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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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飑,暴风也。所到之处暴雨突至,气温骤降,电闪雷鸣,天地变色。

    尤其是飑线带来的瞬时风向改变和风力剧增,对战机飞行、舰船航行和地面设施安全将造成重大威胁,这也正是演习被迫暂停的原因所在。

    严定波把报话机塞到政委手里:“呼指挥部,问问能不能让蓝方强制返场,太危险了。”

    通讯员回头道:“蓝方已经向东北方向撤离,这会儿估计离开飑线预警范围了吧。”

    冷气团运动再快,时速充其量只有十几、几十公里而已,J-100最节油的巡航速度也能达到亚音速。只要他们有心想走,把雷暴云甩在身后易如反掌。

    山海关的东北方向就是所谓“不可探测”的基地。他们返航了。

    “我就不爱跟气象站的人搞在一起,今天风明天雨,话总是没点儿准头。”政委一负手,皱着眉头道,“是谁掌握了蓝方收集气象情报的证据的?不是百分之百盛京港吗?怎么顶着风跑到山海关去了?再他们这次也太乱来了,一听演习收摊就趁机跑过来一票,哦,只要战绩不要命了?”

    控制室内沉默片刻。

    “不会的。”严定波缓缓道,“这只是一场演习,严明信他可以赢,也输得起,但是他绝对不会让自己和队友以身犯险,何况他们还带着国家财产。冒这么大的风险……我想,他们应该是有确切的情报。”

    ——第一批无人侦察机有去无回的夜里,君洋叼着烟问:“天气预报的卫星云图管用吗?电视上那种。”

    “当然不行。现在需要的是1×1公里网格、分钟级降水量,你让谁看着全国地图能给你读出来这个?扯呢?”张元洲劈头盖脸地消了他不切实际的念头,又问,“你怎么又想这个,我们不是有情报了吗?”

    “半夜三更发射无人侦察机,飞着飞着飞没了,总不会是它自己想家了吧。”君洋指尖捻过手边厚厚的一沓资料,低声道,“对面的人不眠不休地盯着我们,你觉得这些东西还可靠吗?”

    张元洲思忖:“白来的往往感觉不踏实,可如果收一点儿,放一点儿,让你以为自己在坎坷的日子里突然运气爆发,捡了个漏,就会格外当宝贝。比如你——”

    君洋夹着烟一顿,看了他一眼:“我怎么了?”

    “我以为你只是比一般的教员实战经验多一点儿,比一般的书呆子反应速度快一点儿,但是因为性格孤僻,不合群,被埋没在了飞行学院的旮旯里。要是没人拉你一把,你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张元洲看看不远处的两个方舱,道,“别不信,很多人的才华都是这样悄无声息地被时间给磨没了的。”

    君洋不置可否:“你想多了吧。”

    “我确实想多了。”张元洲感慨,“你对反向作战表现出了很大的兴趣,就像自闭患者突然敞开心扉一样,作为见证人,我都不好意思消你的积极性。谁知道一来这儿,你脱胎换骨,每次看见你的眼神,我就感觉你不是热血上头一时兴起,你完全是来梳理秩序的。我现在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到底是我看走眼了,还是这地方有磁场,能让人性情大变?”

    “磁场?”君洋在百无头绪中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笑容,“就是有磁场。”

    张元洲困惑地看看他:“是因为你和严队早就认识,所以你特别卖力吗?下次我要有事找你,你也这么给我撑场面?”

    “先看这次的情况吧。”君洋捻了烟头,“现在有没有商业途径可以获得情报?我们不能白白脱离体系,总得有点便利吧。”

    “气象发布受国家管制,企业需要数据通常直接跟国家气象局买,所以民间气象站发展得普遍不怎么好,大部分都是皮包公司。再就算有,恐怕也不如气象资料库里的数据权威。”张元洲思索了一阵,又道,“不过,有些卫星提供部分数据共享,能够直接访问,我们可以试试。”

    气象方舱里,众人把所有能截获的资讯聚集在一起,包括本土、周边地区天气预报,五花八门的网站下载来的观测报告,收费卫星的试用气象信息产品等等。

    面对良莠不齐的资料,预报员为难地挑出几个比较明显的特征,指着一个涡旋云系道:“从图上看,这里有可能是冷涡本体,雷暴单体和积雨云在这里组织化,正由西南向东北移动,预计在沿海一带会达到最强。”

    “这是山海关,枯桃港。”君洋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用笔尖点在云团的必经之路上,凝望了那个没有标注名称的海湾几秒,问,“有特殊气象的机会吗?”

