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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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明信来的路上找地方理了发,形象和从洞里刚出来时相比焕然一新,在疲倦中也硬是捋顺出了一点儿精神抖擞。下了车,他一眼看到君洋站在路沿石阶上,要歪不歪地双手抄着兜。

    他招手:“嘿!”

    君洋等了不知多久,也不想管究竟过了多久,他怕出来惹人发笑。他攥着最后一点儿志气,佯装镇定地原地站着,等人朝他走来。

    然而目光刻意移开时,他心生了一丝疑惑,顺着那疑惑,他又霍然转回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来人,问:“你怎么这么瘦了?”

    严明信:“……”

    从进入防空洞的第一天起严明信就食不果腹,全靠硬撑,坚持了整整20天,不清减才有违天理。

    都过去了,他笑着一语带过:“还好,出去训练了,夏天一到,出点儿汗人就脱水,显瘦。我看你也瘦了?”

    君洋是瘦了,他是可以望得见的衣带渐宽,他早就知道了,根本不曾在意。可严明信当时在医院躺着吊了一个月的水都没这么清瘦过,君洋盯他看了半晌,不出话。

    严明信:“怎么了?干嘛这样看我?也没瘦那么多,就是脸上显瘦。”

    他们这些人,哪怕亲身经历过,也不清练就这样的身体素质到底要花多少时间和汗水,绝不会任由自己退步。

    君洋问:“受伤了吗?”

    严明信哭笑不得:“哪能?”

    要去多艰苦的地方才会变成这样?君洋想。

    想着想着,他在心痛之余又发现严明信的眉目好像因消瘦而变得更加清秀了。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一伸手,最后攥着的一点儿志气也被风吹没了影。

    严明信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往后一撤。

    他们就站在马路边上,路上还有零零星星的行人,不远处是飞行学院的门岗。这个时间学员不能出入,可工作人员还上着班,他甚至能看到值班室里的人影。

    君洋的手悬在空中,没追上来,也没收回去,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望向他。严明信头皮发麻,感觉满街的花草树木天地星月都在看着,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僵持更加突兀,他只好又把脸伸了过去。

    在这短短的距离里,他好像明白了点儿什么,比如君洋从没有真的开口或动手向他提过过分的要求,顶多只是看着他而已;比如他不知哪里学来了读心的本事,对上眼就看懂了君洋的意思;比如他的思想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微妙变化,一时评断不出好与不好,只知道在被近似揩了油地眼神撩拨之后,他还食髓知味地送上了门来。

    好在君洋很有分寸,沿着他脸廓捏了一圈就收了手。

    他看了看手心,低声:“瘦多了。都摸出骨头了。”

    严明信:“我以前也能摸出骨头!摸不出骨头不成包子了?”

    君洋情绪低落,像亲手种的庄稼被糟蹋了的农夫一样:“不一样。”

    好不容易来一回,严明信心自己跑这么远,不是为了惹得人家一片愁云惨淡来的,他想大大咧咧地掀过去,但转念又一想,问:“等一下,你怎么知道不一样?”

    君洋置若罔闻:“是什么训练?你们连饭都吃不上吗?”

    他也曾数次奉命参与临时部署,可兵种不一样,他们是整个战斗群一起行进的。不光枯桃舰每次靠岸补给物资充沛,身边还跟着一艘补给舰,对他来,部署可能会出现千百种情况,唯独断草绝粮是最难料想到的。

    “怎么可能?”严明信轻描淡写,“这不是出了一点问题嘛,给养没跟上。”

    两人沿街走了一段,路过一条干净的长椅时坐下休息,平常君洋不屑一顾的七零八碎因为严明信的过问而一道鸡犬升天。

    “这次一起留下的,还有别的教官吗?”严明信问。

    “有啊,还有一个。”其实君洋有点想不起人家的名字。

    严明信:“那人怎么样?”

    “另一个是镇南关直属军校的陆军航空兵教官,他的研究方向是空中投送,这一点无论对陆军还是海军陆战队来都用得上。”君洋避短扬长,挑记得的,“雄狮号两栖舰可以和两艘长安级护卫舰组成编队,担任垂直投送。兵贵神速,遇到低强度冲突,像海岛登陆作战这些需要地面支援的时候,垂直投送比登陆艇快多了……”

    着,他肩头一沉。

    “……喂。”君洋侧过脸,脸颊几乎贴在了严明信的脑门上,“……”

    他清晰地感受到每一寸肌肤散发出的温度,他发自本能地贪婪着这份触感,又不得不压抑着进一步接触的冲动。

    他怕把蝴蝶惊走。

    君洋气声问:“你怎么了?”

