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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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明信的笔记很有意思,不是潦草,是透着因游刃有余而不拘节的味道,三言两语便概括了知识点,重读时也能没什么阻碍地串联起一整句话。翻着他的书,君洋想象着他年少伏案的模样,继而想到他的脸,再想到他的声音——

    在昼长夜短的蝉鸣盛夏,在严明信离开后鱼沉雁杳的第二个星期,他好了淤青忘了痛,在心里一个不开灯的角落,食髓知味地思念起严明信的味道。

    那人身上的味道真是掐着他的命脉量身定制的,让他一旦开始回忆便一发不可收拾。他像被一页页日历烤干了般地如饥似渴,思念盖过了他有生以来所有其他的愿望。

    这是人类志趣相投的趋近性和好奇心给予他的机会,是时代的推波助澜和命运的天缘奇遇,他该庆幸严明信将英雄相惜和表里如一贯彻得如此彻底,他才得以有机会跨过世俗的障碍站在他面前。

    为了不暴殄天物,不辜负这独一份的品尝的资格,他该将体力维持得更好一些,以便下次品尝得更细致一些。

    君洋给他手底下的班长了个电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学员们正值吸收知识的年纪,进步很快,看他们这两周乖巧又皮紧,君洋答应周末发半天手机。

    “别玩了,出来活动活动。”他不难想象,学员们此刻正一个个抱着手机爱不释手,窝在宿舍寸步难行,想通知只要在走廊吆喝一声,“五分钟内,障碍场东门集合。一个迟到,全体受罚。”

    障碍场东北角是一块高地,视野好,有比赛时裁判观察点就设在这里。三十个人很快哗啦啦地聚了过来,集合、整队,干燥的沙地上尘土飞扬。

    带孩子的生活没有预想的那么难以忍受,甚至有时想想还挺充实。交道得多了,君洋渐渐能分辨出每一张故作镇定的脸上藏着的是惊恐还是愤怒。

    “别害怕,今天周末,不给你们增加负担。”他道,“这里的每一项障碍都是根据真实战地情况还原出来的,能够最大程度训练你们身处险境的自救能力。你们就在这儿看着,我来演示一遍,没事儿的人看完可以走,想留下来的也可以留。”

    每周唯一一天休息日,从舒坦的宿舍被传唤到烈日当空下,学员多有怨言,有的气得几乎产生了投诉的念头,听了这话,才松开了剑拔弩张的拳头。

    君洋活动了两下筋骨,给班长递了个眼神,“掐表。”

    除了天气干热,泅渡的水潭旱得见了底外,障碍场内的项目都是固定的,即便设备略有差距,总体难度也不会差得太多。之所以今天突发奇想,是因为他在严明信的书中看到了一张当年的训练表。

    跳跃、支撑、攀越、云梯、低网……全程两公里跑完,他在场边的自来水池洗干净了双手,调匀了呼吸,回到东北角的高地,问:“多少?”

    班长道:“大概是12分31秒左右。”

    ——严明信的训练表上记录的最好成绩比这个数字快了将近半分钟。

    君洋摇摇头,望向障碍场,思索哪些项目的时间还能再缩短。

    他不记得自己从前的成绩,想来体能巅峰时期应该是比现在快的,但是能比严明信当年快吗?

    “教官,”身后的学员问,“那我们呢?”

    “嗯?”君洋回头,“还不走,等什么?想下场?要下场就回去穿好作训服再来,免得受伤。”

    “这地面,这障碍,穿什么都少不了要受伤吧……”

    “不一定。”君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与有荣焉道,“有人跑进12分,一点伤都没留下。”

    不但通过障碍的速度快,还片叶不沾身,这才是最精彩的地方。

    从前希望教官能体恤民情高抬贵手,今天真的网开一面,学员们反而不好意思看完演示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多多少少留下练习了一会儿。有几个练完回来,看见君洋在餐厅吃饭,一边怀疑自己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一边默默地端着盘子过来拼了桌。

    一学员问:“教官,咱们……我是你,你太拼了,周末也不休息吗?”

    君洋慢条斯理地喝着汤:“这不是正在休息。”

    “除了午休……”班长好声好气地问,“咱们哪天能踏踏实实休息休息啊?”

