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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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清早,严明信在理发店捯饬头发。

    洗剪吹一套完毕,刚睡醒不久的发型师边定型边琢磨,给这位客人锦上添花简直有百般办法,不赚这个钱岂不可惜?

    他掐着兰花指,捏着嗓子便开始安利:“好看的,这边发尾烫一下会更好……”

    话没完,严明信解了围在脖子上的搭扣:“不用,谢谢。”

    发型师一眼瞥见围布底下的制服,默默咽下了后面的长篇大论,瞪了洗头的徒弟一眼。

    即便严明信有心有胆尝试,他今天也来不及烫什么尾巴。年前三件事高悬于顶,他行程很紧,除了捯饬自己外,还要置办年货、走亲访友。

    严明信的模样天生一步到位,没有太多花里胡哨的讲究,光是刮个脸理个发已遥胜许多人抽筋扒皮的整容,置办年货就更简单了,店家想得比买家还周到,随便找个超市,把门口的红橙黄绿一样提上一箱,对他们家而言也就大功告成。

    至于走亲访友……严明信从不怕被问学业,长大不怕被问工作,一般的走亲访友当然不至于让他手忙脚乱。

    可今年不一样,他要去一趟君洋的老家:山海关军区。

    世上浮云从来遮人眼,许多人看似情深义重,其实事到临头铁石心肠,而有的人表面冷漠无情,行事乖张,背地里却偷偷念念不忘。他的君教官显然是后者。

    前不久,君洋接到调令,被派至奉天航空训练营担任未来盛京舰K-2020机队的教练。报到后,领导要他去山海关军区取一趟相关培训资料,学习经验方法。

    网络传输、快递快运、顺手捎带都是屁话,记录绝密资料的涉密载体当然要由专人亲自接收,多方监管保存。不过,尽管此行的名目非常郑重,但捎带上了八竿子不着关系的严明信,君洋所的“顺带”探望陈参谋,好像也不像他的那么顺便。

    背井离乡的日子里,他的惦念越深,藏得就越深,深到举手投足、字里行间皆不露痕迹,唯有面对着面,严明信才能在提及此事时看到他眼里稍纵即逝的期待。

    严明信的责任感油然而生,隐隐约约意识到大展身手的时刻到了。

    然而他未曾设想过有朝一日也要面对拜见家长这一关,并不真正知道如何大展身手。

    严定波时常喊君洋来家里吃饭,他们君教官半点犹疑都没有,不止每约必至,礼数周到,还能推杯换盏言笑自若。严明信生平只近距离见过这么一个参照物,君洋的稳如泰山给了他一种错觉,让他以为易地而处,自己应该也相差无几。可惜他按部就班地长大,没意识到君洋的老神在在是吹过多少世事无常和人情冷暖的风浪后百炼成钢的。

    前一天晚上,严明信算养精蓄税,早早上床睡觉,而清告别周公后一照镜子,他又发现头发有些长。在理发店整理了一早上仪容,为了避免市区堵车,他特地提前出了门,但这样的预案远远不够,他还忽略了一件事:除夕将至,选择此时走亲访友或驾车出游的不止他们。

    大家不约而同地为寸步难行添砖加瓦,几个高速口的“车展”盛况不亚于工作日的早晚高峰。

    严明信时任J-100机队X队队长,这是一支新编组的队伍,将来究竟部署至哪个基地尚未公开,可显而易见的是,就算他不找别人,别人也有事要找他,他的通讯不能再只靠吼了,离开基地,他不得不随身携带着手机。

    一拨出去,君洋正占着线。

    就在他心浮气躁地刚要挂断时,电话被优先接起。

    犹如心有灵犀一般,君洋问:“怎么了?是不是路上车多?”

    严明信越看窗外越心急火燎,比写任何检讨还要掏心掏肺地愧疚:“今天路上车太多了,这都哪来的人?不对,是我出门晚了——对不起,下次我一定注意,再提前点出门。”

    君洋略一迟疑,问道:“你还来吗?”

    “来,一定来,我在路上了。”临阵退缩算怎么回事?严明信一口答应,又忍不住气短,声哼唧,“看这样还得半个时才能到,还来得及吗?万一我赶不上了怎么办?”

    “来得及,不会赶不上。”君洋松了口气,不慌不忙,语速放得和车流挪动速度一样慢,“对不起什么?路上人多关你什么事,又不是你让他们上街的。倒是我,早知道我应该去接你,车是要慢一些。嗯……你吃过早饭了吗?”

