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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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在童年时期接触的环境、受到的教育,必将或明或暗地影响人的一生,是幸也是不幸。君洋从生长在弱肉强食不择手段的最底层,道德意识寡淡,什么都敢干。

    尽管后期他接触到的文化比较丰盛,随便吸收了一点新的观念,对原本的性格进行了掩饰和稍微的修正,也没能影响大局。

    带班之初他就顺口宣布了令行禁止的铁律,违反命令者不排除使用暴力手段教育——与其他教官稍有不同的是,别人在这儿使用的词是“惩罚”,他直接改为了“暴力”。

    学员们自觉还年轻,好日子在后头,没必要以卵击石挑战顶头上司,于是君洋在班里一不二,无人胆敢造次。

    可某天起,他们发现,教官话似乎轻声细语了许多。

    像是身体有点……难言之隐的虚弱,不敢大声话似的。

    这一定是错觉。

    他们的教官年华正好,身强体健,不可能无端端地虚了。

    学员们面面相觑,互相否决,继而继续瑟瑟发抖,不敢造次。直到两三天后,一个倒霉的家伙被杀鸡儆猴——他们教官铁面无私地按律处置,并且拎着鸡的后领在他们这群猴的面前展览,雷霆万钧,一如往昔。

    啊,果然是错觉。

    学员们想,还好没瞎蹦跶。

    院办主任电话喊君洋到办公室面谈:“院里安排你这个周末去参加一个培训,你啊,好好准备一下,把手头的工作找人交接交接。”

    君洋对不够熟悉的人常常心怀本能的警惕,他问:“周几?”

    “五六七,三天,时间很紧啊。”主任。

    君洋周末有大事要办,并不得空,不太情愿地又问:“只有我自己吗?一班的黄教官不去?培训什么内容?在哪培训?”

    “君教官,虽然你现在在学院供职,但你也是在服役啊。”院办主任不满意他的态度,又不想掉了自己的价,尽量平和地,“你忘了你的天职了吗?你应该服从命令,先回答‘是’,然后再问其他的。”

    “主任,”君洋不慌不忙,“可是我一周上六天班,这也是学院规定的,我手头的教案也都是按每周六天计划的,这不是发生冲突了吗?我才得问个明白啊。”

    “你的这个思想觉悟和纪律观念……”主任揉了揉鼻梁,把手里的文件往桌子上一摊,“哎,叫我你什么好?”

    君洋刚连恐带吓地收拾完兔崽子们,估摸着他们能皮紧几天,这会儿不用人盯着也老老实实。他正穷极无聊,不急着走,鬼使神差地往桌面扫了一眼。

    资料册摊开的那页赫然印了一架蓝色飞机——准确地,是一架战斗机,上面蒙了一层灰蓝色的保护衣。

    蒙的这一层不是普通的雨衣雨布,是为保护隐形战机昂贵的吸波涂层免受海风和尘暴侵蚀而特制的隔温恒湿膜。

    它的作用是保护涂层,所以轻薄又服帖,完美勾勒出其下的机身形状。

    君洋在搭眼瞧它的第一个瞬间,立刻认出那是一架K-2020。

    “……”他呼吸停顿,喉头一哽,没出话。

    几秒种后,他的身体机能才迟迟地醒了过来,令他像意外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激动无措。而这位亲人此刻又正被劫持了,捏在别人的手上,这教他怎么能不血液上涌、眼底酸胀?

    他不可一世的腰杆被这图逼迫得顿时软了。

    他弯下腰来,双手撑着桌面,大喘了一口气,再抬头时笑容可掬地明知故问:“主任,您拿的,这是什么啊?”

    一边着,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一看究竟。

    主任立即不软不硬地轻斥了一声:“哎,别动。”

    “哦,对不起……”君洋只得又收回了手,心中霎时五味陈杂。

    放在半年前,只有他喝令新来的机械师不许乱碰他的战机的份儿,没想到,现在他连一张粗糙地印着K-2020的临时资料册都不能碰了。

    往事已不可追,好在他能屈能伸,不动声色地为这落差磨了磨后槽牙,笑容分毫不坠。

    “主任,”人在屋檐下,他顺势一低头,“您这儿,怎么会有这个呢?”

    由于发动机和气动布局设计的保密性,除工程研究人员外,K-2020不允许任何人在这么近的距离正面拍摄全景,即便它现在穿了一件“衣服”,只能笼统地看个轮廓。

    他好声好气地问:“难道是学院要引进K-2020当高教机?”

    “不可能。”他很快醒悟,否定了自己天真的猜想,“这成本太高了。”

    一方面,学院位置临街人又杂,反侦察难度比在四面水茫茫的海上航行的枯桃舰高太多;另一方面,哪怕是要用来培训战斗机飞行员,目前的主流高教机机型一般也是教空8而已。

    教空8定点引进的成本大约在四千万左右,一架K-2020的成本价少等于二十架教空8,更遑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还要为之配备专门的高级机务人员养护,一所院校不吃不喝,顶多勉勉强强养得起一架K-2020。

    君洋心急如焚,没话找话地:“主任,您喊我来,您倒是话啊。”

    院办主任看看他:“你不挺会猜的吗?”

