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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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见严明信跑过来,君洋恨铁不成钢的气就消了一半。剩下一半虽没消,却也不便表露出来——人在游刃有余的情况下是不需要动怒的,学员没有达到他预期的程度,让他大动肝火,已经让他感觉在严明信面前颜面扫地。

    “开什么玩笑,别捣乱。”他向旁边一指,“你去那歇着。”

    众学员眼巴巴地望向君洋手指的方向,那儿是个花坛,树根周围用青石板围着,由于长年累月受人光顾,青石板上磨出了光亮,有大约一米长的一块地方一整天都晒不到太阳,是解散时大伙儿哄抢的“宝座”。

    空调、淋浴此刻离他们都太遥远了,只要把衣服一直掀到肩膀,整个背贴着石板躺上去,再喝点水,就是至高无上的享受。

    严明信才不稀罕那么个破地方,他看君洋亲切,看学生也有一层爱屋及乌的滤镜,哪样都比坐一边强。

    他笑吟吟地凑上前,耳语一句:“你喊半天了,我听了都替你嗓子疼。”

    着,他当着几十双眼睛的面,明目张胆地伸手去勾君洋缠在手掌上的哨子。

    君洋铁面无私地伸出手,横亘在两人中间,绷着脸表示:“不行,今天我非得……”

    可掌心刚碰到严明信胸口,他大脑短路了一瞬,一时没能以一般人的眼光正确判断这个拒绝动作的暧昧程度。他心里只想:我为人师表,这光天化日,我怎么能对严明信动手动脚呢?

    他立刻欲盖弥彰地把手一缩,哨子随即被人拎走了。

    君洋:“……”

    “嘟——”

    严明信吹了一声:“预备——障碍场,1至4区单程计时穿越——开始!”

    学员们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但回头见教官没有怫然作色的意思,好像政权确实易主了。他们一边腹诽怎么随便来个人都能操练操练他们,一边被严明信赶鸭子放羊似的“跑跑跑”声催上了路。

    严明信穿着便服,干净又柔软,怼到粗糙的地面上非得把衣服磨出洞来不可。他也不傻,没亲自下场,轻松地绕开了障碍区,对着累成狗的学员们站着话不腰疼地指指点点:“脚掌发力,手臂带动身体,想想立定跳远怎么跳的!第一跳越远,后面越省事……哎,前面那个,脚别往后撩土,你知道什么叫‘隐蔽’吗!隐蔽!不是,你这么扬沙,你是就怕别人不知道这儿刚有人过去是吗?爬的时候脑袋斜一点儿,怎么这么不机灵?心刮到脸破了相……胳膊肘往下压,都注意了,以后你们是要过体检的!训练时不要受伤,明白吗!”

    “这不挺好的吗?”到了终点,严明信抄了一路近道,连大气儿都不带喘,看学员们大汗淋漓,大手一挥,“休整三分钟!”

    “可以吗?”一人刚要盘腿坐下,忽而想到了什么,疲惫带来的脆弱稍纵即逝,立即倒带似的又站了起来,警觉地摇摇头,看怪人般看着这位胆大包天的“师兄”,“不行,不能休息,教官看见要罚的。”

    “休息会儿吧,算我的。”见学员们犹犹豫豫,可怜巴巴,严明信带头坐下。

    “师兄,”一个学员仔细量了严明信几眼,被他身上那股阳光劲儿和大赦天下的恩典蒙蔽,真以为是自己人,问,“你在哪个部队?是干啥的?跟我们讲讲呗?”

    严明信不好直接回答,就道:“嗨,我就一个兵,没什么可讲的,你们教官才是很厉害的人,多跟他学学。”

    话音一落,迎上一堆写满“有多厉害”的期待面孔,他立即明白君洋往那冷着脸一站就镇宅,根本不用把生平经历搬出来压场。

    谁也不知道这帮学员将来去向如何,他也不知道枯桃舰上的相关规定,只好:“反正是厉害,就对了。”

    学员们大失所望,悻悻道:“他对我们是挺厉害的。”

    严明信:“怎么?”