    “没有,”严明信道,“早上去理发了。”

    “还理发了?”君洋轻笑道,“好,不着急,你慢慢来。我从餐厅包点,等会儿路上吃吧。”

    出租车司机没听到电话那端了什么,只是察言观色,推断了个大概,叹道:“还是年轻脾气好,好话啊。要是我误了点,我媳妇还不电话里早就跟我骂起来了?”

    他羡慕后座的人和对象相敬如宾,殊不知乘客也羡慕他和妻子朝夕相对。两人从后视镜里对望了一眼,各怀心事地一叹气。

    严明信支着胳膊想了一会儿:“其实,也不是他脾气好,可能是……只对我脾气好吧。”

    每次去严家吃饭,君洋总能喝上一碗严舰长亲手熬制的忆苦思甜鸡汤,被前辈们或艰苦奋斗或感人肺腑的故事熏陶,获得短暂的精神升华,感觉清心寡欲,名利皆空,怀揣着一腔热血,甘洒春秋。可他终究年轻,俗世还等着他摸爬滚,严舰长一出海,大公无私的光辉随之淡去,不进则退的意识立马卷土重来,又开始催促着他前进。再加有严明信在旁——个中种种身怀至宝之人才能体会到的暗潮汹涌难以言表,总之唯有步步为营,力争上游,才能让他拥有足够的安全感。

    若非如此,他也不能在严明信确定迟到后致电空管:“我这有事没处理完,帮我把起飞时间向后推迟半时到一时。”

    为了运送涉密载体,专机的优先等级高于一般飞机。整个军航空管系统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仅本机的飞行计划要重新安排上报,两地机场的调度和空中走廊的秩序也有所变化。尽管这一切都由电脑系统自动调整,但每架飞机起落指令变更的最终接收方还是人,所有相关架次的工作人员为之忙乱了好一阵。

    君洋靠在车里闭目养神,陈参谋一个电话来,不满地问:“君洋,你子怎么回事?我告诉你啊,你现在是奉天的人了,我可不惯着你。要拿资料你就来拿,没让你三顾茅庐就不错了,怎么还敢让我们的飞机等你?”

    “老陈,你没搬家吧?”君洋不答反问,道,“晚上我去看看你,你别乱跑。”

    都伸手不笑脸人,本来也不是不共戴天的大事,陈参谋的凶声恶气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情称呼断,语气不由得缓和了几分:“我都一把年纪了,能搬什么家?你要来早点来,别凑后半夜,搞得好像见不得人一样,像什么样子!”

    每年都有一两个年轻人经他推荐而进入军校学习,其中绝大部分都成了事,现在还留在山海关的也不在少数,逢年过节依旧到他这儿走动。陈参谋看得很明白,大多数人都是来点个卯,意思意思的。他也无所谓,反正从来不在意这些东西。

    但君洋不一样,他早就发现了,君洋对年节登门的这一套是真的特别感兴趣,拦都拦不住,还莫名其妙地总喜欢凑着三更半夜来,人五人六地坐上半天才走。

    陈参谋不知道的是,君洋早些年住的福利院位于临街的背巷。像这种位置的房子,拿来当门面是不可能的,一般人路过根本看不见它的门窗,而要拿来当住宅,又嫌太吵。毕竟偏僻县城里带家具的出租屋比比皆是,几顿体面的饭钱就能租个条件不错的落脚之地,要不是真的走投无路无枝可依,谁也不愿意住这儿。福利院的左邻右舍大部分都被当做仓库使用,或是干脆改成了工作间。

    君洋他们看不到街上的半分热闹,但是来自街道的噪声却听得一清二楚。附近有家商店,店主夜里常常经营到很晚,怕睡着了被人偷东西,于是在门上安了个自动迎客的玩偶。每每有人推门或是走进店里,欢迎的玩偶就会发出一声破宁静的“叮咚!欢迎光临”。

    越到逢年过节,商店的营业时间越长,玩偶欢迎、店家招呼、路人寒暄、客人问价……隔三差五此起彼伏。

    一二十年过去,君洋早已记不清那些年他被大人们的对话惊醒时都听到了些什么,只是这种以季节的味道为预告、以年为单位的生物钟在他心里扎扎实实地留下了印象。在他的一部分认知和憧憬中,正常人的节日生活就该是那个样子的——白天稀里糊涂地工作,晚上携家带口地串门。

    即使他从前形单影只又不善言辞,每次上门总免不了聆训似的局促,也还是想有样学样地走上一圈,现在他脱胎换骨,更是前所未有地向往旧地重游。

    “知道了,八点去不晚吧?”君洋道,“别忘了跟你那儿的管制中心一声,路过时间……”

    “得轻快!”陈参谋生怕事事如他的意,让他没了分寸,将来在外面吃亏而不自知,凶恶道,“你知不知道快过年了?满天都是飞机,我上哪给你调时间?你绕路吧你!”

