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点绛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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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煦春光透过帐幔, 床榻上沉睡的美人长长睫毛轻颤,睁开了眼睛。

    她睡意朦胧,眼尾余光看到身边的人早已醒来, 面对着她侧卧着。

    宋沅迷迷糊糊地转过头去,看到苏珩正勾着她的一绺长发与自己的头发缠作一处, 一双温柔的桃花眼清醒得很,正认真地瞧着她。

    那张清俊容颜映入眼帘, 宋沅登时醒了八分。她动了动,亦侧过身面对着他,又笑着看着他的眼睛朝他那里凑了凑, 几乎快要贴到他怀里去。

    面色白净的少年脸庞又红了红,随即镇定自若道:“夫人歇得可好?”

    瞧,昨天还需要她特地纠正的称呼, 今日就叫得这样自然了。

    宋沅轻笑出声, 存了逗弄他的心思, 嘟囔道:“好累。”

    苏珩的脸又红了几分,眼神里却存了担忧。他向她靠近了些, 伸手抚上她的脸:“……是我不好。那……夫人再睡一会儿?”

    “呆子。”宋沅笑, 伸出手轻轻弹了弹他的脑门, “这样呆的人都能考中榜眼,可见若是我也可以参加科举,必定能考中状元。”

    苏珩反应过来自己被她捉弄了, 也不恼,将她弹自己的手握住,眉眼弯弯地送到唇边轻吻:“那我日后可要多多向夫人讨教了。”

    少年的眼睛里满是春日般的暖意和亮晶晶的期待。

    在对她的称呼这件事情上,他其实有许多其他的选择——乐平,猗猗, 阿祎。可是他都不想要。

    那些都是他人也可以用来唤她的名字。

    他很气。唯有“夫人”,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叫。只是这两个简单的字眼,却能够让他在每次开口唤她时感受到不容错辨的幸福。

    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宋沅全然不知晓他这些心思。她看着窗外隐约明亮的日光,忽然开口问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快要巳时了。”苏珩量着她的神色,不确定地揣测道,“夫人可是饿了?我这就叫人准备朝食。”

    宋沅睁大了眼睛:“都快要巳时了?”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竟不知已经这样晚了。宋沅连忙坐起身来,匆匆忙忙从昨夜散作一团的衣服中捡了一件披在身上。

    待苏珩也穿戴好走下床榻时,宋沅已经盥漱完毕,坐在梳妆台前了。

    “不必心急,”他在她身边坐下,温柔安抚道,“母亲昨日特地叮嘱过我,今早要让你休息好,再去见她和父亲也不迟。”

    少年的目光变得很柔和,昔日起时只会捧着书本苦读,如今却坐在一旁不急不忙地专心看着她梳妆,眼中倒映着她的影子。

    她坐在窗边的妆台前,阳光自窗外泼进来,描画出二人眉眼间的脉脉深情。

    宋沅回过头去,看到苏珩嘴角含笑的模样,突然生出一丝绮念。

    她放下手中的梳子,拾起妆奁里的螺黛放到苏珩掌心,撒娇道:“夫君,替我画眉,好不好?”

    苏珩低眉,看向手中的螺黛,掌心还残存着她的手留下的温软触感,不由得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他抿了抿嘴唇,感到很为难。替新妇描眉,于他来只是诗词和话本中出现过的情节。在今日之前,他甚至从未见过女子画眉的螺黛。

    夫人生得本就眉目如画,他生怕自己笨手笨脚,弄脏了她的脸。

    “我……”他开口,声音低低的,“我并不擅长此事……”

    宋沅双手托腮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噗嗤”笑出了声:“那我教你描一次,日后就都由你替我画眉,好不好?”

    他屏住呼吸,轻轻地应道:“好。”

    昔日那双握惯了毛笔、在春闱中写出惊世文章的纤长手指,如今执着一块的螺黛,竟还心翼翼、不知所措。

    苏珩俯下身,不由得将自己的呼吸都放缓,怕惊扰了她的动作。

    宋沅察觉到他的心,拉过他的身子,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吻,笑道:“不需要这样心翼翼,就算是蒙住我的眼睛,我也可以画好。”

    他还在因为那个吻而怔忪的时候,她已熟稔地拉着他的手画好一双远山眉,向他眨了眨眼睛:“我是不是很漂亮?”