    “我也不知道。”君洋。

    他都还在听候发落。

    什么时候休息,大约得看严明信的部队什么时候放人。

    他有意逗他们:“看你们的表现吧。”

    壁挂电视正在播放午间新闻国际版,君洋余光瞥见一人身着D区常见的民族传统服装,正要发言。想起D区近况,他总有一种山雨欲来的直觉,只是不知道这雨要从哪片云上落下来,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外交大臣:“经过国王的允许,我们将正式进行交涉,希望能获得关于DNA检测的机会,这对王室非常重要……”

    画面一转,君洋的心跳重重一顿——果不其然,那几张陈年的照片终于被摆在了世人的眼前。

    唯恐观众看不出幼年时的孩子里哪一个是他,画面以最早的那张合影中他的五官轮廓为中心,将一系列照片渐隐渐现地糅合在一起,并以他来到奉天后入职的近照作为结尾,画面的另一边则放着大王子当年的照片。

    两个人身穿相似的海军制服,又都具备军人的坚毅神色,看起来颇有几分相近。

    “不得不,王子的后代和他同样杰出,这是上天的旨意。”外交大臣在画外又道,“也正因如此,我们已经预测到了可能发生的困难,让我们共同祝愿王室能够团聚。”

    学员惊道:“教官,那不是你吗?”

    “激动什么?”君洋面上神色不变,“吃你的饭。”

    从之慎第一次找上他起,他就知遇到了麻烦,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按照纪律把该备案的接触一一上报,里外上下没有一点儿不能示人的秘密。他也猜到迫于经济短期崩溃的压力,D区会想办法转移公众注意,或许是文化洗脑,或许是救市刺激,但他没想到D区这次借助特殊的国情,不费一毫一厘,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身上来。

    学员班长问:“教官,这、这……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君洋抽纸巾擦了擦嘴,“该干嘛干嘛。午休之前,记得去把全班手机收了交上来。少一个,下周全都不发了。”

    到手机,他口袋里的手机像有感应似的震了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来了电话。

    君洋:“……”

    糟了。

    面对D区空口白牙地胡诌乱道他没觉得不知所措,这时他却心中蓦地发紧——单方面知道他号码的人并不多,今天正是周末,该不会是严明信碰巧有空要过来,又或是看见了新闻,傻不愣登地来电话了吧?

    他虽然没通敌没叛国,无愧于心,但他们两人过从甚密,关系经不起推敲。这件事已公然升级成为外交事件,不知未来走向如何,恐怕近段时间他身边的空气都要被滤上几遍。

    他已因为此事告别了1151,绝不能再拖累严明信受到影响。

    君洋假装没看到,不动声色地调到了静音模式。

    别来,别来!

    别联系!

    与此同时,远在数千公里之外的高原上,严明信也在吃午饭。由于临时搭建的餐厅空间有限,大伙儿端着餐盘了饭菜,就在餐厅门口的露天空地上席地而坐。

    这里的物资储备和基地不能同日而语,炊事班提供的大锅饭和他们的空勤灶相比差了不少油水。坐在机舱里的热量消耗并不比地面奔袭的部队低,几人吃完,看看队长,问:“要不再去盛点儿?麻烦人家不?”

    饭的屋门口仍在排队,刚刚又来了另一拨刚回场的战士。

    “麻烦也得吃饭啊。”林届思起身,“走吧,一块儿,咱们从后面再排就是了,也挺快的。”

    为发排队无聊,队伍的尽头面朝外放了一台电视,正好播到那则新闻。严明信瞄了一眼,起先觉得某张一闪而过的老照片似曾相识,接着便眼睁睁看着它慢慢化成了君洋身着制服的半身照。

    模样还挺帅……不对!

    严明信以为自己思念过度,不禁抬手揉了揉眼,可再一看,这人穿的衣服不就是君洋宿舍里挂的那件吗?连徽章别着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距离太远,听不清声音,可标题和字幕他看得清清楚楚。

    “队长,我离开一下。”严明信把餐盘往队长手里一丢,扭头就往营外的方向走。

    “怎么了?”林届思看他不对劲,问,“等等,别走!明信,你去哪儿?”

    “……”严明信被喊回了魂儿,“不去哪儿。”

    他离奉天直线距离至少有2500公里,他在执行任务,他能去哪儿?

    一眼望去,满地全是各色迷彩。

    吃饭时他见到旅长和几位首长经过,端着盘子就坐在人群之中,这会儿却找不到了。

    严明信蹙眉回头又看了一眼电视,道:“我得借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