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大漠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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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拉特斯的母妃就是那位嫁到安息和亲的秦国公主。

    虽然她的故国并非颍国, 但秦国与颍国相邻,国力相当,加之中原各国为维持平衡局面已休战多年, 两国之间的关系尚算是友好,无论是百姓还是贵族都多有往来。久而久之, 于各个方面都有许多相通相似之处。

    因此王妃在异域深宫中见到来自颍国的姜祎,还是难免勾起了思乡之情。

    “江南养人, 我从前没有机会去过,只是有所耳闻。但今日见你才知所言非虚。”王妃柔柔地笑了笑,低下头去亲手为姜祎沏红茶, “前几月去颍国的使者,颍国如今有一位既美貌又聪慧的公主,我想, 就是你吧。”

    她将茶杯递过去, 慈爱地量着这个姑娘, 语调柔软又伤感:“我离开故土已有十八年了。在这里,很难见到能上几句中原话的人。”

    “所以, 王妃就教了弗拉特斯讲中原话。”姜祎笑着接过茶杯, 点了点头, 看向站在一边向这里好奇地看着的弗拉特斯,“他讲起中原话来好可爱噢。”

    王妃掩唇笑了笑,将弗拉特斯拉到身边坐下, 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是啊,如果不是有了他,我恐怕很难在异国他乡,支撑这样久。”

    弗拉特斯一言不发地坐在母妃身边,低垂着眼睫, 抿紧了双唇。他懵懵懂懂地听到自己似乎是被夸奖了,但是中原话还不是很好,又不是很确定,于是双手紧紧扣着,似乎仍在紧张。

    姜祎眨了眨眼睛,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我在来安息的路上就听,国王十分宠爱他那位来自秦国的王妃,也亲眼所见安息国的强盛繁荣,王妃不必如此伤感,”姜祎转了转手中的茶杯,诚挚地道,“其实王妃的生活,已是很多人所艳羡的了。”

    王妃不置可否,轻轻地道:“你会在安息逗留很久吗?若是平日里无事,可否常来与我话?”

    “当然。”姜祎爽快地一口答应道,“我此行途径秦国,听了许多秦国的事情。王妃若是有兴趣,我新近学了中原时兴的舞蹈,还略懂一些箜篌和琵琶,要向王妃献丑了。”

    其实弗拉特斯对这个中原来的公主很好奇。

    母妃是中原人。他知道,她自从嫁来安息后,就一直十分思念故土。母妃口中的故土是与安息很不同的、繁华美好的地方。

    因此他虽然从没有去过中原,但却对那里充满了向往。

    他也曾经在中原国家来使的时候,偷偷地去王宫大殿上看过。他见过许多的中原送来的礼物,还有中原使者,但那些使者都是一些无趣又傲慢的老头子。他第一次听这次颍国派来的使者中有一位公主时,就觉得十分好奇。

    母妃也曾是中原的公主。

    她总是郁郁寡欢地望向东方,只有在父王来看她的时候,才会稍稍展露笑颜。

    不过,这位颍国来的公主,似乎也有令母妃开心的能力。

    弗拉特斯抓着门口的帘子,好奇地探头看向母妃寝宫之内。

    视线中她模糊的影子抱着一只从中原来的名叫“琵琶”的乐器。一段幽咽婉转的曲子自她白皙柔嫩的指尖下流淌而出。

    弗拉特斯紧张地捏了捏背在背后的手中握着的绒毛兔。

    那天公主夸他“可爱”。如果“可爱”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的话,那么他也觉得她很“可爱”。

    “背后藏的是什么?”

    一团石榴色的影子凑了上来,弯腰探向他身后。他连忙侧身躲了躲,那石榴色的影子又探向另一边,弗拉特斯手足无措,脸又红了起来,一双琉璃似的异瞳急的微微发亮。

    “不逗你了。”公主清亮的嗓音染了笑意,为了照顾他的中原话使用水平,慢慢道,“在这里站着做什么,想听可以进去听呀。”

    “不,不是。”弗拉特斯摇头,抿了抿嘴唇,鼓起勇气将背在背后的手递到公主面前摊开,“给你。”

    姜祎低头看少年的掌心,卧着两只毛绒绒的雪白球球,被扎成了兔子形状,上面用红宝石点了兔子眼睛,煞是可爱。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好可爱,是你亲手做的吗?”

    “嗯,”弗拉特斯点头,“给你,戴在头上。”

    姜祎梳着垂挂髻,黑发分成长长的两股自肩头垂下。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摘下了几只银钗,为那两只可爱的绒毛兔子腾出地方。

    如此一来,她的两只手便被占的满满的,只得向前探了探身子,向弗拉特斯求助道:“那可以劳烦你帮我戴一下吗?”

