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和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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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祎病了, 跌下池塘后染了风寒,在安息王宫一养就是半个月。

    使团原定月底启程回颍国,现下也不得不向后推延。她只能裹着厚厚的毯子, 披头散发地坐在床榻上喝药。

    门口的布帘又奇怪地动了动,姜祎放下药碗, 将手揣回被子:“弗拉特斯,你出来。”

    布帘后走出金发碧眼的少年, 他低着头,嗫嚅着上前道:“对不起。”

    “嗳,道歉做什么, 要道歉也是我道歉才是。”姜祎裹着被子像只球一样往后蹭了蹭,“虽然很开心你来看我,不过别挨我那么近, 我怕把病气过给你。”

    弗拉特斯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 抬起头来, 弯起眼睛笑了起来,像是只被顺毛顺得舒服了的猫咪。他俯身将两只绒球放在一边的案几上:“给你。”

    姜祎在病中, 没有敷铅粉涂胭脂, 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她不好意思道:“谢谢弗拉特斯。等我病好了,我就可以戴着它出去了。过几天我还约好了给你母妃跳舞呢,到时候你要来看吗?”

    他一定会去的。

    北国的冬天下了初雪, 少女着红衣在白茫茫的天地中翩翩起舞。

    弗拉特斯看不清她的容貌,但却觉得她一定长得很美。

    他握紧了手掌,仿佛依旧能感觉到手心柔软的触感。

    半个时辰前,弗拉特斯正坐在母妃寝宫檐下,摩挲着手中的那一卷《千字文》。

    那是姜祎赠予他的颍国书籍, 据是中原的孩童学习文字的启蒙读物。他看不清上面的文字,姜祎在病中时,每日都会读给他听。现下他已经能够自己背得出每一页上的内容了。

    姜祎,他很聪明,记得比一般的中原孩子都要快。这样一来,日后即使她不在安息,等到他眼睛医好了,也可以自己根据记忆认出这些文字了。

    他很珍惜这份礼物,即使他现在还用不到它,却仍然爱不释手。那本书被他带在身上,沾染了他的体温,在冰天雪地中摸起来很温暖。

    一团红影蓦地闯进了他的视线。弗拉特斯如今已经不会像之前那样惊慌了,他知道喜欢这样肆意娇艳的红色衣裳的,一定是她。

    他对着那团影子所在的方向开心地笑了笑:“你来啦。”

    姜祎换好舞衣,便见到他坐在檐下发呆。弗拉特斯虽然看不清楚,但是眼睛却很清澈漂亮,全然没有呆滞无神之感,像是西域的宝石。他向她看来的时候,眼神中的认真真挚,总令她觉得他是能够看得清的。

    她上前揉了揉他柔软的金发,又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坐在这里发呆冷不冷?看,我戴了你送我的绒毛兔子。”

    看?

    弗拉特斯茫然地瞪大了双眼,试图寻找她发髻上的那两只绒球,却只能模糊地在乌发中辨认出两只的白色的轮廓。

    他抿了抿嘴唇,颇为开心地笑了起来。没有关系,这样就够了。即使看不清,她戴上他就很开心。

    而弗拉特斯未曾料到的是,手掌传来了微凉的触感,一只柔软的手抓起了他的手。面前的红影矮了矮身子,握着他的手摸到她发髻间,绒毛柔软的触感通过他的指尖传来。

    长长的耳朵,团成一团的柔软身子,还有作为眼睛的红宝石。弗拉特斯紧张得浑身紧绷,却仿佛通过指尖的触觉,真的看见了公主乌发间那两只可爱的兔子。

    弗拉特斯始终认为,自己的双眼被医好,不是在十七岁时遇到那位天竺神医。

    而是十四岁时的雪夜,公主牵着他的手,去摸她发髻上的绒兔。

    她想告诉他,眼盲并不是真正的盲。即使看不见,还可以摸得到,闻得到,感觉得到这世界上美好的东西。

    她医好了他的心盲。

    姜祎跳完舞,接过侍女递来的暖炉,怕身上沾染的寒气太重,所以特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暖了暖身子,才回到殿中。

    王妃命侍女端上一早准备好的热腾腾的糍粑和牛乳茶,怜爱地看着她道:“冻坏了吧?你这丫头,为何一定要去雪地里跳舞,其实在我殿中也是一样的。”

    她话音未落,视线在姜祎发间的绒兔上停留片刻,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乖乖坐在自己身边,将糍粑切开分成份的弗拉特斯。

    “那当然是因为——好看。”姜祎并未留意到这个插曲,被王妃招呼到身边坐下,就着弗拉特斯分好的糍粑口口地吃,“安息的点心真好吃,不像江南,分量不,还总是很清淡。”

    王妃笑了笑,状若无心地问道:“你很喜欢这里吗?”

    “喜欢。这里的人既直白又热情,街市也很繁华热闹,若是日后有机会,我还想多来这里几次呢。”

    王妃执起她的手,温温柔柔地看着她的眼睛,将一直埋藏在心中的想法问出了口:“那若是将来颍国需要和亲,你可愿意嫁来安息?”

