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严明信的补贴申请需要经过层层审批,旅长知道的同一时间等于严定波也获知了此事。
以严舰长朴素的习惯来看,房屋是身外之物,遮风挡雨足矣,与其大花时间为了它瞻前顾后,不如痛痛快快一锤定音。严明信的选择并没有那么拿不出手,而且在当今社会条件下,他能自给自足,这一点就比大部分年轻人强上许多。
真正让严定波听完没回过神的,是严明信这次决定做得太快,俨然是个有主意的大人了。
由于白马关空袭、海战联合演习和D区内战期间的特殊贡献,前不久严明信刚刚晋升为上校,年底或明年初即将列装新一批J-100,奉天总部有意提拔他为队长。接完老战友的通风报信,严定波不得不想起,如果按现军衔转业到地方,他儿子也已经是个前呼后拥的处长、厅长,早该成家立业,成为一家之主了。
只是海浪和海风年年如一,常常让他忘记年龄,忘记时间。
放假外出活动自由,但要向部队提前报备去向和联系方式,按老战友提供的电话,严定波到了君洋的手机上。
他问:“严明信,你怎么想的?”
严明信一五一十地汇报了当时的情况,又道:“哪有我想的份儿,这还不能买哪个就买哪个?”
换严定波易地而处,做出的决定恐怕也相差无几,可身为人父,没机会为子孙添砖加瓦,他不免怅然若失:“你不想买个大点儿的吗?将来有了孩子,哪够折腾的?”
严明信挠头:“我哪来的孩子?”
严定波的心平气和被他破坏:“结了婚不就有了?”
严明信声:“我不结婚不就没有了嘛。”
“不结婚?”严定波迟疑片刻,“你好好的一个人,一辈子光棍?”
他第一反应不是严家传宗接代的大任落空大逆不道,也不是亲朋好友逢年过节的旁敲侧击难以抵挡,而是想到严明信从失恃,都还没怎么享受过一家团圆其乐融融的美好,就这样望而却步,将来岂不是太过凄凉?
他至少也该走上一遭,品过其中的酸甜苦辣,知道恋爱成家是怎么回事再做算吧?
严定波想点什么,矫正儿子的思想偏颇,可他离那些美好似乎也很远了,实在不是一个好的榜样。
“爸,其实我……”严明信见时机正好,刚想顺水推舟给他爸透点意思,背后先被君洋踢了一脚,只得改口道,“也不是光棍,就是……再吧,再吧!哎,爸,你这两天回来吗?”
严定波伤感未散,愧疚又起:“不回去了,这段时间都不回去,你不是在君洋那吗?这几天你们俩玩吧。”
撇去偶尔的口头禅不,严定波是坚定的无神论者,相信一切都有自然而然的前因后果。可君洋这个孩子对他而言意义非凡,让他难以用平常心看待。
君洋和他们一家人生命交织的时刻总是那么巧妙,不但在相册中陪伴了严明信的整个童年,在严明信昏迷入院的生死关头出现,甚至在阖家团圆的节日陪伴严明信左右,做到了他和妻子无法做到的事。
严定波感激又感动,他几乎想握住君洋的手,感谢他鲜活地不时出现在他们的世界中,感谢他出类拔萃又与他们父子俩意气相投。每每听到君洋的近况,总能或多或少地告慰他对妻子的思念。
严明信:“你月饼我领走了啊,你不回来我们自己吃了!”
严定波不禁又生感慨:今年他在海上陪妻子过节,严明信在岸上也不至于无处可去。
他百感交集道:“吃吧吃吧,晚上出去吃点好的。”
临挂断前,君洋在背后又踢了一脚,用手比了一个心形。
严明信大声道:“爸,中秋节快乐啊!君洋也跟你过节好呢!”
“干嘛不让我?”挂了电话,严明信顺着床一躺,“咱们不是好了,早晚要跟我爸么?”
君洋把手机扔到一旁:“再等等吧。”
严明信问:“等什么?”
秋深风凉,两人盖着一张被子,在床上犯懒。
君洋伸了个懒腰也躺下,顺便摸了摸严明信的脸——他大言不惭,意图染指别人家的镇店之宝,其实站在店门口张望又徘徊了半年,兜里一直没几个钱。他道听途知道了关于它的所有传闻,也趁君子大度的主人不备,偷偷冒犯了宝物许多次,可这些不够上得了台面,他不会天真到以为情投意合了就可以跑去贸然开口。
没有人能帮他,他也没有回旋的余地,毕竟一旦好事未成,又被人看破他的觊觎之心,等待他的只有严加防范。他真想多攒一点筹码。
君洋揉得严明信五官位移,仍是道:“再等等。”
严舰长一看就是一副刚正不阿、油盐不进的面相,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妥当地开口?他也不能确定。
严明信扒拉掉他的手:“我是无所谓,可就算我不,有时候‘心有灵犀一点通’,你知道吧?”