    “早起床先来五公里负重越野,回来10组蛙跳,上午课间休息是俯卧撑、单双杆。”学员们七嘴八舌,“下午挂钩梯、游泳,要不就是抗暴晒、障碍穿越,晚上上完晚自习,夜里紧急集合扛沙袋。”

    严明信听得嘴角一抽,叹为观止地想:真离谱啊。

    不过他忽然又想到,这也不能怪君洋。

    不是那个人心狠,而是他自己从到大就没过过什么无忧无虑的日子,从前只能做自己的主,他就变着法地逼自己,现在推己及人,习惯性地对学生施压。

    只不过他在重压之下脱颖而出了,看着他时会常常让人忽略甚至忘记,他是怎么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吃着苦熬过来的。

    “你们教官……”严明信眨眨眼,口风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做得也没错啊!谁不是这么过来的?不过让你们完成这样的训练量并不是他的最终目的,他只是想用反复的练习帮助你们掌握一些技巧,毕竟你们要面对的是战场,不是田径场。要是你们做一次就达到他的要求,他也不会这样了,你们以为他在那陪练不累吗?”

    “你以前也是这样练的?”一位冷静的学员提出了非常实际的疑问,“那你怎么这么白?”

    “我现在不一样了嘛,除了出早操,我们一般进行的是室内训练,白回来了。”严明信煞有介事地再次无中生有,“我在你们这个时期,也和你们现在一样黑。”

    “我倒不怕晒黑,就是觉得我们无缘无故地多受了好多罪,最后大家一起毕业,谁也不会知道我们是怎么训练的。”有个学员,“你看这儿,就我们一个班,其他班至少要再过一个时才来训练。”

    “俗话‘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现在完不成的练习,将来要在气温更高的时候加训,况且咱们是实验班,不能和其他班比较。”严明信得自己都信了,轻咳一声,又问,“你们这个‘实验班’是怎么编的,要先通过考试,选成绩比较好的吗?”

    “是考过试,但也不全是‘好学生’。”一个学员很有自知之明地,“我考得就不太好,不知道怎么也选进来了。”

    “你运气不错。”严明信猜想学校可能是想取样尽量平均,以便和原有班级对照,“我听君教官在为你们所有人争取上机练习的机会,如果成功了,这可能是奉天海军飞行学院建校以来对单个班级绝无仅有的一笔巨大支出,你们以前的师兄师姐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以后可能也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

    见学员们反应平平,对这个机会没什么具体概念,严明信问:“你们知道,几百年前飞机刚兴起的时候,驾驶飞机的都是什么人吗?”

    有学员声嘀咕了一句:“有钱人?”

    “能不能讲得书面一点儿?”严明信无奈地笑道,“那叫贵族,不是普通的有钱,家里得仆从成群才行。一个人上天,地面上站着一排机师和医生护士,随时准备抢修人和飞机。其实现在也没差多少,战机升空的每一时都以万元为单位计算飞行成本,可以,发动机烧的不是航空油,而是现金钞票。一个学期的训练下来,每个学生的培训成本在百万元以上——这笔钱和买学区房那种投资可不一样,房子能住人、能变卖,这笔钱投在你们身上,花掉了就是花掉了。我猜,绝大部分同学的家庭都没办法给你们提供这样的机会。实话,这要是放在我以前的学校,也是绝对没有可能的。”

    在全国同类院校中,奉天军校的师资力量和硬件设施毫无疑问都是出类拔萃的,为了培养更贴合形势的未来军官,校方和军区水□□融,整个教职团队也各尽所能地联络资源,以至于一般基层部队接触不到的东西他们可以近距离观摩。

    奉天军校的训练理念所信奉的是“付出越多,得到越多”,对于不可复制的教育资源实行公开透明的竞争办法——所谓不可复制的资源,指的是较少的机会和较高成本的实践。

    这样一来,能者居之便无可非议,在校生如果不想泯然众人,就得时刻战斗。

    君洋现在把因果倒置,要以饱和资源证明人定胜天,结果还未可知,但显而易见的问题是这些身处其中的学员们有点儿“不劳而获”,还不够理解其中的利害关系。

    不知是严明信英俊潇洒的这张脸格外引人信任,还是反渗透教员讲的内容崽子们转眼就忘,一个学员张口问:“你上的是什么学校?”