    姜祎话语一滞。她想,安息的确很好,而且在这样的问题上,她若是当面拒绝,也是拂了王妃的面子。

    更何况,无论是哪一国哪一朝,公主的婚姻多是为宗室和国家谋福祉的工具,是由不得自己喜不喜欢的。

    她想起自己动身来安息前对禛过的话,“哪怕是日后需要我们为江山和百姓奉献自己的生命,也是职责所在”,那么,和亲当然也包括在其中。

    于是她真诚地点了点头:“自然是愿意的。”

    而姜祎未曾预料到的是,她出于职责和礼貌所出口的一句应允,使许多人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王妃彻头彻尾地会错了意。

    姜祎离开后,王妃命侍女将桌上的点心和茶饮撤下,伸手理了理弗拉特斯的头发,促狭地问道:“我儿可是中意那颍国的公主?”

    弗拉特斯眨了眨眼睛,迷茫地问道:“中意是何意,母亲?”

    王妃想了想,笑道:“大概是,觉得她处处都好,想时时刻刻与她在一处。”

    弗拉特斯低下头去仔细想了半晌,红晕慢慢爬上他白皙的脸庞:“也许……是有些,中意。”

    王妃见他的神情,心下已然明白了七八分,不由得伸出手去抚了抚他的头,将额头与他相抵,温柔道:“你要好好吃饭,快快长大,医好眼睛。待到你成年,母妃就去求父王,替你求娶乐平公主,好不好?”

    弗拉特斯伸出手攥紧了母亲的衣袖,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的脸很红很烫,但还是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坚定道:“好。”

    “安息的旋舞好美,”姜祎坐在高台上吹着风,俯视着下方安息街市的繁华夜景,双腿垂下晃来晃去,“颍国的舞蹈比较柔软写意,很不一样。”

    坐在她身边的弗拉特斯想了想,问道:“你想学吗?”

    “当然想了!”

    姜祎转过头去看他,看到金发碧眼的少年正双眼亮晶晶地看向她,不由得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脸颊,又摸了摸他金黄柔软的头发。

    弗拉特斯顺从地被姜祎揉来揉去。他的皮肤又白又软,像是一只奶味的团子。

    “你长得真的好可爱。每次见到你,都会想起我时候养的一只猫猫,眼睛像,嘴巴像,神态也像极了。”

    “你会不会来参加万国会?”姜祎把双腿收回来,掰着手指道,“如果你来,我就可以带你看看我住的地方,学习的地方,还有跳舞的地方,看看我们的街道和坊市。带你去金陵的摊子上吃我们那里的点心,绿豆糕、如意酥、芝麻酥糖。”

    弗拉特斯的眼睛眨了眨,光芒黯淡了下去。

    他只是个无人问津、有着一半异族血统的三王子。万国会这样盛大的场合,即使是要派出代表安息的王子,也一定是他的两个哥哥。

    弗拉特斯在十四岁之前,从来没有起过想要争夺权力的念头。

    他的性格害羞又内敛。因为眼睛不好用,不如两个哥哥讨人喜欢,他总是躲在人群看不到的地方,觉得不需要太多人注意到自己。只要母妃一直陪在他身边,偶尔能见到父王,他觉得就很好了。

    可是随着他渐渐长大,他发觉,王权不稳,安息国内的贵族势力需要平衡,父王娶了很多的妃子,分给母妃的时间越来越少。

    即使父王很喜欢母妃,也不能够立她为大阏氏,甚至不能够给她过多的宠爱——因为她是个异族女子。如果安息的大阏氏来自异族,朝堂上那些拥兵自重的贵族就会不服管教。

    母妃的境况在安息王宫每况愈下,她的故国离得太远了,根本无法帮助她,又或者,也不愿意帮助她。

    只是一个公主,不过是两国友好的象征,受宠与不受宠,并不那么重要。

    而格塔尔告诉他,公主是颍国尊贵的唯一的嫡公主,是颍国百姓心中的珍宝。这样的公主即使来安息和亲,也只会嫁给那个要继承王位的王子。

    弗拉特斯没有任何势力的支撑。在他的眼睛医好之后,他开始不动声色地通过与中原之间的商路敛财,而在表面上不触碰任何政治和兵权。

    他的两个哥哥斗得不可开交,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个寡言内敛的弟弟。

    弗拉特斯想要做安息的王。

    他想要做安息历史上最为强大的国王,强大到无需顾及朝中任何贵族的看法,可以光明正大地迎娶公主做他的大阏氏,专宠她,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弗拉特斯虽然不善于表达,却很清楚母妃的心情日渐低沉的缘故。

    也许他成为了国王,就可以给母妃无忧无虑的生活。

    而他也不想他的公主有朝一日重蹈母妃的覆辙。

    的弗拉特斯想,如果公主嫁给了他,他一定会随时允许她回中原去看她的故土和家人,她不要过得像他的母妃一样郁郁寡欢。

    后来,他拥有了一切他想要给她的东西。

    可最终没等来他的公主。

    作者有话要:  弗拉特斯时候视力不好这个设定,来源于异瞳猫猫的视力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