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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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怎么样了?”严明信训练结束回到奉天基地,刚一获准休假,连身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立刻找他爹通气,“你照片送去了没啊?人家要了吗?什么了?”

    “你还审上我了?”严定波正忙着,前后左右都是人,话不方便,只能,“错不了,错不了,咱们这儿的才是正版的,这还能有错?”

    遇上偷渡船的那年,严定波还年轻。当时和他一同执勤的战友有些现在已上了年纪,退休在家,人也愈发念旧,过去这些来路稀奇的老照片非但没丢,闲暇时还按年份给排得井井有条,拿笔在相册空白处备注了故事的来龙去脉,算留着给孙子当写作文的素材用。

    组织部一个电话,老兵有召必应,两句话的工夫就精准地把照片捏了出来。

    经过了二十余年,几张同一部机器印刷出的照片在跨越了数百公里后再度相遇——国安部拿过来一看,和严定波手里的一模一样。

    福利院的旧址是一幢褪色的楼,随着当地的开发进程早已灰飞烟灭,难觅踪影。由于后期的债务问题,它曾经历过一段难堪的拉扯不清,导致福利院的负责人几经更换,管理材料漏失无数,最后被合并时,交归民政局存档的寥寥无几。

    真正备过案的合法民商事务调查机构是不会接这样的案子的,内行人一看就知道这钱烫手,也正因如此,调查君洋的“私家侦探”没什么资质,只是个恰好在这片地盘上有点儿不入流人脉的关系户罢了。

    老外愿意给钱,他也乐得混吃混喝,和几个狐朋狗友勾三搭四地查了一段日子。他嘴上着包票千真万确再没遗漏,其实差了十万八千里——当他酒足饭饱地翻阅那一鳞半爪的档案时,没发现这条街上有家生意青黄不接的冲印中心也献过爱心,虽然那老板多的没捐,但每年福利院冲印照片的钱他都给免了;侦探也没想到,在一群丧了良心拿爱心款中饱私囊又推诿责任的人渣中,还有一个吃死工资的穷讲究,竟然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给每一个有联系方式的爱心人士都寄去了感谢信和照片。

    国安部联合当地警方沿着这条线索顺藤摸瓜,一众涉案人员很快落网。体肥胆瘦的“私家侦探”想着伸也是一刀缩也是一刀,不如趁早竹筒倒豆,还能坦白求宽。

    自此,一条勾结境外组织的联系线被彻底斩断。

    高原上的训练艰苦自不必,不过这次严明信倒没饿瘦——他一天不落地蹲在餐厅电视机前吃饭,导致炊事班的人看他眼熟,总以为他吃不饱,忍不住给他多点儿。

    “那我天天看新闻,怎么没看见动静呢?”他问他爹,“这都不来个人把照片甩那帮孙子脸上?”

    严定波鼻子出气:“人没多大,一天到晚惦记得倒不少,你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

    “……”严明信迷茫地把话筒拿远了看看,疑心他爹跟身边人话串了线,“爸?你是跟我话吗?我有什么事?”

    “回去再跟你!”严定波没好气儿,凶巴巴地,“我这忙着,先挂了!”

    严明信:“……”

    他爹挂就挂,连个招呼的时间都没留给他。

    严明信拿着电话艰难地思索了一阵,心里直呼冤枉。他是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不假,但他都是利用业余时间操心的,绝没耽误过训练,更没有出现失误,对他这么凶干啥!

    想来想去,能让严舰长生气的,顶多就是借电话的事了。

    此次联合训练全军上上下下都不能带手机,他们旅长也不例外。为了和他爹联系,严明信确实动用了一点儿从到大的私人关系——他拉着旅长的胳膊昨晚做了个梦,很想他爹,想个电话问好。

    “狼来了”第一次喊时总是好用的,旅长被他晃得虎躯一震,松口找了部内线转内线、再转……转了好几道才拨出去的座机给他用。

    严明信能想象他爹吐沫横飞地痛斥他无组织无纪律的场面,可这次事急从权,他实在是没办法了,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啊!

    严明信又给君洋了个电话,他本没抱多大希望,却不料君洋正把电话拿在手边似的,一拨就通。

    “最近怎么样?”严明信试探道,“挺久没见了,你还好吧?”

