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当天演习结束后,君洋才全世界最后一个得知严明信那场对抗的始末。
比他稍早一点听这事的张元洲对蓝方不吝赞美,十分认可他们的战法,因为从他的角度看,久入芝兰之室不闻其香,作为非专业人士,蓝方人员在朱雀港服役期间能找出专业级别的破绽,而且有勇有谋,一击即成,非常不容易。
君洋先入为主,除了严明信,看谁赢他都不顺眼,在心里狂骂蓝方人之举。他当然明白兵不厌诈的道理,也明白在战争中为求减少伤亡、尽快达到政治和军事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更何况区区反水伏击?不过这两种思维分属于大脑的两个区域,各行其道互不干涉,他边骂边门儿清,不耽误。
他不出什么,憋了满腹的心事,听到张元洲逢人便对这场对抗评头论足,更加脸色不善。
可他总归不能吃里扒外,当面驳了张元洲的面子,在人前只有保持沉默。
换班后,两人离开观测中心的路上,张元洲问他的看法。
君洋磨了妥妥一天的牙,张口便言辞锋利:“如果演习指挥部最终认可蓝方的这种战法,只会使各军区上行下效,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一味地着眼自身缺陷纠结不放,到时舍本逐末蔚然成风,让国防回到闭门造车的年代,一不留神就会和世界脱轨。”
张元洲一时没适应他的锋芒,愣了一愣:“怎么?”
“轰炸朱雀港为什么能成功?如果是设备功能上的缺陷、防御设计上的不足,外人可能头一次听,觉得蓝方趁虚而入得精彩漂亮,但在设计师和工程师的眼里,这些问题他们肯定早就心知肚明。我相信他们一定正在致力于完善,之所以没能解决,只是受困于当前科技水平。”君洋冷着一张脸,“如果是信息上的泄露,那就是老生常谈了,明我们应该加强巡逻、自检、反间谍。但他们是吗?他们并不是真的收买成功,只是自圆其而已,这次对抗不足以明我们的队伍里出现了问题。”
张元洲还想点什么,君洋又道:“更何况,无论哪一样的危害都是显而易见的,没必要拿到正式演习中来验证。演习科目和情景预设每年都在变,为的就是研究敌人将从哪个方向攻来、怎么攻来、我们要如何利用现有手段化解危机,这才是最重要的。”
张元洲叉着腰,原地转了半圈,消化了一会儿。
末了,他拍拍君洋的肩膀:“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人都有个猎奇的心理,今天这件事,是我新鲜劲儿没过去,一时没看透。不过有一一,这次蓝方得也算别开生面,还是不错的。换成我,反正我是做不到。换成你,你能做到吗?”
君洋一口回道:“能。”
“嗯?”张元洲年过三十求知欲依然相当旺盛,登时睁大了眼,刨根问底,“怎么做?”
君洋一想起严明信的成绩被判无效,又替成绩心疼,又替严明信心疼,焦虑得乱七八糟,一时半会儿无暇细想,悻悻地:“算了,纸上谈兵,破大天也没用。”
第二天便传来了反向作战的招募。
这下,君洋闻风而动,言出必行,立即列出了种种战术算,张元洲既被他的出口成章震慑,也被他侃得云里雾里,凭空生出了莫名十足的信心和血气,当下主动请缨。
他们是最早响应招募的部门,只不过兵种特殊,牵涉的设备繁多,这时才姗姗来迟。
这个人一出现在车辚辚马萧萧的破岛上,严明信就感觉周遭的空气换了个腔调,没那么铁马金戈了。
“慕什么名啊,快别提了。”他手心被挠得痒痒,赶紧先一针预防针,提醒道,“咳,这儿有正事呢。”
君洋不假思索:“我当然知道。”
严明信:“……”
他答得太快,阳光之下坦坦荡荡义正言辞的,严明信明明是挨挠的那个,倒成了心有不轨。
“那你来这儿干嘛?”严明信舔舔嘴唇,没等君洋,他先道,“算了,边走边吧,去里面找点儿水喝去。”
“我不渴,”君洋松开了手,“你先去。”
严明信一脑门儿汗,问:“你干嘛去?”
“我可不是来旅游的。”君洋回头看了一眼运输机。
运输机比战机大得多,刚搭建的临时机库它钻不进去,十几个人正在烈日无情的烤炙下卸货,张元洲正好带了几个人朝这边走过来。
“他们要调试无线电,我也想去机库转转。”君洋低头看看手心,又看了一眼严明信,语焉不详地,“先办正事,晚点找你。”
严明信:“……”
身为队长,严明信当然不可能自己跑去纳凉喝茶。
战术还未制定,人员也还未整编,但争分夺秒的改装已然开始。于软件,技术人员破坏了应答机里的解码程序,以防被雷达当做友机,影响公正;于硬件,机械师把吸波材料制成的贴片覆盖在机身上,掩盖原本的国籍、部队标志。
新的贴片上印有他们的“队徽”,图案是在数据库里随机找的,画的是一团黑雾中露出一只凶恶的眼睛,模样有些可怖。
毕竟他们现在的身份是“敌”。
吸波材料对工艺要求很高,贴片这步只是预处理,后续还要进行实验检测,以防效果不理想。时间紧迫,技术人员将机库当做车间流水线,批量改造,已经有十几架战机改名换姓了。
交战中很有可能连敌机的真身都看不见,更别提机身上印的标识,这样的涂改只是为了给飞行员心理暗示——相信情境,才有斗志。
严明信远远看见几个技术人员走到322身边,有的搭梯子,有的递工具。
他不忍心看到322被涂改,忙移开眼,想想又觉得这样做很没义气,他应当一起面对。
他望着322,郑重地道:“如果输了,我会感觉很对不起它们。”
“为什么?”君洋疑问,“你没必要给自己压力,今天来这儿的人都是自愿的。我估计大家已经有了一定想法,觉得可行,也愿意尝试,才会和队里的人一起响应招募。这样有胆有识的人,还需要别人来承担失败吗?”
