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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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旦背上“被监控”的包袱,再怎么没心没肺的人也难免有如芒在背之感,举手投足恐怕再无法一切如常。尤其当监控的范围还是个未知数的情况下,身处其中,更是容易错漏百出。

    不知是厌倦了这样的状态,还是严明信的一席话经过反复的咀嚼被他消化吸收,某一天,君洋想:管他们呢——管边境线之外是错综复杂还是暗流涌动,他得先管好他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不能再蹉跎时间了。

    实验班的学习计划被他们行事严厉的教官根据实践情况毫不留情地修订重编,每天下午的训练量与气温一同攀升,节奏也更加紧凑。在鬼哭狼嚎和叫苦连天中,为保上情下达令行禁止,罪魁祸首还亲自到场监督。

    君洋很久没晒过这样“不限量大派送”的太阳了。

    回首前些年,同样的季节,在1151里他得为了抵御高空的寒冷而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连手指头都不会露出来。着舰后,想在甲板上吹吹海风、晒晒太阳,又或是看看夕阳和海鸥?那是不可能的——枯桃号是军舰,不是游艇,甲板上每时每刻有什么人、每个人在什么位置,都有严格的规定,没有作业任务不得随意逗留。

    舱室内健身和训练设备一应俱全,只不过风是人工的空调,灯是模拟的自然光线,时间只不过是电子屏上的一个数字。

    现在,每天亲眼看着太阳朝升夕落,沐浴其中,让人不能免俗地产生对自然的敬畏之情。

    人类是渺的,海上真实的作战情况只会比陆地更加严酷,他们的训练不可能刻意规避日头最毒的时段。

    君洋有所感悟,训练在他的紧盯之下如火如荼地进行了几天。不料,忽然从天而降了一纸学习文件,不容置喙地乱了他的教学计划——学院安排各班级定时定点收看最新的视频讲座,每场两时,还一插就是整整四节课。

    “兵法云,‘凡军之所欲击,城之所欲攻,人之所欲杀,必先知其守将、左右、谒者、门者、舍人之姓名,令吾间必索知之’——将来的某一天,在座诸位的姓名、爱好、家庭背景等等,可能因为你们所处的位置而成为机密。”负责反渗透、防策反的教员在屏幕里侃侃而谈,对着无数荷尔蒙泛滥的高危人群一本正经地讲述,“犯罪分子会利用年轻貌美的女大学生甚至女高中生的身份广泛撒网,重点捕捞,近些年还形成了信息产业链,就好比你们耳熟能详的卖茶、卖酒妹一个原理,人又漂亮,声音又甜美……”

    整个教室乃至整条走廊鸦雀无声,大家兴致盎然地竖起了耳朵。

    “试想,当一个貌美的女子接近你,既不卖给你茶叶,也不卖给你红酒,又对你本人非常感兴趣,还在得知了你的身份后心眼里崇拜你,倾慕你的学识——假如有这样的‘迷妹’在前,届时,你扪心自问,你还能否坚守得住我们防奸反特、遏敌策反的‘两禁两不得’?”

    “能!”学员们异口同声地在教员听不到的屏幕外起哄,满脸的翘首期盼,恨不得敌人立刻派人前来策反。

    “我知道这对大家来很困难,毕竟你们大部分人离家千里,又要长期面对繁重的学业和艰苦的训练,思想意志稍有松懈,很容易被敌人趁虚而入,所以我们直接整理了敌人常用的例句,希望大家熟悉渗透手段,以便防范。”教员开了演示文档,面不改色地,“为了达到建立免疫的目的,请同学们跟我一起念一遍。一、在吗?”

    “第二句非常关键,看看,已经开始进行信息收集了——你在干什么呀?”

    “第三句更厉害了,如果有来历不明的人对你们这句话,请务必提高警惕,不要透露己方信息——今天训练/上课辛苦吗?练/学的是什么?”

    “第四句,看到这样的话,可以考虑直接报备给你的指导员——什么时候有时间?”

    教员由浅入深,罗列出几十条例句,直言不讳地逐句剖析其中的话术,分析电脑另一端的人是如何遣词造句、如何把控节奏的,听得台下哄堂大笑,脸皮薄的早已面红耳赤。

    “宝贝儿,在干嘛?今天想我了吗……”一名学员声情并茂地现学现卖,刚要回头和同伴交流,却不料教官恰好巡场至此,就站在他身边,后面的话统统被一个冰冷的眼神堵了回去,立刻收起嗲里嗲气的腔调,正色道,“这句我记住了,提高忧患意识!从我做起!”

    有些人读个书犹如懒驴上磨,学起奇形怪状的知识倒是举一反三!

    君洋狠狠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续命。

    一天中午,国安部的工作人员联系他归还手机。

    二人约在校门口见,君洋签了接收文件,交换过手机和电话卡,问:“就这样吗?”

    工作人员反问:“就这样啊。你还有啥事?”

    君洋:“只有手机,我周围没别的了么?”