    严明信强了一路精神,这一坐下休息,再听到君洋在他耳边絮絮碎语,恍惚间感觉他所守护的安宁、追逐的事业、欣赏的人三位一体,在这空旷的大街上凑齐了,简直是守财奴回到了自己的山洞,像灌了催眠药一样安然好眠。

    “没事,你你的,我听着呢。”他口齿不清地,“就是这两天……有点没睡好。”

    君洋又问:“你去哪了?”

    “这让我怎么。”严明信屡屡回避,又不好一直回避,只能,“好远,了你也不知道。”

    常用的空军基地在军内不是秘密,君洋就算没去过也了解大概位置,能让严明信认为他一定不知道的,唯有特殊时期的绝密部署了。

    “所有政权在换届的时候都求稳怕乱,”君洋,“D区今年动作却很多。”

    严明信闭着的眼睛微微睁开:“我刚才什么了吗?”

    “没有,你什么也没,我跟你随便聊聊的。”君洋道,“人的年龄在那放着,病倒了很难再起得来,老国王最大的心愿应该是多看几次日出,不会有心思发展军工,但D区今年现役军人的总数比往年同期增加了接近10%,军工流水线24时加班,就没停过机,他们一直故意传递出准备加强军备的信号。”

    严明信眨眨眼,回想道:“我真的什么都没吗?”

    “没,你睡吧。”君洋低头。

    有一瞬间,他和严明信接触得更亲密了,他又忙心虚地分开:“我猜王室里有人需要一大笔钱,换届在即,他等不及了,所以利用自己手上的权利,要通过一次孤注一掷的运作来杀鸡取卵。具体怎么做我不清楚,但是动荡越大机遇越大,他们的国民就是这只‘鸡’。”

    “嗯。”严明信太困了,闭上眼,应了一声。

    “虽然这些谎言在我们看来很容易被戳穿,但是在刻意制造的舆论环境下,更容易给身在其中的人洗脑。”君洋低声道,“只要把外界消息封锁,让民众看到该看的,他们就会掏出攒了一辈子的钱,跟风投资重工业。国际资本可不这么想,他们审时度势,觉得D区不安定,随时会收回投资。”

    当大量资本流向某一个领域,到头来却发现是一场空,D区将陷入民不聊生、内外交困的状态。

    君洋的是海对岸一场极有可能发生的惊心动魄的颠覆,严明信听着听着他的声音,却觉和催眠的歌声没什么区别。

    理发师本来想大展身手,给他精雕细琢一番,但严明信坐在镜子前不老实,频频看表。理发师老江湖了,一看便知今天这一票买卖不能事化大,于是也不啰嗦,两鬓和后脑勺直接上了推子,三下五除二,修了个利落的发型。

    可能由于留给理发师的时间太少,有一截头发藏在严明信耳边没清理干净,扎的他直痒。

    他不想抬手,就着脑袋底下枕着的肩头蹭了蹭,君洋穿了一件新洗净的棉质T恤,蹭起来格外舒服。

    君洋:“……”

    人的欲望不可捉摸。

    有时,他以为自己野心很大,要站在云层之上俯瞰苍生,要把全世界尽收眼底,要揪出所有秘密的来龙去脉才能安心;有时,他以为自己冷酷无情,天生埋藏着攻击的种子,迟早手握兵刃大杀四方,逆我者亡;有时,他以为自己思想淫邪不可,想沐巫云楚雨,想行不伦之道,想干尽不可告人之事……

    而现在,严明信停留在他肩头睡觉。

    他不用镜子也能想象,此情此景在夜幕苍穹下像幅画一样。

    当他真的身在这幅画里,当他拥有了这一刻,他又发现荒唐的欲望们相形见绌,偃旗息鼓,他只剩下了惊人的幼稚。

    在晚风里,那些惊天动地的事似乎也没那么重要,还不如严明信在他肩头不知道瞎蹭什么的乱蹭。

    这一天,这一夜,这个人挨在他身边的感觉,会和他的记忆一样长。

    他望着对面路灯柔和的光晕,:“你好沉。”

    严明信受到启发,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干脆身体放松下来,重心倾向他,继而匀长地呼吸。

    这一带不太有出租车经过。

    君洋目送他今晚在这条街上看到的唯一一辆着空牌的出租车驶过,开出去很远很远,道:“困了去我那睡吧,这么晚不到车,别走了。”

    作者有话要:qq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