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手足
“殿下, ”眼前少年白皙的面庞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他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到姜祎面前摊开,掌心躺着一株颜色通红的草, “这是国子监今年第一株变红的彤管草,我今早在温书的时候无意撞见的。”
少年抿了抿嘴唇, 鼓起勇气,眼睛亮亮地道:“现在我想把它送给殿下。”
静女其娈, 贻我彤管。彤管有炜,怿女美。
每到暮春时节,国子监后的涿光山上便会长满了这种漂亮的红色草。不知何时起, 它成为了年轻的男女监生之间很盛行的表达情谊的方式。
姜祎其实有些不好意思。虽然早就知道有这样的习俗,但前几年她年纪尚,这样的事情不会找上她。也是近两年才逐渐会收到一些, 但大多是托人转送, 她连对方是谁都记不清楚, 就会托送来的人给退回去。
其实从到大她也不少被人夸赞,但他们赞美的是传闻中无所不能的乐平公主, 是那个因为母亲的缘故高高在上的姜祎, 而不是她这个人。
像这样当面被人表达喜爱之情, 但是头一次。
但她所欣喜之处,仅仅在于作为自己当面得到了他人的认可,而并不代表她对这个面目陌生的少年有好感。
姜祎摩挲着手中的书卷, 礼貌地笑着回绝道:“多谢,你的心意我收到了。但这株彤管草……我恐怕不能收下。”
少年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下去,但是又仿佛意料之中般松了口气,他垂下手,惴惴不安道:“殿下, 你不收也是应当的。我……我叫何仲。”
姜祎知道他的企盼,便点头道:“我会记住你的。”
而出乎姜祎意料的是,何仲只是个开始。
姜祎自那支胡旋舞后,在京城少年之中,几乎成了一个传奇。
多少十七八岁的官家子弟都梦想着能够见上她一面,其中又有多少人曾幻想过能够被大运砸中,被女皇选作乐平公主的驸马。
姜祎十五岁,马上便要及笄了。而及笄,大概就意味着离嫁人不远了。
那一年她开始收彤管草收到手软,并且每日都在为怎么找到每株草的主人退回去而感到头痛。
“你竟然一株都没有收,”赵原装模作样地摇了摇扇子,八卦兮兮地凑过来,“国子监都在传,你与秦晗两情相悦,所以不会收别人的彤管草,是真的吗?”
怎么可能是真的。
姜祎还记得很的时候,她就曾经向母亲控诉过和秦晗相处的不愉快,直言自己不喜欢他,却只换来母亲一句“你喜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秦远喜欢他”。
当时她还曾为母亲的态度难过了很长时间,不过长大了也就释然了。她知道母亲的对。在目前秦远的势力遍布朝野、难以控制的情况下,她真的没有理由因为个人喜恶去开罪他最喜欢的,也是最有可能继承他的人脉和地位的儿子。
更何况,秦晗此人虽然同她总是话不投机,但人其实不坏。
姜祎托着下巴,蓦然想到,母亲会不会也存着心思,要把她许给秦晗?
姜祎浑身一抖,一阵恶寒:“当然不是!我和秦晗的关系怎么样,你难道不清楚?”
“为什么要在长定宫种柳树?”姜祎自国子监一路匆匆赶来,接过床前服侍的婢女手中的药碗,怒道,“不知道二皇子有喘喝吗?若是二皇子身体有恙,你们谁来负这个责任?”
婢女站在一旁,脸涨得通红,几乎快要被吓哭了。她嗫嚅了半天,才细弱蚊呐地出实情:“回公主殿下,奴婢们实在没有办法,这树是皇上赐下来的,是御花园的树今年长得很好,长定宫的布置太死气沉沉,叫人移到长定宫几棵,给长定宫添点生气。内侍省送来的……里面有三棵就是柳树。”
姜祎心下一惊,不由得脚一软,差点踏空。她撑着身子坐在姜禛床沿,问道:“是皇上的旨意?”
她故作镇定地吹了吹勺子里的药汁,喂到姜禛嘴边,手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母亲不可能不知道禛的病,在他的居所里栽种柳树,夏初飘起柳絮,那等同于要了他的命。
“皇姐,”因为呼吸不畅而面色潮红姜禛伸出手抓住了姜祎的衣袖,上气不接下气,带着哭腔问道,“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惹恼了陛下,咳咳……”
姜祎连忙抚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俯下身去哄他喝药,软言安慰他不要多想。
禛最近做了什么?她默不作声飞速地回想。
她在国子监读书,几乎没办法接收到任何外界的消息。想来想去,也不过就只能想到,禛和褚一同在吕大都督面前受教的时候,禛被大都督夸了几句于军事上有天分。
这件事还是褚当做玩笑似的和她,弟弟有出息了,逗她开心的。可见连他这个做兄长的都没放在心上,难道母亲会为了禛得到这几句夸赞,状似压了褚一头,而难为他吗?