    “哦。”君洋气定神闲,“也行。”

    陈参谋见他铁了心,稀奇地问:“你到底有什么事,至于推迟起飞吗?”

    君洋坦然回答:“我在等人。”

    “你子……就这么点事?”陈参谋没好气地,“谁啊?你等的什么人?让他跟后面的飞机走不行吗!你这趟是来干什么的别忘了,到底哪个重要?”

    “不行,都重要。”君洋笑道,“至少这次不行——我在等一个专门带给你看的人,没听过这也能分两趟去的,懂了吗?”

    材料交接完毕,距离和陈参谋约定的时间还早,君洋带严明信在山海关附近闲逛。两人心血来潮,干脆弄了辆车,去了枯桃海事培训中心。

    “那时候,我们就和消防队一样,”君洋边走边道,“哪里电话求助,指导员就把我们拉到哪儿干活。”

    当年君洋接到过的差事千奇百怪,网破了船沉了,人少了狗没了,不胜枚举,严明信梦见的修船坞、消磁等等,还算是叫得出名的活计。“他跟我们宣扬,这都是实践机会。其实,什么实践啊,连理论都没教过,圈着一帮社会青年,免得我们出去惹是生非罢了。”

    人的梦境不可能脱离自己的见识,严明信梦里的种种情节,大部分场景都是他在军校那些年的记忆拼凑而成的。他早知道培训中心和他想象的不会一样,但他没想到此地这么——没走多久,在离海还有一两公里的地方,他们先遇到了一片铁网。

    居然已经走到头了。

    严明信左右张望,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就到头了?就这么大点地方?”

    “就这么。”君洋道。除了风吹雨令建筑磨损老化外,培训中心和十几年前没什么区别,见过了高楼大厦和碧海蓝天,更觉得这儿不起眼,像个火柴盒。

    他:“枯桃前有军港,后有军区,这只是守备部队下属的培训中心而已,能有多大?”

    严明信环顾四周:“你在这儿的时候,这有几个班?”

    “十来个?二十个?具体多少忘了。”时间过去太久,君洋回想不起,“出操的时候,上千个人就绕着这个操场跑,队伍拉长了能套两圈。”

    他看了一眼严明信的神色,又补了一句:“你没看错,就这儿。和你们名校肯定是没法比了。”

    “……”严明信听着话音不对劲,转了个身绕到他面前,“什么意思?”

    君洋耸肩:“没什么意思。”

    严明信目光追着他的眼睛,心下了然,举起双手道:“你误会了,我没你想的那个意思。”

    君洋淡淡道:“是么。”

    严明信:“……”

    这哪是“没什么意思”,分明是非解释不可了。

    “咳!”严明信清清嗓子,舔舔嘴唇,好声好气地哄道,“我的意思是,学校归,但这儿依山靠海的,环境不错,责任意识也很强——像你的,招收社会上的……‘适龄青年’,组织技能培训,还带队实践,这不挺好么?一来二去,兴许就唤醒了一个个质朴的灵魂了呢?它对社会稳定起到的作用远远大于它的规模,不错,很厉害。”

    君洋肩膀靠在铁丝网上,从盒里叼出了一根烟。他在身上摸了一圈没找到火机,只好比抽烟更流里流气地叼着:“有什么奇怪的,‘适龄青年’也想吃口饭。”

    “……”严明信心中像被针扎了一下。

    严定波专门向国安部听过福利院后期的运营状况,他多少也听了一些。君洋并非调侃,也许当他们在为军校的录取而庆祝时,君洋甚至要思考走出福利院的大门后,未来的生活在何方。

    严明信走近一步,伸手刮了一下君洋的鼻子:“你最厉害。实话,这儿确实比我想象得更,要想从这里进入山海关,比我想的显然也更难。我之所以觉得意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我总感觉你应该来自一片辽阔的地方。”

    他看向远方的海天线,道:“平时出任务,我心里想的是‘无论如何都要完成’,可每次和你一起飞,我就特别希望一切顺利,能漂漂亮亮地完成,好改变第一次投弹时给你留下的印象。那时候你很少跟我们话,更是从来不开玩笑,准时准点地来,接到返航指令立刻就走,我一点认识你的机会都没有……你知道我从后视镜看你是什么样吗?”