秋去冬来,学院提醒各位教员上交阶段论文,君洋完全忘了这件事,顺手一摸,抽出了“超星上将”的自传。
拜那场认亲的乌龙闹剧所赐,他对D区的动向格外关注,而凡事皆经不起惦记,D区被他惦记多了,神秘面纱也被层层开。他就以自传中的种种战略目标为题,设身处地地将问题掰开揉碎,分析实现步骤和面临困难以及如何防范。
反正只是一“论”,没什么设限,一时半会也无法证伪,他洋洋洒洒写了几个晚上,压线提交。
比武当日,严明信有任务在身,不知去向,没能亲临现场,倒是严定波受邀前来,坐在了观测中心的裁判席。
飞行学院每年的期末大比武都是诸位舰长和岸基部队瓜分优秀人才的饕餮盛宴,学员若能在这场活动中崭露头角,可能还未走出校门就已有了有明确接收意向的部队,前途大好。
今年的比武一改常例,采用混合积分制,分为多轮比拼。有计时,有对抗,也有攻坚。场上的准飞行员们有些羽翼丰满,有些初出茅庐,经验和实力参差不齐。
严定波知道君洋带的是哪一支队,严明信早在他周围蜜蜂似的嗡嗡过许多遍了。可惜君洋刚入教育一行不久,带的学生又是新生,比武开始半天,两场越障和救生的计时科目刚过,他们的分数就被其他人落在了后面。
场中.共有十余支队伍,各展所长精彩纷呈,各位首长此行并非慰问扶贫,最关注的自然是数年磨一剑,分数遥遥领先的几个毕业班。
严定波则不同,027太,至多承载两架直升机,目前舰上航空兵编制也已满额,他此来纯粹是观赏海军航空发展的年年岁岁不同,不太计较最后花落谁家。
在与各位首长热议之余,严定波心中还替顽强挣扎的君洋一队暗暗加油。
别,虽然他与亲儿严明信的默契常常不高,但他和君洋倒是颇有默契——经他无声的加油,最惨的那队总算不是任人宰割了,在损害管制和计分火炮射击中分数渐渐有了起色。
中午过后,比武进入了对抗环节。因为现场缺少雷达等侦查设备,全靠警戒,对抗各方不约而同地以守待攻,谁也不愿轻举妄动,免得暴露方位损兵折将。
场面陷入了持久战,萧萧寒风经过,人困马乏。
包括观测中心的各位首长在内,所有人都没离席吃饭,院方不得不通过无线电通讯再次强调对抗开始,催促各队展开行动。
年轻人显然更容易被服一些——不多时,一个身穿低年级作训服的伙子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中。他脸上涂着油彩、头顶顶着钢盔,把行军包挂在腿上勾住,手脚麻利地匍匐穿越铁丝网,爬进敌区,把一个自发光的地靶标识扎进土里。
“好!”
该敌区尚无知觉,观测中心一片叫好。
院方评估过后却着了急:“他插错地方了!这里不是他们自己队的敌区!是高一队的敌区!他们实验二队的敌区在南面!”
首长不气不恼,还有点笑意地道:“年轻人犯错误是正常的,可一个人的胆识与生俱来。你看这场上一个比一个精明,现在不缺脑子好的,就缺个胆子大的!他越障动作标准、迅速,就凭这个,也值得给他鼓掌。”
兵浑然不知,插完地靶便躲进了监控拍不到的安全区域隐蔽了起来。
全场霎时聚焦在实验二班的机场,等着看他们是发现标记有误取消攻击计划,还是稀里糊涂地有去无回——要知道,低年级的防空水平和高年级地面防空力量正如他们所驾驶的初教机、高教机一样,是跨了一整个时代的产物,性能差之千里,倘使初级机莽撞地飞入高级防区,凶多吉少。
实验二班机场上空迟迟没有动静,像与前线信息脱节了一般,战机零零散散地进入过跑道,转了一轮,又犹豫不定地绕场退回了机库。而另一边,一排高教机划空而来,就着兵阴差阳错插下的地标,将地面敌区摧毁。
高一队是今天比武场上的大赢家,分数遥遥领先,堪称占齐了天时地利。再加上这次地标的便利,他们连人和也占到,能一举攻破敌区,众人并不意外。
可令人瞠目的是,在这轮攻击过后,机队没着急动作利落地立即凯旋,反而沿着航线继续南飞,“顺带”摧毁了实验二队的敌对区。
院方裁判席立即向高一队指挥中心喊话:“报告你们的情况!”