    “嗯,”他忍不住将她拥在怀中,“夫人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子。”

    他看着她的眼睛,得很认真,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珍宝。

    宋沅埋头在他衣襟蹭了蹭,只觉得寒梅清香扑鼻,化作微风绕在心上,分外撩人。她脸颊发烫,眼睛湿湿亮亮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取了妆台上的胭脂,想要点在唇上,借此来遮掩自己的害羞。

    熟料,一双纤长白皙的手从背后伸了过来,握住了她拿胭脂的那只手。

    苏珩低眉,眼中含着狡黠的笑意:“让我来吧。”

    从前他并不知道,为何替妻子画眉会被称作“闺房之乐”。

    而直到他以手指在她唇上点了鲜红的胭脂,俯首吻上那双红唇,自昨夜起便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不真实感才全然散去。

    他才真正地确信,她已经是他的了。

    入秋的时候,宋沅手中的茶运生意已经初具雏形。

    与苏珩成婚后,她也不愿成日守在府中做一位深宅妇人,又重新做起了贩茶的生意。

    苏珩被授官后便同她搬出了原本的苏府,因而他们不与公婆同住。加之苏珩的父亲苏授本就是个性格温软的读书人,不愿干涉儿女间这些琐事,苏珩又全心支持她想做的任何事情,因而并没有人来阻碍她。

    每日苏珩下朝后,她也会从铺子里回到府上,与他一同用膳。

    而后房中燃上她喜欢的杜衡香,烹上一壶他喜欢的西湖龙井,一人随意选架上一卷书,念出某段词句,而后另一人答是在何书何卷何页上,以猜中与否界定胜负。

    输的人要为赢的人沏茶。

    宋沅虽在国子监也曾是经史与诗词科中的佼佼者,又自诩是苏太傅的得意弟子,但到底还是输了苏珩几分。

    不过相比于她所沏的茶,她其实更多地喝到了苏珩所沏的茶。

    每每她拿着两人前几日才去一同寻来赏玩的碑帖古籍考问苏珩,他望着她笑答“不知”时,她就知道他又在有意让她。

    因而这赌书玩到最后,便总是再难以进行下去,或是变成月上中天时的秉烛夜游,或是变成了一室旖旎。

    又是一年暮春时节,宋沅方才从茶帮中回来,坐在窗下绣香囊玩,等着下朝归来的苏珩。

    如今大吴国力日益强盛,民安物阜、东风入律,似是天象祥瑞,近几年各国之中连天灾都十分罕见。加之中原与西域国家交好,边境连年无战事,朝中的政务清闲了许多,想来不久他便会回家来了。

    前日里褚才约了她和镇去宫中一同用膳,皇后为他才添了个皇子,白白胖胖的,眼睛像褚一样明亮,她第一次见侄子便觉得亲切。

    春风和暖,她倚在窗边,不自觉地有些困乏。白术见状,极有眼色地去寻了毯子为她披上,宋沅很快便沉沉睡去。

    梦中的宋沅又久违地来到了上元夜的彩衣大街。

    戏台与灯笼不见了,只余下围观的人群和依旧在半空中舞动的木偶。

    她已经许久未曾见到过这般诡异而黑暗的情景了,不由得心生惧意,急迫地想要寻找这个世界的出口,想要回到方才温暖而明媚的春日中去。

    宋沅从地上站起身来,慌乱地在人群中穿行,却总也走不远。

    她用尽全身力气,那些青灰色面孔的人依旧在她的周身拥挤,有些人在看她,有些人双目空洞地望向未知的方向。

    窒息如潮水一般涌来,她觉得自己快要被淹没,有什么东西正紧紧束缚着她。

    宋沅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脖颈,发现上面缠绕着一圈又一圈透明的丝线,正同四肢上的丝线一起,被高于头顶万丈、看不清面目的人提在手中。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因为全部都隐匿在黑暗之中。可她却能看到他那一双泛着寒意的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