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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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空空气密度大,飞行油耗增大,超低空贴海飞行尤甚,严明信这一趟升空历经了空战、摆脱、追击、隐蔽飞行等等,浑身解数都用尽了,返航时油量告罄,没能大摇大摆地飞回去,是基地申请了临时安全走廊,他才险伶伶地落回了机场。

    这场对抗的胜负迟迟没有宣布,第一大队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等待。直到严明信着陆5个时后,演习指挥部才发来消息:16号部队轰炸机场成绩无效。

    不算太意外,严明信想。

    蓝K-2020B机队的驻扎地虽然个型野战机场,但在演习预设中也是相对保密的,他之所以能找到机场位置,是因为他意外发现了之前被他击落的那架蓝机。

    蓝机“中弹”后退出对抗,脱离了机队,从蓝方的战斗序列中被移除,数据链停止同步,孤身一人改道,沿另一条航线返场。严明信甫一检测到目标,当机立断,关闭雷达和所有通讯,利用海杂波掩护贴海飞行,断断续续地追踪。

    K-2020B毕竟不是真正的敌机机型,它和J-100本就同源,配备的雷达更是同出一脉,当蓝K-2020B在巡航高度飞行时,对超低空目标的发现距离大受限制,再加海上风浪越大,海杂波造成的虚警概率就越大,严明信偶尔开启雷达搜寻,暴露的机会就越。

    可同时,浪头越大,他的飞行危险系数也显而易见地水涨船高。

    沿途的岸基、海基雷达亲眼目睹了这场难以置信的舍身追击,只不过蓝方在演习中被预设为“敌人”,所以我方观测站一律保持沉默,无人提醒它被跟踪。

    严明信就这么一直追到了它老家。

    对于结构精密的超音速战斗机而言,“中弹”后不能继续参战,必须立刻退出对抗,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这架蓝机“中弹”后损伤程度究竟几何,是当场爆炸还是足以迫降,又或是能勉强滑回机场,成为了严明信成绩是否有效的争论焦点。

    由于现场专家组的加入,分情况讨论格外激烈,业务熟练的技术员当场给出了模型。

    裁判席综合考虑,最终决定:无论机陨概率是多少,既然已经宣布蓝机被“击落”,那么严明信尾随它沿特殊航道返场的机会也就不复存在,是以成绩无效。

    而蓝机,因返航不慎也被罚警告,当次对抗的成绩作废。

    裁判席各五十大板的判法一经传开,又引起了轩然大波——尽管严明信轰炸机场有违规之嫌,但这场对抗另有蹊跷,蓝方在开场时就率先违反了共识。

    众所周知,预警机对高空的探测范围可达800公里,工作时通常远离交火区,而K-2020B的感知范围一般只有200公里。

    也就是,假如K-2020B想预警机,恐怕还没有搜寻到预警机的位置,它就先四面楚歌自身难保了,即便它一意孤行深入敌阵,勉强发起攻击,对方也有足够的预警时间拦截,硬根本不可能得逞。

    可本次对抗中,红方预警机未到达交战区,先被蓝方“击落”——由于蓝K-2020B机队中有人曾在朱雀港服役,对朱雀港周围雷达位置和监测种类了如指掌,再加他们兵行险招,提前出动,在第一大队到位前预先埋伏好,照面便杀得红方措手不及。

    蓝方的解释是:他们是一支“买通了朱雀港内应”的敌机队,提前获得了港口周围的详细情报,包括雷达分布、地形特征、水文条件、气候气象,等等。

    纵观世界战争史,无论是严明信暗中尾随散兵游勇,从而找到大部队一举歼灭,还是蓝方买通内应,提前获得详细情报助力突击成功,二者都有据可循,合情合理,可惜演习导演部一般规定,对抗双方只能为己方深化设定,不能为敌方深化设定。