    君洋在教官选拔中胆大包天的演,他至今还历历在目——关于白云山脉盛京段改造军港一事,当时还只有施工单位和一部分核心人员知情,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引得人心惶惶,在非必要公开的情况下,工程一直半遮半掩地低调进行着,直到大部分山体爆破完成,土石全部按计划移除,盛京具备了港口施工条件,外太空几千颗侦查卫星才后知后觉地齐齐睁大眼睛聚焦于此。

    按理,这符合信息传播的一般规律,盛京港为人所知的时机也可以是恰到好处,可他每每回想起那一天,君洋像是看过建设规划原件似的字字笃定、对军港参数信手拈来的一幕仍令他心惊肉跳。

    他总疑心是这个子一语道破了天机,让冥冥不可见的天秤发生了倾斜,才引得天地变色,卫星云集。不过这都是他个人的主观感受,有点近乎玄学了,相当不符合唯物主义价值观,他也只能自己私底下想想。

    院办主任喜怒不形于色,平和地问:“你再猜猜,你这周末是在学校,还是去培训了?”

    君洋低头又看了那图片一眼,接着摇身一变,仿佛与方才讨价还价的人素不相识,立正敬礼,字正腔圆地:“服从命令,周末培训。”

    资料册功成身退,被院办主任一把合上,收到抽屉里:“培训是保密性质的,不允许和外界有任何联系,要上交一切通讯设备。你呢,最好是去的时候就别带了,省得给那边的同志增加工作。”

    “保密培训”四字让君洋思潮腾涌,他学飞K-2020那些年全封闭训练的记忆涌上心头。

    现代电子战技术一日千里,他不敢大言不惭关于这架飞机他没什么需要培训的,于是谦虚地一口承应下来:“好,我不带。”

    奉天军区海军司令部的车如约而至,军区内戒备森严,沿途的卫兵荷枪实弹。

    君洋心潮澎湃地下了车,配合登记,接受例行检查。

    空档时,他扫视几眼周遭,心情忽地凉了几分,渐渐忐忑不安起来——长期的过载和抗荷训练必然会使飞行员的身体强度达到一定程度,可以,在同一岗位驾驶同一机型的飞行员由于训练科目相同,身材几乎都有些相似。

    那几个瘦削孱弱的,还有那几个戴着眼镜的,也算是有模有样的人吧,可绝对不能驾驶K-2020。

    培训资料被装在档案袋里一一分发,如果不是那一本厚厚的资料上写着他的名字,他几乎以为发错了。

    怎么是“电子战支援系统天线传感器原理及信号处理”?

    这是一种安装在潜艇上的雷达和通信综合设备,他从前略有耳闻……他不但没能重返蓝天,怎么还被送到水底了?

    三天。

    三天能干什么?

    三天连学习怎么给潜艇外壁铲海草都不够吧。

    “按你们手中的资料划分班级,重新列队!”

    周围的军官们素质极高,得令片刻也不耽搁,纷纷行动起来。君洋随着人群移动,把资料无奈地卷成一个卷又摊开,身在曹营心在汉地神游到了天外。

    他想起院办主任脸上的褶子,不由得感慨它们怎么长得那么恰如其分,正好能帮主任谩天昧地?他想起实验二班的一帮兔崽子——三天时间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也能让人好不容易养成的习惯毁于一旦,他们知道吗?他们明白时间紧迫吗?

    更令他牵挂的,是他想起临走时因不能携带通讯设备而提前给奉天空军基地总部的那个电话。

    他拜托空军总机转告严明信:周末的聚由于工作原因而取消。

    诸如此类的亲友致电,代为转达消息是人之常情,理应有内勤人员帮忙传递。

    严明信在基地吗?

    他收到留言了吗?

    白白错失一个和严明信聚的周末,君洋自认已经亏得很重,倘若严明信白跑了一趟,一来一回那么久的车程,就算他的心还是不变的,恐怕人也要实实在在地疲倦了。

    君洋面无表情地列着队,内里却挂念得唉声叹气、亏得头晕脑胀,浑身剜肉似的痛,肠子都苦了起来。

    他真情实感地恨了一会儿院办主任,进而看透本质,恨人心险恶防不胜防,最后茅塞顿开,恨自己被K-2020冲昏了头脑,异想天开才令人有机可乘。

    他几乎能感觉得出来,他胸腔里的一颗心越来越硬,即将变成铁石心肠,再有类似的事,他万不可能为了一点诱饵掉以轻心,也不会再被人左右。

    里里外外没一个好东西,这世界上坏人太多了,只有严明信是好的。

    又想了一会儿,他想,不对。

    各有各的坏,连严明信也坏——大家都是人,严明信却叫他没完没了地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