    弗拉特斯又手足无措起来:“不,不,我……”

    他瞪大了眼睛,可还是看不清公主近在咫尺的发髻。他根本不敢替她戴那两只绒兔,生怕一时不留意便将她的发髻碰坏了,或是弄疼了她。

    但他又无法对她出口,自己生来就患有眼疾,难以视物。他害怕他一旦出,连她也会像其他人一样,不再喜欢他了。

    弗拉特斯是安息国王萨纳特鲁斯最的儿子,由于是异族女子所生,于继承王位几乎可以是毫无希望。加之生来就视力奇差,所以自就很少有人与他玩耍话,久而久之,性格就变得十分害羞内向。

    但姜祎毫不知情,见弗拉特斯迟疑着不肯动作,奇怪地抬头看向他,只见异瞳少年憋红了一张脸,抬起手却又放下,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他的眼睛像琉璃珠一样漂亮,澄透的蓝和奕奕流光的金,但此刻那双眼睛里充满了迷茫和无助,似乎没有丝毫聚焦。

    姜祎觉得好像有哪里有些奇怪,她想了片刻,蓦然记起曾在皇祖母身边的扶春姑姑脸上,见到过相似的神情。

    可那时的扶春姑姑,由于年事已高,几乎已经瞎了。

    姜祎的心中出现了一个猜测,倏地一惊,不由得伸出手,在弗拉特斯眼前轻轻晃了晃。

    她的手离他的眼睛很近,还隐隐带着她身上的好闻气息,令弗拉特斯的视线稍稍寻到了些着落点,他的视线不由得追着手看了片刻,努力地眨了眨眼睛。

    姜祎的声音放软了下来,心翼翼地问道:“有点……看不清吗?”

    弗拉特斯心翼翼藏了很久的秘密,还是被公主识破了。

    他有些低落地坐在池塘边,继续戳手里的绒团。

    他在做另一只鸟,圆滚滚的身子,毛绒绒的翅膀。他看不清,要摸索着做好几日,但是他觉得她会喜欢。她总来宫里陪母妃话,他能感觉得到母妃因此变得开心了许多,弗拉特斯想要报答她。

    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她近日里来母妃宫里做客的次数都变少了。前几天,她还总会来弹箜篌和琵琶给母妃听。

    “在想什么?”

    少女柔软的嗓音蓦地在一边响起,弗拉特斯浑身紧绷,不敢置信地看向前方,熟悉的石榴色身影站在那晃啊晃的。

    他认得,母妃那是江南女孩才喜欢穿的石榴裙,在这宫里不会有别人了。

    况且,她的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特殊的味道。母妃,那是颍国人喜欢的熏香,叫做杜衡,是“君子”才会用的熏香。香气很特别,和安息贵族喜欢的香料不一样。所以即使看不清她的容貌,他也能在她一接近时,凭香气认出她来。

    “好累噢。今日见了你们国家的文官大臣,与他讲了好多颍国的音乐、书籍和律法。最近还一直在参加宴会,你父王真的太热情了。”

    姜祎不知道那些安息话中是怎样称呼国家的礼部、翰林院这样的文职机构,只能选了些模糊的法。平日里同她怕弗拉特斯听不懂她的意思,讲话也特意选些直白易懂的表达方式。

    她很喜欢来找他玩,大约是因为他是宫里唯一的懂中原话的同龄人,又或许是因为她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害羞可爱的金发碧眼的少年。

    姜祎背着手自顾自了半天,听不到回应,低头见弗拉特斯眼睛依旧是没有聚焦,心中以为他没有认出她,便将脸凑近了过去给他看:“是我呀。”

    他的视线里蓦然出现一双漂亮的眼睛,微褐色的眼眸弯弯的,带着笑意。许是姜祎一时没有把握好距离,凑得太近了,他竟然看清了她的容貌。

    弗拉特斯心中一震,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与女孩接触,不由得本能地向后仰了仰,一时不留意仰得过了头,眼看着就要失去平衡倒进身后的池塘中去。

    姜祎惊叫一声,自知犯了错,连忙伸手去拉他。

    她只是好心,然而十四岁娇生惯养的公主如何拉的住同样正在发育中的少年。

    于是扑通一声,两人双双掉入池塘。

    安息地处北方,秋末冬初的水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池中水刺骨冰冷,姜祎自在江南长大,从未接触过这样的寒冷,又不会水,几乎是入水后的瞬间四肢便被冻麻了,动弹不得,沉入水中去。

    一只有力的少年的胳膊揽住了她,令她不再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