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梅子茶冻
午后店中清静。宋沅独自在后厨, 将模具中已经冷却的甜品倒扣在木碟上。
深棕色的古朴木碟上,那块水滴状茶冻微微颤了颤,折射出水晶般的光芒。
茶冻通体晶莹剔透, 正中嵌着一只紫苏梅,散发出蜜色的光泽。木碟的角落还点缀着几朵的、纯白的六月雪。
又是一年的梅雨季节。屋檐流下的雨水滴滴答答地敲在石板上。
宋沅哼着曲将新研制的梅子茶冻摆盘, 又沏好一壶花茶,喊惠娘来帮忙试吃。然而她唤了好几声, 都不见有人回答。
她感到奇怪,撩开后厨的门上挂着的帘子探出头去,发现店中并没有客人, 而惠娘正坐在窗边发呆。
梅雨季节愿意出门觅食的客人很少,店里的大多数收入都来自于外送业务。
她与惠娘也因此闲了下来。宋沅发现,惠娘近日来总是颦起眉头在发呆。
她端着木碟和茶杯走出后厨, 放在惠娘面前的桌子上, 弯腰抱起在挠自己衣角的芋圆, 挠了挠它的下巴:“最近发生了什么吗?”
惠娘倏地回过神来,神色有些慌乱, 连忙低下头去拿起一旁的木勺, 舀了一口梅子茶冻送到口中。
“没……没什么。嗯, 新甜点很好吃,梅子酸甜多汁,茶冻醇香可口, 配上花茶再合适不过了,也很有时令特色。”
宋沅抚摸着怀里的猫,挑了挑眉:“若是有什么困难,你只管向我开口。”
张氏踏进这间茶坊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那个坐在柜台后的年轻男子。
他很清秀, 甚至可以作为男人,有些漂亮。男子宽袍大袖,作书生扮,正在低头拨弄着算盘算账。
这令她多少有些不忿。
妹不过只是个死了丈夫还带着个拖油瓶的寡妇,何德何能能傍上这么能赚钱、还生的如此好看的男人。张氏再想想家里那个不成器的,更是心头火起。
八月的末尾,店里的客人又多了起来,几乎是座无虚席。
张氏在心中得意一笑,扶了扶鬓边簪花,向柜台后的男子走过去,还未能靠近,一道熟悉身影蓦地挡在了她面前。
惠娘的声音含着薄薄的怒意:“……嫂嫂,你来这里做什么?”
柜台后算账的宋沅闻声抬起头来,店中其余食客也饶有兴致地将目光投向那剑拔弩张的两人。
“我来做什么,你还有脸问?”张氏讥笑一声,似乎是故意要给他人听一般,倏地拔高了嗓门。
“你哥哥病了三个月,家里一直没人做工,还要养着一个儿子,好几张嘴等着吃饭,如今连抓药的钱都快拿不出了。可之前我们是如何贴补你和你那赔钱儿子的?”
惠娘又气又急,胸口剧烈地起伏,想要反驳她,却被张氏抢了先。
“你在扬州生意最火的店铺帮工,儿子在最好的书院读书,却一文钱都不肯帮衬,难道就这样看着你哥哥病死?”
她斜了一眼宋沅,言辞刻薄道:“你好狠的心,亲生哥哥过得那样艰难,你不但不闻不问,还在这里和这个白脸厮混。想来你夫君死了才不过一年,出去可真是有辱门楣,叫我和你哥都替你蒙羞。”
宋沅无辜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你血口喷人,我与宋掌柜清清白白……”惠娘憋红了脸,气得一句辩解的话也不出,“你怎么可以这样污了宋掌柜的名声?”
看戏食客的目光此刻又都投向了宋沅。
哎呀,她自女扮男装以来,还没有遇到过这样尴尬的场景。
宋沅以袖掩唇咳了咳,从柜台后走出来,息事宁人地赔笑道:“将惠娘在我这里的工钱预支三个月给您,您看如何?”
眼下这情形,结合初来扬州时惠娘的遭遇,她已然知晓了个大概。她在商场摸爬滚这么多年,早就不是什么任人欺负的文雅人。若撸起袖子吵架,她能把这妇人气昏过去。
但此时却没这个必要。
工钱二字便能在众人面前将她和惠娘之间的关系撇得清清白白。果然,看戏的食客觉得无趣,便又转过头去各自享用面前的甜点了。
张氏却在听到将工钱支给她后,眉眼都忍不住笑得弯了起来。
她摇了摇略有丰腴的身体,摆出一副得胜的神态,嘴上偏偏还要:“我也不是为了钱而来,也不是诚心要难为掌柜。只是实在走投无路,不然也不愿上门来求她。毕竟自从她的日子好过起来,就再不愿和我们这些穷亲戚来往了。”
惠娘到底还是个没有经历过如此世故的弱女子,受不得在人前被如此折辱,在一旁气得红了眼眶。宋沅冲她微微摇了摇头,依旧挂上一副和气的笑容。
到底,久浸商场的商人想要应付无礼胡闹的泼妇,还是有许多手段的。
那个只会遵循着老师教授的知识处理事情的公主,终于还是长大了。
“我记得你初来扬州时,是因为兄嫂不肯收留才来我这里做事。”宋沅挽起袖子,左手端着盆水,一点点倒进盛满面粉的盆中,右手拿着一双竹筷搅拌。
“看来是如今见你的日子富裕些了,便想要来分一杯羹。你前些日子所忧虑的,就是这件事吧?我猜,你先是私下贴补了她许多,但这个人尝到甜头后变本加厉,你便不肯了,她为了威胁你今日才闹到店里来?”