    所以,中弹蓝机能否“活着”回到机场,决定权不在第一大队手中,但蓝方提出自己事先买通情报,则有成立的可能。

    严明信轰炸机场成绩无效一事已尘埃落定,而这场对抗究竟孰胜孰负,依旧没有定论。

    那又是另一番唇枪舌剑了。

    外面的世界吵吵闹闹,严明信在宿舍躺了一天一夜。

    他不想起床,倒不是因为身体的疲累,甚至对他而言,这种烈度的作战离他身体的极限还远。

    他是心里难受。

    演习进行了一个月,他们赢了一个月,几乎场场完胜,他习惯了胜利的感觉,是真正的胜不骄。可今天,眼看着友机在显示屏中一个个消失,对他的冲击大过所有胜利的喜悦相加之和。

    那种感觉他难以名状,就像失去了血脉相连的一部分,让他难过得不出话。

    当时他在空中不断暗示自己“双方使用的都是演习弹,不光没有杀伤力,连废弃物都符合环保,队友只是提前返场,回去挨骂或等着开饭了”,但当指示灯黯下去的刹那,数据链断开链接,友机看起来还是像真的牺牲了一样。

    再加耳机中不断传来轰炸判定,朱雀港一个又一个泊位和码头被摧毁……

    他心里难以抑制地不断闪现出某些念头——他的手足兄弟,和他一起出征,在他面前一个个陨落。

    再多的胜利也弥补不了牺牲,他从未像这样深切地憧憬过和平,也从未这样急迫地想要彻底消灭敌机,一分一秒都不能多等。

    严明信的房门没锁,一拧就开,旅长和队长来探望他。

    旅长见面先问:“你的总结什么时候写?”

    不想写总结的严明信气若游丝地道:“不是我不想写,是我真的起不了床。”

    林届思笑着:“真的呀?吃饭的时候你怎么能起来的?”

    旅长:“要不让你们队长给你搬个桌,在床上写?”

    严明信虚弱地哼哼两声,转身埋头道:“我想我爸了……”

    “少来这一套,啊!你最好祈祷老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不然你落不了好。”旅长一拍腿,叹气道,“不写也行,那我就回去汇报,你停飞了。”

    “嗯?”严明信翻过身,疑道,“等会儿。你不就管我吗?你还要跟谁汇报?”

    旅长有权决定让队内飞行员临时停飞,等错误认识清楚了再复飞,政委跟他又是一个鼻孔出气,表决也只是走个程序,用不着“汇报”这么正式。

    林届思笑道:“他刚才还跟你装死呢,咱不告诉他。”

    旅长点头:“那咱们走吧。”

    “你们是真的烦人!”严明信恶狠狠地着,盘腿坐起身来,对这二人狼狈为奸的行径深恶痛绝,“感谢组织的慰问,让我感受到春风般的温暖,现在我身体好多了,等会儿就起床去写,行了吧?快点儿,怎么回事?”

    “演习指挥部任命你当特殊行动队的队长,给你拨了人手,你来当一回蓝方。”林届思道,“就按昨天他们的法,让你挑熟悉的港口,如果你能赢,蓝方的成绩就算作无效。”

    “什么!”严明信闻所未闻,瞪大了眼。

    让他面对他的师长、战友、同窗……开火?

    蓝方是一支特殊部队,之所以屡屡失败,不是因为他们技不如人,而是作为进攻方,他们不但要和场中的部队对抗,还要和整个国防系统为敌。人家长年累月不舍昼夜地训练,绞尽脑汁地钻研情报,才能仿照着外国战术模拟攻击,出今天的成绩。

    而他,他从头到尾都受训于本国科班,一举一动都在条条框框之内,他凭什么开着奉飞产的战机,跑去赢他奉天基地的前辈们?这不是左手右手吗?

    严明信挠了挠头:“我进攻?我怎么?”

    “你听没听懂?不光是你!”旅长道,“这次指挥部从对你支持呼声最高又反对蓝方战法的部队中选送了几个成绩一流的中队,他们带着战机和地勤,和你组成特殊行动队!”

    严明信理解困难:“……谁支持我啊?我还有‘呼声’?”

    “大家不都觉得蓝方胜之不武吗?”旅长道,“谁不服,谁来试试!以七天时间为限,只要七天之内,你们能攻下任何一个港口或者机场,就算赢了。叫得响,还得看看能不能得响!”