    “我当年念的学校比这里还要大,拨款比这儿还多,那时候我们学飞用的教机都是很贵的机型。”严明信一带而过,算是回答了,又,“就算这样,一开始飞的机会还是很少,淘汰制度也异常残酷。指导教官的重要职责之一就是用经验做出判断,在上天之前,先剔除掉一部分不适合这个职业的人。他们一句话就可以把学员调离原来的班级,安排到其他系‘发配充军’,好把有限的经费留给更有天赋的人。”

    有的学员累得出神,有的若有所思,安静地等待着下文。

    “我们也有比武、对抗,不过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参加,通常只有成绩最好的人才能在全校面前展示——成绩不好的也没必要浪费大家时间,对吧?”严明信笑笑,“别不稀罕,人都是往高处走的。到时学校会邀请嘉宾,也许观众席上会有一些人……唔,怎么呢?他们这些人既不会被报道,也不会经常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但是他们的名字在暗处是发光的,懂吗?在这样的人面前,你们不期待被看到吗?也许有机会能进入一些特殊部队。”

    严明信从跟在长辈们身边,在语重心长的思想工作里长大,情不自禁地在谈话最后要把主题升华一下:“君教官为了给你们争取机会,要背负大得超乎你们想象的责任,可是他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不可能一只手硬把你们全都拽上天,不想被落下的话,就得自己努力。如果有机会多问几个高年级的师兄,你们就会发现,这一行里很多人都是‘陪跑’,用几年的时间追逐一个梦,走出校门的一刻就是梦醒时分,未来的道路是天壤之别,其实全在你们自己手里。”

    君洋还在初始点。

    他始终站在被严明信抢走哨子的原地,没有挪到更凉快的树荫下,直到见严明信带着学员原地休整,这才放松了一点儿,摸兜点了一根烟,抱臂默默地注视着对面。

    后来他一根烟都抽完了,见严明信还一副天高皇帝远的模样在那儿带头消极怠工,聊得其乐融融,他找地方丢了烟蒂,朝对面走了过去。

    “君教官来了!”学员之间发出一阵贩见到城管时的骚动,纷纷夹着尾巴慌里慌张地站了起来。

    期间还有人碰了碰严明信,劝他:“起来吧,起来吧,三分钟也该到了。”

    君洋不紧不慢地走着,离得老远,还未发号施令,学员们像受到刺激的草履虫,通通向着另一个方向全跑了。

    “喂!”严明信以一己之力拖住了令众妖仓皇逃窜的大魔王,露出八颗牙,“教官,能不能拉我一把?”

    “你跟他们了什么?”君洋搭手把他拉了起来,用只两人听得到的音量,“你一来就抢我的哨,训练五分钟休息五分钟,以后我怎么带他们。”

    “不会给你帮倒忙的。”严明信微微侧头,附耳温柔道,“哎,教官,咱们明天没课了吧。”

    “嗯,没了。”君洋满腹心事,“今晚集合两次,另外阶段考分数在85以下的——”

    着着,他血压又上来了,下意识地磨了磨牙:“饭桶!竟然连85分都考不到,明天重考!”

    严明信听着不对劲:“等等,你是不是应该公平一点儿?”

    君洋蹙眉:“我怎么不公平了?”

    “我也喊你‘教官’,你陪他们的时间怎么比陪我还多?”严明信难以置信地问,“我不在就算了,我好不容易来一次,你都不理我?是教官您变正人君子了,还是我自作多情了?”

    君洋:“……”

    有些思绪只在安全的状态下才能蔓延,受不得强光照射。

    一段时间的监控生活让君洋从内到外清心寡欲、形端表正,这时他目送兔崽子们走远,再一望珠玉在侧,无语地发现自己竟然将本末倒置了。

    “刚才我的是原计划。”君洋面不改色地改了口,“晚上不集合了,明天也不考试了,最好明天一整天咱们都不要在学院里待着,我看了烦……哦,要不现在就让他们解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