    “没了。”工作人员直爽地,“后续情况如果方便的话,我会再通知你,要真不方便,你也理解理解,多担待。”

    凝望着车辆远去的方向,君洋恍惚地出了神。他似乎听懂了:改变他人生轨迹的事件,就在这个平淡的中午以略显生疏客套的只言片语划上了句号。

    虽然嘴上一直着“身正不怕影子斜”或是满不在乎的话,其实这段日子他心底实难释怀,一度有过度暴力的倾向:有时他会梦见白马关空袭那天,他提前开弹舱,在蛟龙湾上空像放了一场烟花般,让敌机尽数粉身碎骨;他也梦到过之慎来视频电话时,他从飞行学院的机库里竟然找到一架涂装着陌生的机号的K-2020,升空飞行一路畅通无阻,直接轰掉了D区最大的军港;他还梦见公开交涉之后,他只身赴D区校验DNA,在一个人头攒动的不知名场合,他看到了之慎本人,于是拉动怀里的一根引信,整座建筑瞬间被炸成了浮尘……还有很多片段,没头没尾的,无不是同归于尽的结局。

    梦里的他连魂魄都炸碎在了异国他乡,而现在——他走出两人谈话的那片树荫,站在正午的烈阳之下,暴露在外的皮肤被烤得微微刺痛。

    他还活着。

    没有人牺牲。

    但并非什么都没发生。

    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双方剑拔弩张地对峙,无数人为之披星戴月地奔波,不难猜到,同时也有部队领命,部署在各据点枕戈待旦,甚至风餐露宿。人脑为之殚精竭虑,电脑也夜以继日地飞转,各单位紧密配合,经过明里暗里的数轮博弈,最后一切看似悄无声息地结束,实则是跨过了野蛮的步骤,成为了一场没有留下战斗痕迹的战役。

    无辜的人们对此一无所知,当然,也没有付出代价。大家可以尽情地自找个好地方纳凉,吹吹空调,吃吃西瓜。

    这是最好的结局,他们就是为了维护这片土地的和平而存在的。

    他不知道这场战役的全貌,但就此刻回望来看,他在第一时间被调离枯桃舰,能避免他感情用事下的冲动,也维护了更多人的生命财产安全,确实是……正确的决定。

    又到周末,严明信来电话,十分客气地招呼:“君教官,你好啊。请问我扰到你了吗?”

    “别废话,”君洋从一摞阶段考的试卷中抬起头,把笔直接掰断扔进了垃圾桶,深呼一口气平稳血压,“快来。”

    梁三省的事业前途乃至身家性命都押在军区,按他本人的意愿,他是绝无可能出卖消息的。非但如此,他恐怕还恨不能找机会立个功什么的,只是苦于岗位限制,他难有机会出挑。

    事业困顿不前,家属又相隔了数千公里,夫妻二人之间的感情不过是表面的门当户对。在接近不惑的年纪里,他不甘于和妻子每日交流乏味的柴米油盐,一转脸,遇到了红颜知己。

    技术层面固若金汤的通信部门没想到,他们严防死守的消息是以这样古老的方式被搜刮走的。

    “敌特分子利用移动基站,收集指定区域周围的终端信息,”林届思开了会,回来道,“我早就过,不要加乱七八糟的好友。”

    为了防止新手操之过急,引发铺天盖地的反噬,有一撮人专门负责分析和对话。他们心翼翼地筛选聊天对象,耐心地旁敲侧击,让人在茫然不觉间把身边的消息一点点透露出去。

    为了让“恋情”看起来更加逼真,他们颇下本钱,进行了周密的见面筹划——不论屏幕后面每天消息必回、朝夕问候的是个什么货色,和梁三省见过一次面的却是个面容姣好、服装得体的姑娘。

    “听他手机里存的照片只是给人家看了看,没发送出去,否则早就查到记录了。”林届思琢磨着,“好像有个什么‘隔空取物’的技术吧?那女的趁他不注意,就把他手机里的文件拷走了。”

    好在梁三省道德良知犹在,出去约会就只是单纯地吃了顿饭,纠察组没顺手拉出什么住宿记录出来。

    “幸亏这子没上头啊,”队友啧声评价,“万一睡了,更不清了。”

    “认识几个月就上床的能是什么好人?真遇到那样的,他反而不一定会中计了。”林届思评价,“好歹也是一个军区的,难道你希望他就是这么个作风?”

    严明信深以为是,跟着点头,蓦然想起什么,又一时无语。

    一时间窥破了昔日同窗的隐秘,又是令人不齿的出轨,严明信感叹离谱之余还有点儿替他臊得脸热,队友们讨论得绘声绘色,他没好意思多听细节。

    这是一场有组织的渗透,上钩者不止梁三省一人。“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有耐心的贼比明目张胆地入室抢劫更可怕。细碎的日常累积,把量变累积成质变,也许上一秒还在暗处蚕食,下一秒就因信息爆炸而推导铺设出脉络清晰的信息网,能将某条防线乃至整个军区一口吞没。

    利用梁三省手中的这条线,国安部假借他的名义又向对方发起了一次约会邀请,进而把背后的组织者一窝端掉。至于幕后的黑手能否归案、关于君洋的消息是从梁三省这儿还是从别人那儿流出去的,还要等待后续的查证。

    这种事相关部门势必会秘密进行,严明信就不得而知了。

    他沿着露天操场的观众席拾级而上,找了个不太起眼的角落,远远看着君洋带学生训练,等他下课。

    他没算把这件事里和自己有关的部分告诉君洋,就和二十年前的事一样,他父亲得知君洋的身份后也从没算把君洋获救和汪皎月的牺牲挂钩。

    他们的奉献和守护从来不是为了特定的哪一个人,是身在其位的职责和信仰。当年船上的人和他母亲素不相识,她可以义无反顾地相救,今天深受信息战所累的换成别人,只要他发现了线索,也一样会大义灭亲,不分远近亲疏。

    他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所幸得到了好的结果,不需要感谢,也不想让别人有心理负担。

    况且他看现在就很好——以前和君洋交往的不是上位者就是人精,彼此一个眼神就心知肚明,弄得君洋年纪不大就不苟言笑,一张嘴阴阳怪气,看着好像城府很深似的。现在君洋再把情绪写在眼里,甚至写在脸上都远远不够,非得追着对着学生的耳朵了才管用。

    学生又怕挨骂,又怕他们教官背过气去,场面鸡不敢飞,狗不敢跳。

    严明信看得乐不可支,一路跑过去:“教官,要不你歇歇,你怎么练,我来给师弟们演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