    严明信明白了。

    大约是昨天朱雀港设伏和他轰炸机场被判无效的事传开,有人年轻气盛出言不逊,再有人煽煽风点点火,导致这件事在军内影响不好。

    领导想让他们易地而处,亲身试验,知道蓝方下朱雀港是个什么水平。

    假如人人自家港口都能像蓝方朱雀港一样简单,明蓝方确实是占了信息的便利。

    这样的胜利和信息源息息相关、唇亡齿寒,和蓝方本身没有必然关系,也就不值得列入战绩了。

    反之,则平息众议。

    严明信深感此事重大,思索片刻,忽然想到:“等等,我又没叫唤。我从昨天回来一共没几句话啊!我从来都是坚决服从组织安排的,为什么要让我?”

    旅长置若罔闻:“不要以为蓝方在朱雀港设伏是一件投机取巧的事,换成你,就凭你对奉天军区内这几个港口的了解,能帮助你完全攻下一个军港吗?很多时候人们的‘熟悉’只是自以为是,是浅显而不自知,这次对抗就是要检测你们,是否深入了解过你们在保护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只有越了解,才能越好地保护。”

    严明信这回真的感觉虚弱了,他刚着陆得知又要升空时都没这么虚弱。

    他问:“什么时候开始?”

    “三天之后。”林届思一拍他肩膀,“严队,起床收拾收拾,我们和你一起去。”

    指挥部给严明信等人拨了一座鸟不拉屎的岛当做基地,岛上的机场比上次他们部署的73号基地还不如,所幸这座岛在演习中的设定为“不可探测”,没有受到攻击的危险。

    岛上军用物资充沛,人用物资不足,空调、风扇一律没有。

    严明信站在高处,顶着八月的烈阳,拿了个不知道哪来的纸板扇风,身后是被各色战机停得满满当当的停机坪。

    地勤和飞行员舍不得战机被晒,心疼地第一时间便开始搭建临时机库。

    “只差气象站和雷达站了吧?”严明信问,“听他们要带着设备一块儿来?”

    “对,马上要来一架,应该就是他们了。”他们带的无线电设备远远不足以支撑起一个基地,林届思给他下手,在旁边负责沟通记录,热得衣服湿透,“赶快,雷达站再不来,咱俩要在这被活活晒死了。”

    周围海浪声阵阵,飞机抵近时他们才听到声音。

    一架中型运输机在临时塔台的引导下降落,严明信热得七荤八素:“完了,这么大的运输机能停得住吗?开板,开板!再放一个伞,再放一个伞!要撞了!放伞——牛!停住了!”

    不得不,这次参与反向作战的全部是35岁以下的年轻军官,其中不乏战功赫赫的特级飞行员和一级工程师。

    “这飞行员也是个高手啊。”林届思也夸赞道,“走,上去迎迎……等等,你现在是队长,得注意形象,否则怎么服众?快把你那破板子丢了。”

    运输机里跑出一个人,长得白白净净的,却又不文弱,和严明信互相敬礼,立正道:“队长同志,我是奉天军区观测中心张元洲,奉命带队协助本次行动气象和雷达观测!请指示!”

    严明信刚被林届思提点完,绷着股劲儿,言行举止非常有范儿:“就等你们了,张元洲同志!欢迎加入!作战室已经选好,可以开始运输设备!”

    张元洲敬礼:“是!”

    移动雷达站和气象站就是为了野战做准备的,随时可以迁徙。所有设备、仪器早在登机前就被官兵包好,放在特定的保护木箱内,他们也备有专门的运输工具,此时已开始有条不紊地把一个个喷涂迷彩的木箱往基地里运送。

    在花花绿绿的箱子间隙,严明信可能是被太阳晒花了眼,竟然见到一个熟人向他走来。

    “严队长,”君洋敬了礼,又伸出手,郑重地问候,“你好。”

    严明信看看人,再看看运输机,疑心他是扒着哪个舱门混上岛的。

    “你不用上课吗?”他捉住君洋的手,疑惑地捏了捏,心手感够扎实,不像幻觉,又不禁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君洋手指在他手心里挠了一下:“慕名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