“我队和实验二队达成了临时结盟,仅限本轮对抗。”对抗使用的是激光模拟攻击,不用考虑弹药消耗等问题,高一队的教官志不在,为巩固优势拔得头筹,争取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实验二队为我队提供敌区情报,我队协助他们摧毁……”
严定波眼见着君洋队伍的分数在吃下这个第二名的成绩后突飞猛进,从倒数几名一飞冲天,跃居总榜前五,稳稳压过了另一个实验班一头。
两个最教人垂涎的高分已被人斩获,接下来的对抗场上为争抢尽量高的分数而爆发了一阵兵荒马乱,乱到连裁判席也看不过来,需要电脑复盘数据才能评估杀伤和得分。
一过下午四点,冬季的天色便暗得很快,随着气温逐渐降低,战机在升空前的维保也愈发耗时。最后一项是攻坚战,这显然是高级战斗机利用速度优势取得制空权的主战场。
裁判宣布攻坚开始的话音刚落不久,场面再次出人意料,十余架初级战斗机像埋伏在周围一般迅速出动,轰鸣着飞过据点群上空——对于新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这种关键时刻,能保持双机编队、三机编队的队形不散、不相撞,按照预定航线正常飞行已非易事,而一批十余架次,能有这样的阵型和反应速度,本身就是个奇迹。
机队毫不含糊地直扑分数最高的军事要塞,在同一有效射击点把重复得分项拉满,随后地面队冒着“流弹”和“爆炸”的风险奔袭而来,持枪掩护和护旗兵分工有序。
他们一路跨越了艰险的废墟,率先将队旗插在了高处,确定了要塞的归属。
至此,攻坚夺点战远未结束,但最高得分项俱被实验二队捷足先登,一、二名之间的分差已成定局,无论如何都追不回来了。
在经历了一整天紧张激烈的比武之后,同样没有返场补给的情况下,实验二队的地面队到最后一场比赛还能有这样的越障体力——回顾比武之初那场计时障碍穿越,他们绝对不可能只取得那么低的排名。
裁判席中有人议论:“他是不是算着分赢的?”
他一定是算着分赢的。
严定波忽然想到了,对抗赛借刀杀人的主意或许是根据当时的情形应运而生的,但为了在对抗中避开高年级,君洋确实一直在控制着分数。他要确保自己和同级的另一个队伍始终处于总排名一上一下中心对称的两个位置,以便在对抗赛中完美相遇。
或许连君洋也没料到,他能不费一兵一卒,借高一队的东风消灭对手——高一队比武前半程一马当先,教官从未把君洋背后这支羽翼未丰的年轻队伍放在眼里,他扶危济困般,轻易送了他们一个第二名的成绩,拉高了总分,显得为高一队鞍前马后便能鸡犬升天似的。
然而这样一来,君洋队里的战机节省的不只是燃油,更是因始终没有升空而不需要中途维保的时间,也为他们最后一场攻坚战升空和抵达战区争取到了最快的反应速度。
比武规则今早才下发通知,所有人同时获悉,留给各队的战术制定时间一样。要在短短的几时里做出决定,前期舍得放、中期敢硬拼、后期能夺回……头脑、实力、魄力,缺一不可。
看一场一气呵成的比武,就像读了一本荡气回肠的好书,严定波久久不能释卷。
他去过许多高校演讲,结交的学富五车者多如过江之鲫,只是在象牙塔耕耘已久,大多都是事后诸葛,分析起问题如数家珍、头头是道,点评起复盘来高谈阔论,滔滔不绝,但真能临危不乱运筹帷幄的,屈指都难数出一两个。
他忽然产生了些私心,感觉君洋留在学院有些可惜。
严定波身边坐的是奉天总司令部的首长之一——古往今来,举荐从来都是一件敏感的事,严定波为了避嫌,连严明信入伍时都刻意没多和人提起过,至今身边的人还有不知道他儿子在哪个单位工作的。
“首长,这个第一名的教官,唔……名字叫君洋。”一想到掺杂了私交,他不免局促不安,连话都磕绊起来。
可这些话他问心无愧,一定要:“今年刚调来学院,他以前是舰载机飞行员……”
首长听了个开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量着他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严定波如实道:“我觉得他很好。”
首长笑笑:“我知道他,他是从山海关枯桃舰上调来的。”
“哦?”严定波意外道,“您知道他?您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D区的之慎亲王曾想拉拢他,海战联合演习时,他为蓝方制定了突袭枯桃港的气象战术。哦,对了,最近这子好像在研究D区的战略规划,很有前瞻意识。”首长微笑着拍了拍严定波的背,声,“这是未来‘盛京号’的舰载机队长,你就放心吧。”
作者有话要: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