    预报员参考了数份资料,保守地道:“有一定形成飑线的可能,可以再观察一下。”

    君洋问:“如果能呢?”

    “如果能形成极端天气,杂波噪声达到一定程度,雷达会根据奈曼-皮尔逊准则调整门限电平,以确保信噪比维持原有的虚警概率。”预报员解释道,“我们要先知道雷达接收机的固有噪声电平,再给前线的隐身战机加装电子吊舱,捕捉气象杂波信号,应该能计算出雷达最大允许的干扰电平值,以及在调整门限过后的最可检测信号。”

    预报员边边写,方程列了一堆,饶是张元洲也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他刚想拍拍君洋的肩膀示意他坚持一下,转头一看,君洋正一瞬不瞬地盯着纸面,毫无倦色。

    君洋问:“你确定是这么算的吗?”

    张元洲转过纸看了看:“不考虑海上其他舰载雷达的话,针对数量少、型号单一的雷达,可以这么算。”

    “舰船进港避风,会把天线和雷达保护起来,只考虑岸基足够了。”君洋道,“但就算在复杂环境下,雷达的探测性能不如平时,也不足以让战机高速突防。”

    “战机当然不行,可别的东西可以啊。”张元洲抽出一张纸,列出几行公式,“我们可以使用机体金属含量低的型低速低空航空器,降低回波信号强度,对于外形尽可能做柔性处理,淡化航空器特征,如果时间来得及,最好再加入伪装欺骗干扰,或者假目标生成器。”

    君洋眼前一亮,追问:“如果想让它飞到地面雷达附近,用激光器照射目标,还需要什么条件?”

    “最重要的是释放无人机的时机。”张元洲道,“既要在雷达调整门限电平之后,又要在飑线真正来到之前。这之间的时间可能并不非常充裕,甚至只有十几分钟,或者几分钟,同时,还要控制无人机在人员稀少的地方着陆,以免被发现。所以,具体有没有机会,我们还需要更多云体水平和垂直扫描,判断它们的体积和强度,另外,也得有短临雷达图层支持,才能掌握冷涡的移动速度。”

    就在他们讨论之际,气象站其他几人已开始着手用独立电脑在网上搜索:“这个网站好像不错?”

    另一人道:“如果产品都能有这种清晰度,那真的可以诶。”

    君洋背后传来啧啧咋舌声:“好贵。这标价是认真的吗?”

    “诶,你以为极轨卫星随随便便发射的?再建观测点不要钱嘛……”

    君洋对张元洲:“查一下,最近枯桃舰在不在港?”

    “我在指挥部的观测中心待了一个月,一直没听过枯桃舰有演习科目啊。”张元洲回想道,“如果它们在附近,应该会和往年一样参加联合演习,这一点动静都没有,估计是出海执行任务去了。”

    枯桃港在设计之初就主要围绕着服务枯桃舰及其战斗群而建。当枯桃舰不在山海关附近时,港口内的人员数量和防空体系不可能时刻处于饱和状态,否则过于浪费资源。况且少了枯桃舰战斗群,港口的战斗力会大折扣。

    “买。”君洋回头道,“需要什么买什么,我出钱。”

    张元洲急急拦道:“别别,这靠谱吗?你都不先问问客服!看看评价!查查资质!”

    “时间不够了。”君洋手指点在桌面的资料上,“第三方至少比这个靠谱一点。”

    严明信一觉睡醒,睁眼就见到君洋坐在床边。

    他手里拿着一张航图,边缘处密密麻麻地写着分步计划。

    “避开返港的舰船,从水文复杂的海域上空接近枯桃,投放无人机;G-02加油机在母亲海空域待命,预备向J-100一队空中授油……”严明信迷迷糊糊地念罢一行,叹了一口气,抬手胡乱揉了揉他的脑袋,“你昨晚睡了吗?”