    “挺好的,我正要去上课呢。”君洋居然客气地邀请他,“你要是有空了,就过来玩吧。”

    二人的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人话,严明信听来却觉得事出反常。

    以他们的关系,君洋话不太会用这种正经的好声好气,而总是见缝插针地抛来若有似无、暧昧难名的讯息。另外,君洋也不会主动示意他尽快结束通话,别快上课了,就算是山崩海啸在前,他们两个也能哼唧两句没用的……综上,这番对话,听起来就好像……还有第三人在场监听——

    随着照片造假一事水落石出,国安部的调查重心转移到了信息泄密上。就君洋的笔录中所提到的两次接触来看,之慎对军区内部的情况掌握超出他们的预料。

    这些内容绝不是街头混混之间递根烟、吃顿饭就能弄到的消息,他们顶多算是有间谍行为的嫌疑,而得到军区内部的情况又传递出去的,则是不折不扣的叛国间谍。

    那双眼睛正盯着铁门之内的世界。

    国安部一面加紧排查,一面要求君洋继续配合。需要他做的也很简单,只要如常活动,待鱼上钩即可。

    严明信挂断电话时心中就有了准备,到了飞行学院,再一看君洋的眼色,更加了然于胸。

    两人刻意在校园里多转了几圈,从日近西山转到月上中天。

    严明信语带保留地问:“怎么样,差不多了吧?”

    君洋对他心照不宣地笑笑:“差不多了,辛苦你。晚上到我宿舍睡去吧,你又不是没在这儿睡过。”

    即便门岗处没登记,宿舍门禁处也有人脸识别,国安部早就把他近段时间内的访客几时来、几时走摸查得一清二楚。

    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主动暴露,重新赋予定义,免得他们东猜西猜,再猜个正着。

    君洋在前开门,严明信忽然想起一事,手指敲敲耳朵,意思是问:里面有监听吗?

    君洋摇头,意思是:我也不知道。

    严明信蹙眉,比了个自戳双眼的动作,无声地问:有监控吗?

    君洋一摊手,又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他配合调查时离开过宿舍,平时上课也要离开宿舍,在这非常时期,莫他不知道,就算他知道真的有人奉命往他房里放点什么设备,也属于合理合法的反间谍技术侦察措施,他不可能动手拆除。

    “君教官,你床这么,咱俩人怎么睡得开啊?”开了门,严明信进屋装模作样地背着手,踱了两步,气量慷慨地一叹,“唉,算了,幸亏是我,身材苗条……”

    “你是客,你睡床。”君洋拉开柜门,一手把一套被褥像鸡似的拎了出来,“反正天气又不冷,我个地铺,对着窗口还凉快点儿。”

    严明信:“……不是,等一下。”

    他失语地看着君洋到做到,地上垫了层席子,三两下把棉被铺在了地上。

    严明信:“你来真的?”

    在电话里官腔、在校园里瞎逛,都有“演”的性质,特殊时期他可以理解,但见君洋回了宿舍还得处处心,他心里不是滋味——就算天塌下来了,人也总得有自己的私人时间吧?

    垫在席子上的被子是学院派发的,统一规格,严明信搭眼一看就知道不够长,君洋躺上去恐怕脚都要伸到外面。

    他不痛快地抬头看了看四周,道:“要因为我来这儿,把你挤到地板上睡,我可走了。”

    “矫情什么?我哪里没睡过?”君洋走近,声,“别走,今天就先这样吧。”

    严明信还想反驳,他又悄声道:“这么长时间没见,陪我话。”

    严明信的心顿时软了,气声:“话可以,我陪你一晚上都行。换我睡地上吧,好不好?你这几周都是这么提心吊胆地过的吗?我不能看你这样,我心里不好受。”

    君洋摇头:“我没事。你来找我,还睡地上?这不合适。万一这屋里真有人看着,不过去。”

    在校园里乱转时,严明信大约明白他们的目的,一直保持着警惕,视线多在观察环境,此刻两人目光相迎,他才定定地看进君洋的眼睛。

    那双眼中装的分明是超乎寻常的谨慎和心力交瘁的提防,也许还有不为人知的眷恋吧,也许还有六神无主和一再的忍让,但他已不忍卒读。

    “这不对。”严明信心疼道,“你听着,记住了——整件事都不是你的错,你一点问题也没有,你可以配合,但一定别委屈自己。”

    君洋不假思索地矢口否认:“没委……”

    “君教官,不是凉不凉快的问题!”严明信罢,风度翩翩地一转身,长手长脚动作大开大合,弯腰把地上的铺盖玩意儿似的一卷,整个塞回立柜里,故意大声道,“这儿靠海这么近,睡地上可是容易得风湿啊。要不这样,咱俩一人睡一头,谁也碰不着谁。哎,有热水吗?来帮我弄弄水,我洗个澡,免得熏着你。”

    君洋:“……”

    他原地怔立了一会儿,被窗口的风吹了几次,才后知后觉地品出了那句话的意思。

    可惜,有些事只能解释为命中注定如此,无关对错,就是轮到他了,仅此而已。

    他没办法不给自己压力,没办法没心没肺地跳脱时局之外。

    严明信敲了敲卫生间的门:“嘿,进来,帮我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