她不敢确定,但又想不出别的缘由。禛一向行事低调,默默无闻,若非是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突然触了母亲的霉头?
她握紧了衣袖下褚的手。既然是皇帝的赏赐,那即使是她也没有权利拒绝院子里的那几棵树,唯一的办法,只能是……
她站起身来,对白术道:“命人收拾二皇子的东西,搬到我那里去住,将我院子里会引起喘喝的花草全都拔了,再叫太医来。”
鸾鸣宫的寝殿燃着淡淡的梨子味熏香,纱幔幢幢,姜禛躺在皇姐柔软馨香的床榻上,慢慢平复了呼吸。
姜祎端着按照太医的方子新煎好的药过来哄他,姜禛苦着一张笑脸,声音都带上了哭腔:“皇姐,我可不可以不喝药了……我刚刚听这药方里有蛤蚧……我,我害怕……”
姜祎用勺子搅了搅那黑色的浓浓药汁,给姜禛看:“负责煎药的宫女已经将药渣一点不剩地滤掉了哦,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碗普通的汤药而已。禛最乖了,坚持一下,一口气就喝下去啦。”
姜禛抿了抿嘴唇,似乎在下决心,但憋了半晌还是哀求道:“皇姐,我嘴里好苦,你来之前,我已经喝了三碗了,我真的好难受,我怕苦……”
姜祎看他可怜的模样,也不由得心中一软。
禛才十二岁,在寻常人家,还是个要娇着惯着的孩子啊。
她温声诱哄道:“如果禛喝掉这碗药,皇姐就让茯苓姐姐给你做米花糖,好不好?就在厨房,不到半个时辰就可以吃到。”
待到哄禛喝完药、吃完糖后睡下。姜祎走出寝宫,看见日头已经渐渐西斜。
她心里有些不安,隐隐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围着禛前后忙了一天,还要分出神来去想如何应付母亲事后的追问,她左想右想也想不起来还有什么事没办,便叫来白术问。
白术支着脑袋想了半晌,突然惊叫道:“大皇子殿下是不是请公主今日申时去看他与吕策的剑术比试?”
姜祎跑到国子监的四门馆时,发觉监生们正三三两两地结伴从里面走出来,彼此之间时不时地议论上两句。
出门的监生见她也惊了,大约是没想到会在这种时间这种场合看到乐平公主,更没想到她会有鬓发凌乱、气喘吁吁的失仪之态。
姜祎无暇顾及那些诧异的目光,推开挡在面前的监生,逆着人流冲进了馆内。
比试已经结束了。
姜褚背对着她站在那里,在一众前来道贺的同窗中,背影有些落寞。
姜祎眼睛一酸,上前去想要拉住他的袖子,去被他向旁边一步避开了。
姜褚转过身来,面容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映着她的身影的黑色眼眸中含着深深的失望和隐约的湿意:“姐姐去哪儿了?”
他叫她“姐姐”,而不是“皇姐”。
无关皇家,还有那些繁文缛节的条条框框,他只是她一母同胞、相依相守的弟弟,这样简单而无法割舍的关系。
姜祎在那样的目光下,根本无法遮掩,她的眼圈红了起来:“我,我去禛的宫中接他到我宫里医治,他的喘喝犯了……”
“所以姐姐宁可去为他违背母亲的圣旨,”姜褚极为罕见地断了她的话,少年清朗的声音里隐约带上了哭腔,“也不肯来看我早就和你约好的比试?我一直在等你,我一直在等姐姐来为我鼓劲助威。为了今天,我练了很久很久。”
姜祎的眼泪掉了下来:“对不起,是姐姐的错,姐姐知道错了……”
她抬起手想去给他擦擦额头上的汗水,但是却被他一拂袖甩开了。姜祎这才发现,这个总是被自己当做孩子照顾的弟弟,已经比她高很多了。
姜褚转过身大步向门外走去,扬声道:“无所谓。反正我和禛之间,姐姐总是更喜欢他一点,更照顾他一点。我在姐姐心里,一直都是无关紧要的。”
他转过身的那一刹那,分明有一颗泪珠顺着侧脸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