    君洋和两站的工作人员连夜收集资料,整理推算,结合海洋水文要素,绘制出了航图。

    他后半夜靠烟和茶强起精神,此时嗓音沙哑,憔悴地道:“我不要紧。”

    “臭子,你把我弄睡着了,又跑去帮我写作业。”严明信嘟嘟囔囔地骂他,一伸手,连人带图一起抱在怀里,紧贴着自己,“好了,交给我吧,你休息会儿。”

    一句罢,又有细微的鼾声。

    “……”君洋轻轻拍他的背,“你能行吗?睡醒了没?我跟你一起去。”

    严明信的精神早已是一如既往的清亮,只是身体因为过度透支而显得软绵无力、苏醒迟缓。他埋怨道:“我行不行你还不知道?”

    哼唧了两声,他又:“你都给我把答案写好了,就差把标点符号也写上,我还能看不懂吗?”

    作战室一屋子人再次聚齐,共同分析这个方案的可行性。君洋的心悬着,一时半会儿睡不着,还是一起来了。

    林届思指着盛京方向的欺骗任务,道:“这个我来吧。”

    君洋迅速抬眼,目光锐利地扫了过去,直盯着他问:“为什么?”

    男儿从军,没有一点建功立业的私心是不可能的。若战争中追求的是胜利,那演习中追求的便是投弹量和命中率。

    盛京港方向的欺骗任务几乎没有交火机会,就算有也是被,林届思身为J-100的飞行员,会主动降维请缨这个鸡肋的位置,要么是对突袭没有信心,觉得去了枯桃也是无功而返,要么是对此行相当信任,一腔热血甘为马前卒。

    君洋逼问得太急,林届思被他问得一时茫然:“只有我和严队长两个人从头听到了尾,当然是我去了。而且在防空区进退试探的度,我个人认为,由我来拿捏会比较好。”

    他既不像是前者,也不像是后者,倒是有点当大哥的样子。不光顾及了严明信的处境,连其他队友也一起照顾到。

    君洋不清心里放下了什么,只觉得困意霎时漫了上来。

    他余光一扫身边的张元洲,那位也半死不活地耷拉着眼。

    严明信对君洋的分配没有异议,照本宣科地将任务分配妥当,又道:“这个方案暂时定为A计划。接下来的半天时间里,我们还是要继续寻找其他突破口,不要因此懈怠。”

    张元洲在困意中挣扎着坐起,君洋也回过神:“为什么是暂时?”

    “不是不相信你。”严明信道,又看向张元洲,“也不是不相信你们。”

    他向后翻了几页,指着资料的页脚道:“一切推算都建立在第三方提供的数据基础上,我不能完全信任它们,必须先加以验证——无论这次的雷暴群是否形成飑线,山海关周围的气象预报一定会提及。接下来的24时里,我们监听所有频率的气象预报和海面预警,从中提取和山海关相关的信息,如果官方公布的各个时间点和我们的推算完全重合,我们就按这个计划执行,否则作废。”

    散会后,各中队长回去分发航图、传达作战任务,严明信留下君洋和张元洲两人,道:“二位辛苦了。我个人很感谢你们的付出,但是我不能让任何一个人冒险,还望理解。”

    “我不会让你冒险的。”君洋回道,“如果时间点有差池,这个计划就让它作废,但如果时间点吻合,我们一定能成功。”

    张元洲置身其中,不知道是不是通宵达旦地卖命,过劳使他产生了错觉——他总感觉自己是多余的,根本不需要开口。

    他看见年轻的严队长弯下腰来,单手撑在桌面,笑声分外温柔,声地问:“怎么?您又有预感了?”

    他还听见彻夜精雕细琢手绘航图,精益求精到锱铢必较、不近人情的地步的君教官开口,身上那股跟他们一起并肩作战时的糙劲儿和杂七杂八的烟草气不知何时全都散了,意味深长地压着一种不太正经的腔调,道:“对啊,我有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