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梦回
苗岭群峰蜿蜒百里, 草木葳蕤,是隔绝苗疆与中原的一道绝佳屏障。
越过苗岭,大娄山便近在眼前。宋沅背着自己的行囊跟在姜镇身后, 拨开繁茂的藤蔓草木,向温沉璧信中所指的那座村落走去。
日已西沉, 她借着黄昏日光粗略量了一下周围的地势。
苗疆多山,易守难攻, 骑兵几乎无用武之地。加之将要入夏,暑热难捱不,山中的毒蛇毒虫也会大幅削弱军队的战斗力。
果真如苏珩所言, 兵刃相接是下下策。最好的办法是将朝中暗线拔除,切断粮草等各项供应,各国严加监察, 将还未来得及实施的计划粉碎。
宋沅正暗自思忖, 在她身前开路的姜镇突然停下脚步, 转过身向她伸出手来,示意她握着他的手跃下山坡。
曾传出那首诡异童谣的紫泉村, 已在他们面前数百步的地方。
由于地势险要, 出行不便, 苗疆的村落大多不与外界来往,不似江南的农家那样富庶。
村口的石牌坊已经有些年头了,有些破落。而牌坊后的村子里, 举目望去皆是陈旧的破败吊脚木楼,院落中的陈设也看得出很是清贫。
见宋沅几人行近,坐在村口闲话的几位妇人有些奇怪地看了看他们。
走在最前的姜镇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我姐弟三人是途经此地前往闽南贩茶的商贾,赶了一日的路, 眼见着便要日落,今日怕是走不出这大娄山了。若是各位夫人能行个方便,允我们在村中歇歇脚,定当重重答谢。”
几位妇人将三人从头到脚量了一番,又交头接耳了片刻,而后其中一人松口,以口音极重的中原话道:“随我来吧。”
那位妇人家中的院子以篱笆围成,院中栽着一大片宋沅叫不上名字的植物,看上去长势极好。
她俯身在水缸中舀了水盛在三只破碗中,递给宋沅,随后又转身进屋,唤了一声。
宋沅抬头顺着她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位干瘦矮的老妇人拄着拐杖走到门边。在那位年轻妇人同她交谈时,一双极为凌厉的眼睛向宋沅他们的方向看来。
“当真要分开行动?”
姜镇看向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担忧,月色隐隐,将青年的轮廓勾勒得很是柔和。
宋沅看了看天色:“时间太少,现下是丑时,寅时便会有村民起身,到那时我们便再不会有机会。况且,一同走动也太过显眼。”
姜镇的眉头颦起:“我固然知道,但若是如温丞相所言,这村子中必有古怪,而且与你恐有渊源。我放心不下……”
“我这些年也粗略学过些防身之术。”宋沅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腰间,笑道,“一有异动我便会放出鸣镝,我自己可以撑到你们来救我。”
姜镇抿了抿嘴唇,不由得看向一旁的苏珩。
苏珩向他微微颔首:“相信你姐姐。”
宋沅转身,推开三人歇脚的那户农家半掩的木门。
她浑身的血液都仿佛沸腾了一般,灼烧得她的脸发烫,令她的眼前有些晕眩。宋沅咬了咬牙,捂住自己的心口,跌跌撞撞地向屋内轻声摸去。
自她走进这户农家,便觉得身体中似乎有什么与这里产生了共鸣。宋沅几乎可以断定,这里一定有什么与她身上蛊毒有关的东西。
夜色浓稠。她在正厅的墙壁上摸索着,想要检查墙后是否有机关暗道,这吊脚楼一定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忽的心口一阵剧痛,她跌坐在地上,面色倏地变得苍白,冷汗顺着额角流了下来。
有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抬手挡了挡,从指缝间看到那老妇人阴鸷的双眼。
她穿戴整齐,提着一盏昏黄的灯,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沅。宋沅心中一惊,连忙去摸腰间鸣镝。
老妇人黝黑干瘦的面孔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她的眼睛极为有神,在提灯昏黄的光芒下变得凌厉无比。