惠娘低着头冲洗食客使用过的膳具,声音低低地道:“都怪我,先生。若我能够早早解决好这件事,今日也不会让那么多人看了您的笑话。”
“我倒是不在意那些,”宋沅转头看向惠娘,弯起眼睛笑了笑,“不过这样于你名声有损,我会想办法解决的,你放心。”
“我过些日子还要跑一趟西域,”宋沅伸出手点了点自己的下巴,“若是她再来找你麻烦,你就只管推给我,自己手中没有钱,待我回来再支工钱给她。”
九月二十,宋沅自西域贩茶回来后,又如往常一般灰头土脸地先去赵乾府上送礼物。
她本来想送到门口便回的,大夫人见她风尘仆仆的模样,便一定要将她请进去,叫丫鬟沏茶给她,又叫人上了些点心:“宋兄路途劳顿,其实不必亲自来府上的,叫下人将东西送来就好。”
二夫人站在一旁,颦起眉头满目怜爱地看着她,附和道:“谁不是,一个女孩子家,这样子憔悴看着多让人心疼,我们也不是非要礼物不可,你这份情谊……”
她心直口快,了许多后才发觉自己漏了嘴,连忙用帕子掩住嘴,不再下去。
但宋沅还是听见了,她提着杯盖撇茶叶的动作微微一顿,愣住了。
三夫人伶俐,连忙瞪了二夫人一眼,张口欲要岔开话题。宋沅将茶杯放下,抢在她前面开口问道:“你们早就知道?”
大夫人眼神略带责备地看了看二夫人,后者知道瞒不下去了,干脆一甩帕子,了个痛快。
“早就知道,从我在府里见你的第一面起,我便认出你来了。”
宋沅如遭雷击,脑中嗡嗡作响,不由得站起身,看向二夫人:“你……你什么?”
二夫人有些怯,一双妩媚漂亮的大眼睛不安地转了转,声音也弱了下去:“天玺七年,我曾去看过你的舞。”
大夫人将伺候的丫鬟厮都屏退,她又继续道:“那支名动四方的鼓上舞,即使我在燕国,也早有耳闻。后来你每次于百姓面前献舞,我都会去看。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你又扮了男装,我还是能从身段风韵一眼认出你来。”
着着,她好像找到了底气,上前握住宋沅的手:“你放心,不管你是什么原因要隐藏自己的身份,我都没有同别人讲起过,知道的只有我们姐妹三个。连赵乾都只知道你是女扮男装,而不知道你是谁。”
宋沅回想起每次她来府上时三位夫人欢天喜地的模样和怜爱的神情,这才知道她们分明是在把自己当做姐妹一样亲近。
还有,上次大夫人还同她要把表妹引荐给她,那神色如今回想起来,也只不过是在逗她。
她眼前一阵阵发黑,伸出手撑了撑自己的额头,那边二夫人还在极其真诚地滔滔不绝道:“你不愿做那什么公主,在我眼里你就不是公主。你是既聪明能干又可爱的宋沅。我们姐妹喜欢你,我们不会害你……”
宋沅哭笑不得,也不出什么责备的话了,只好道:“好吧,那我便只是宋沅。其他的事情,千万不要再同别人了。”
宋沅从赵乾府上告辞时,心态已经十分平稳了。
她掰着指头数了数自己身边的这几个人,弗拉特斯、赵乾、三位夫人,还有,都知道自己是女扮男装。
从前未曾留意,如今回想起来与连双、成莱共事时相处的细节,便发觉恐怕他们也早就知道自己其实是女儿身。
比如同行时刻意保持距离、住客栈时总是主动提出分房、在她来月事的时候主动分担工作……
唉,宋沅一头埋进面前特的毛绒绒暖呼呼肚子里。
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女扮男装,其实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特遭到重击,不满地叫唤了一声,挣扎了几下,从宋沅手里挣脱出去,跳到地面上,一路奔向店铺门口。
她的视线随着特也看向门口。隔壁的书斋依旧是方恕在授课。
白珩白珩,白便是无。从一开始,他便告诉了她,只有一个珩字是真的。
而自从元日里告辞回到金陵,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宋沅自顾自地坐下,给自己沏了壶茶。
他不会清楚当年事情的真相,如今却出现在这里。目的究竟是什么?
是姜褚派来监视他的么?算来时间也对,自她重新在中原安顿下来,苏珩便出现了。之后屡屡博取她的好感与信任,设计与她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也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如今是发觉她没有威胁,回去复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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