“我的是它们。”严明信一扬下巴,“很多人都是0负的战绩,要是它们在这次行动里被击落了,会不会很难过。”
“……”君洋捏了捏鼻梁,心你下别人的时候怎么不这么多愁善感?
他不能替战机表态,只好一伸手,揽住严明信的肩头拍了拍,正色道:“那就不要输。”
他话音未落,严明信先被他吓了一跳:“你干嘛啊?”
君洋:“……我干嘛了?”
严明信忙四下看看,轻声轻气地埋怨:“等会儿再让人看见了,多不好意思。”
“想多了吧你?”君洋稳稳地揽着他,一动不动,对他的大惊怪不屑一顾,“我安抚战友情绪,这姿势多正常?换个人来我揽着,你从背后看看。”
严明信当场重重地:“不行。”
“哦。”君洋会心一笑,收紧了手臂。
在场的都是他们耳熟能详的机型,张元洲和机务组的人交流着,调试起来得心应手,不时跑到机库边,朝远处塔台手势,又呼叫了飞行员来试飞,看起来一切还算顺利。
“蓝方在朱雀港伏击,得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现在全军都知道我们要偷袭各港口和机场,知道我们的机型、架次,武器类型、数量。”严明信轻轻叹气,“答案都透到这份儿上了,还有守不住的?”
“有什么关系?拿破仑强调主观意识的作用,‘精神对物质的比重是三比一’,在现代战争中,以劣胜优也比比皆是。”君洋不以为意,“更何况我们不弱,我们手上握着几乎所有一流的装备,只是人少了点而已。就算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把矛和盾分别给两个人,操作者水平不一样,结局也有不同。”
临时机库只有个顶棚,四面空荡。君洋侧望严明信,他们的背后就是荒凉的岛,远处植被稀疏,品种随意,长得杂乱无章。
可有这个人在,往往让他忽略了此地是穷山恶水,条件简陋得可憎,也忘了他们面前形势严峻,任务开始的日期越来越近。
这儿倒像是个世外桃源、度假胜地。
严明信眼中有淡淡的愁云,路过的海风没能吹走。
君洋望着,忽然:“以前开1151,我叫他们不要排我夜班。”
严明信忙回神,问:“为什么?”
“因为我太狠了,”君洋面不改色,得煞有介事,“天一黑,我看见我自己都怕。”
“……哈哈!”突如其来的冷笑话让严明信花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一笑,眼里又拨云见日地透出光了,“你狠,那你,咱们现在怎么办?”
就事论事的话,君洋本来想建议他先把人召集起来,开个会,交流熟悉,可看了他的眼睛,君洋改口道:“其他事不着急,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先去睡个觉。你眼里有血丝。”
“不用不用。”严明信不是没睡好,他是看见322和它的兄弟们被涂装,贴片覆盖住了他引以为傲的标识,一时接受不了。
那是他为之奋战的信仰,是他家整整两代人守护的鲜艳,哪怕只是个形式,盖住的一瞬间,他也无法轻飘飘地面对,眼底霎时一热。
出来好像又太矫情。
可没有正当理由,他无法解释自己眼红什么,君洋以搂搂抱抱相要挟,把他赶回了休息室。
严明信刚躺下,又弹簧似的坐了起来:“把文件夹拿给我。”
“你能不能睡你的,别管这么多?了我先替你筛一遍。”君洋坐在桌边,一手远远地举着文件夹,一手压他肩头,把他按了下去,“真是爱操心,我当队长的时候什么都不干,连饭都不用自己。”
严明信:“你那不是欺负人吗?我们队长都是反过来给我饭的。”
君洋嘁了一声,不屑道:“他闲得吧。”
罢,他继续研究各中队整理汇报上来的港口资料。
有的人颇有见地,写得头头是道,但真假几分还需进一步勘查;有的人就有点眼高手低了,东一句西一句,写得五花八门。
可看着看着……
真是见鬼了。
君洋后知后觉地回过了味儿来,心想:严明信人高马大手长脚长,干嘛要让队长给他饭?
他一边安抚自己,好歹严明信是受人照顾,不是吃亏,可一边又渐渐开始重新恨起自己没能进入奉天军区的事,否则饭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接着便是钻牛角尖的老一套蠢蠢欲动,隐隐约约地要破土而出……君洋指节无意识地捏得啪啪作响,他非常了解自己的情绪波动周期,真这么一来二去,他的时间恐怕都要花在纠结这件事上。
严明信躺在床上喃喃道:“我闭上眼了,你给我念念吧,念念。”
没有得到回应,他便开始唉声叹气,无病□□。
“啪!”
君洋合上文件夹,喊道:“严明信。”
“啊!”严明信忙睁开眼,“能起来了吗?”
“还不行。”君洋倾过身,轻轻用力地捏住他的脸,“看着我。”
“别。”严明信的反射弧已然成形,被他一看,心脏乱跳血液乱流,预感强烈,“你别乱搞啊,这是基地,不是我家……还有正事呢!”
“搞你不算乱搞。”君洋对警告充耳不闻,我行我素地解了颗扣子方便活动,“你听话一点儿,我们就快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