”严明信不敢明目张胆地阻碍他爹进步,只好,“那你也得换个灯泡。下次回去,我去买个吧。”

    他一犹豫,又问:“你去哪讲课啊?”

    严定波:“飞行学院。”

    “……”严明信倒吸冷气,血压攀升,脑内警铃大作,浑身上下摸口袋找纸条。

    糟了,没找到,君洋的号码不在他这身衣服里。

    那套制服他是挂在宿舍?还是放在更衣室了?

    严定波问:“怎么了?”

    严明信摸了摸脑袋——在洞里住了整整二十天,头发长得快的队友脑袋上像顶了一丛草,他也好不到哪去,头发该剪了。

    算算时间,他明天一早注定蹭不上他爸的车,只得伤心地:“没事。”

    间隔太久,严明信并不十分确信君洋还记不记得他过的话。

    尽管那看起来像一句应和时宜的随口之言,但在他这儿,那是一个充满私心的承诺。只是这回意料之外的部署长达三周,怎么看他都像是食言了。

    君洋还好吗?年轻教官的选拔是否已尘埃落定?名额最终花落谁家?这个号码还能否通?君洋会不会对他一去不回嗤之以鼻?

    严明信扒拉出纸条摊开。在等待电话接通的时间里,他感觉他们就像两朵蒲公英,天南地北,偶尔相聚,动辄又要分别,个人的意志和能力之渺,不值一提。他担忧这个电话不通,他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电话接起,那边刚了一个“喂”,他开心得要谢天谢地,忙道:“君洋,是我是我,严明信。”

    对方隔了足有几秒,才低声应道:“哦。”

    严明信的开心蔫了一半——或许君洋这些日子也忙,就把他忘了吧,都想不起来是谁了。

    他带着歉意讪笑,声道:“嘿,你留学院那个事,怎么样了啊?”

    君洋淡淡地:“哦,留下了。”

    “真的吗?那你现在是教官了?教几年级啊?”他振奋激动,可电话那端一点声音也无,严明信不禁问,“喂?”

    “在呢。”君洋懒声道,“这不是在听你么。”

    有热流如洪,在他体内决堤,大刀阔斧破冰前行,三两句话的功夫就流遍了他僵硬的四肢百骸。

    等不来电话时他望穿秋水,无肠可断,好不容易等来了,他好气又好笑,感觉他的担心纯属多余,是自寻烦恼。严明信哪里像身陷绝境,分明连声音听起来都春风无限,整个世界应该没有人比他活得鲜艳恣意才对。

    君洋只能恨恨地磨牙,恨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没能堂堂正正地调进奉天军区,恨这宿舍白墙黑瓦,萧条清冷,长得活像一座冷宫,恨这个人宁愿在电话里欢蹦乱跳,都不能痛痛快快地来一趟,最恨还是恨死了自己的不争气,直到这一刻看清了,竟然还没狠狠挂了这施舍般的电话,还屏息不敢断,心翼翼地期待着别人多两句什么。

    三个星期的等待已经把他的骨气一寸寸碾成了齑粉。

    “哦——哎,那你最近好吗?”严明信心觉他们的对话十分家常,温馨又体贴,完全看不出是两个大半月没过话的人,他又问,“学院那边爆破完了没?现在刮风还脏吗?”

    君洋呵呵一笑:“早就不炸了。”

    严明信听他笑,听得心莫名突突直跳,不清是什么感觉。

    他心想,不炸了,那不是挺好的吗?省得乌烟瘴气,落得山清水秀啊!

    可他为什么会感到惴惴不安呢?

    “啊!”他道,“没炸了好啊!停两天,海风一吹,学院里就干净了!”

    “嗯。”一个字在君洋鼻腔里意味深长地转了一圈,态度好像是不冷不热的,但又不知什么手段,让听的人汗如雨下,如坐针毡。

    牙缝间挤出的字居然也能分外清晰,君洋:“已经干净了——你上次来的时候这儿还有座山呢,现在这山连灰都没了。正好三个星期。”

    严明信:“……”

    “哈哈哈哈哈哈。”他长长地干笑了一阵,直到笑变了音,长叹一声,“哎——”

    真幽默啊,他想。

    幽默好,幽默是人类文明的金字塔顶端,只有深谙了人性的无常、看透了世俗的规则、拥有了文化的底蕴,又怀着一颗诗意的心,愿意以一腔热情给苍白枯燥的生活些许点缀,人才能幽默。

    真遇危难之际,君洋话一针见血,比谁都利落,而盛世太平里,这个人又不吝用别具一格的“幽默”填补生活。

    隔着电话,一听他冷嘲热讽,严明信仿佛闭着眼都能看到江山万里,四海升平。

    真好。这二十天的饿挨得特别值,所有苦难都可以一笔勾销。

    他的报国热情、英雄主义、守护欲望在这一刻达到了空前的满足和统一,他:“君洋,你等着,啊,两个时之内到你那,你别嫌晚。”

    飞行学院的障碍场附近,两名学员互相搀扶,步履蹒跚地缓慢向宿舍移动。

    走啊走啊,实在走不动了,俩人苦着脸,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阶上休息。

    揉着灌了铅似的腿,他们唉声叹气,却好巧不巧,看见不远处有一人经过。那人身穿便服,嘴里还叼了截烟,最令两个“伤员”羡慕的是,那家伙身高腿长,一步迈得好大好大,就这么大模大样地朝学院大门走去。

    看着那个脚步轻盈带风的身影,他们俩一个恨恨地想,要不是实在走不动了,一定得过去教育教育这子,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往外跑什么?万一明天仗了怎么办!你不照照镜子看看你能做什么!

    另一个人,那人怎么看着有点像今天给咱们代课的教官啊。

    作者有话要:qwq时间管理废人洗温油55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