    君洋挑眉:“什么样?”

    “我们往基地飞,你往海上飞。”严明信手指扒着铁网,一点一点地靠近他,煞有介事地轻声道,“我心想,哦,他是从天上来的,他要回去了,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严明信一哄,君洋立刻忘忧,欣然一点头:“继续,再见我干嘛?”

    其实他原本也没有生气,只是这地方就是如此门户,和他从前栖身过的所有地方一样简陋。他是习以为常了,不觉得有何不妥,但想到严明信天之骄子,或许真的看不到眼里去,他不免感到一阵无奈而已。

    “我对你一路经历的人和事都心怀感激,他们有意无意地互相作用,把你送到我身边。”严明信道,“再见你,我要谢谢你,感谢你在我昏迷的时候照顾我,虽然你好像也不是出于什么好心,不过还是谢谢了。”

    君洋嗤他:“忘恩负义。我都恨不得睡你那儿了,这还不够上心的?”

    严明信问:“是睡我那儿,还是睡我?”

    君洋神色坦荡:“一回事,不冲突。你有没有梦到什么限制级的内容?”

    君洋那时不过刚满十八,严明信按自己的理解,在不省人事之中自作主张地想象了一番他年少时的模样——完全是个调皮捣蛋的屁孩。

    一来他把君洋当成弟,二来他满心盛的都是别的心事,哪会想到奇怪的事?

    他气结道:“是你变态还是我变态?”

    君洋嘴上不予置评,眼角眉梢却颇有点循循善诱、但无妨的意思。

    严明信倒是想起一事。他好好量了一番不远处的教学楼,不禁又问:“我为什么会梦到你吃安眠药呢?你真的没吃过吗?”

    “了没有,我哪懂那些?”君洋摇头,“肯定是姓梁的过来唠叨,你听串了。”

    他年少时因处境窘迫而阴郁,因举步维艰而难以与自己和解,因躁动无处发泄而自我禁锢,也因孤独忐忑而难以入眠……可他伤风感冒、跌损伤都想不到吃药,更何况区区不痛不痒的失眠?那是他这种人根本不会考虑的事。

    退一步,假使他真的走投无路了,要翻墙入室,那也该弄点钱出来改善生活。

    姓梁的叫……叫什么来着。最近太忙,他已忘了,连长相也记不太分明。

    那个人就像这个世界中的绝大多数,自顾不暇地耕耘着,原则的高墙铁壁于他而言只是道德的缓冲区,如果有朝一日越过它能缓解人生于世的疲劳,他会表面地略作犹豫,流畅地自我开解,在一个阳光蒙昧的时间里心怀侥幸地逾越。

    破原则的同时势必会有意无意中伤害到别人,可无所谓,反正受其所累的人不定因蝴蝶效应而远在千里之外,而且这些伤害的证据和痕迹大部分都隐匿在生活的纷杂中,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无迹可寻。

    不是每一个吃亏的人都有机会据理力争,重回正轨。

    严明信是他的幸运。

    不过想到姓梁的过的话莫名其妙混入严明信的梦里,还把他嫁接得奇形怪状,君洋有点烦躁。

    他拿掉烟,微微皱眉问:“你到底都梦见了什么?”

    “……早就记不清了啊。”严明信察觉到身边人细微的情绪变化,无辜地抠抠铁网,老老实实地眨着眼回想,“我只记得我梦到了蓝天,大海,和你。”

    蓝天,大海——或许严明信意识略微清醒时能听到周遭的一言半语,稀里糊涂地糅合进梦里,但君洋那个时候既无心探讨风景,又早对周围环境司空见惯,可没特地念叨过什么蓝天大海。

    这是严明信内心深处原本的记忆。

    那个他无法一探究竟的梦,就像一枚玲珑剔透的水晶球,藏在这个人晶莹的心里。水晶球偶尔出来走动,咕噜噜地滚过一圈,无意之中已抚平了他心里被世事勾带起的毛躁。

    严明信问:“怎么了?不对吗?这不是你的吗?”

    “对,是我的。”君洋一口承担,“天和海和我,是我的,你就这么记着就行。不过,只有我,没你吗?”

    的校园里空空荡荡,仿佛整个世界再无旁人。

    严明信倾过身子,在他身上轻轻撞了一下:“现在不是有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