宋沅向旁边一滚,躲开老妇人的攻击,借势抽出腰间软剑,起身虚刺一招,那老妇人轻易便以拐杖挡开。
她连忙趁老妇人闪身的功夫,足尖一点运起轻功向门外掠去。
鸣镝在空中发出刺耳的声音。宋沅却猛地顿住了脚步。
门外那座原本破落灰暗的农家院落中,无数绿莹莹的光点在地面上流动。
宋沅低下头去,只见无数只百足虫正在地面上向她爬来,那些绿莹莹的光点竟是虫背上的斑点,在黑夜中汇聚成了一道星河。
来不及斩杀几乎爬到脚边的百足虫,她感到背后有什么破空而来,连忙转身挥剑去挡。
“锵”的一声,她的软剑与老妇人手中拐杖相撞,而后她看到有一只紫黑色的百足虫从老妇人袖中直直向她飞出。
“殿下,醒醒。”
耳边传来熟悉女声的温柔呼唤,宋沅的思绪似乎被人从虚无中唤醒,她的睫毛颤了颤,而后微微睁开了双眼。
明媚的日光令她有些许不适,不由得伸手挡了挡。
头顶是一颗茂盛的合欢树,枝冠繁茂,绿意浓浓,还未到开花的季节,粉色花藏在交叠的绿叶中。阳光在枝叶的缝隙间投下斑驳的阳光。
她有些茫然地微微侧了侧头,而后感到额头一痒,一朵半开的合欢花从她的额前落了下来。
身边传来少女的轻笑,她循着笑声看去,登时愣在当地。
那是白术。
见宋沅愣住,白术连忙上前来笑着搀扶她:“殿下,您午睡昏了头么,怎么醒来这样愣愣的。”
宋沅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白术。
少女穿着鹅黄色的宫装,体态丰腴,面容娇俏,与十二年前一般无二。连来搀扶她的手都是温热的。
可是真正的白术,早就死在永寿元年腊月鸾鸣宫的那场大火中了。
她迷迷糊糊地被白术搀了起来,才搞清楚,自己原是靠着那棵合欢树下的美人榻上睡着了。
她扶着白术的手,转过头去,入目的是鸾鸣宫的雕梁画栋。
桂殿兰宫、层楼叠榭,在莺飞草长的暮春,美好得恍若隔世。
“殿下做了什么样的梦,似乎睡得不□□稳。”白术心疼地替她擦了擦额角冷汗,又借故替她整理衣装,向她挤眉弄眼地使了使眼色,“不知道叫秦公子画了什么去呢。”
宋沅尚有些混混沌沌的神思被“秦公子”三个字蓦地刺醒,周身一僵,如遭雷击。因为白术口中的秦公子,只有可能是一个人。
她鬼使神差地顺着白术的目光转过头去,看到不远处的画案后,秦晗正将笔搁下,理了理袍袖,温柔笑着向她看来。
宋沅看着那少年在和煦春风中的笑容,只觉得浑身冰凉。
秦晗面前的宣纸上画着一位倚在美人榻上憩的美人。美人额间落着一朵半开的合欢花,更显得娇艳妩媚。
脑中有无数思绪纠杂在一起,宋沅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开口问道:“如今是什么时候?”
“已快要酉时了,”他笑着摇了摇头,“猗猗妹妹这一觉,可是睡了好久。”
“不,”宋沅摇头,盯着他几乎有些偏执地问道,“如今是什么年份?”
秦晗忍俊不禁:“竟是睡糊涂了吗?如今是咸安二年,四月十七。”
宋沅猛地后退一步。
咸安二年,是姜褚登基后的第二年。
可是她为什么此时还会留在鸾鸣宫?鸾鸣宫和白术为何还好端端的?
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宋沅抱着头蹲在地上,惊得秦晗连忙从画案后绕过来,亦蹲在她身边关切问道:“如何?可是身子有哪里不适?”
“无妨,”宋沅向后挪了挪,“新帝可继位了吗?”
“殿下,您究竟是怎么了,”白术也开始慌乱了起来,“大皇子殿下前年腊月便遵照先皇遗诏继位了,还下旨封您为长公主了呢。”
她俯下身来去扶宋沅:“您可是月前筹备春祭累坏了,被梦魇住了?奴婢扶您进宫歇息去吧。”
白术的手温热细嫩,触感那样真实,令宋沅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宋沅搭着她的手向殿内走去,喃喃道:“我以为我在永寿元年便死了,鸾鸣宫也被烧毁,所有人都在骂我。”
“您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白术道,“如今您是大吴的长公主,当今陛下唯一的亲姐姐,我们吴国最珍贵的明珠,永远不会落到那般境地。”
作者有话要: 第三卷结束,马上开始最后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