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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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常山山脚, 再有十分钟车程就到和训的基地了。

    这样想着,白散不太敢开口。

    车内依旧安静无声,但仿佛天生带有动物敏锐的直觉, 他本能察觉到, 空气中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翻涌而来。

    明明是热浪叠叠的夏天,他却好像身处寒冬,猛地了个激灵, 一呼一吸间,裹在棉质外套里的胳膊爬满鸡皮疙瘩。

    易天带队先到合训基地,在电话另一边叭叭叭不停着,从餐饮食宿到周围可闲逛的地点挨个过了一遍。着着, 突然顿住,爽朗的声音中透着羞涩。

    “认识这么多年, 突然见面,你是不是紧张了?其实,我也有点不好意思……”

    白散揉了揉听他喊得有些不自在的耳朵, 心里只有惊慌。

    不知道是该后悔跟焦教练上了车, 还是没提前跟易天过招呼, 不要在这种时候给自己电话。

    下意识地,他懒散瘫进椅背中的姿势一秒改变, 瞬间挺直了腰背, 像个学生似的直挺挺坐着,想做点什么还不敢,他咬着下唇,用余光偷偷瞄江岸。

    老头子一刻不闲,眼眸半阖, 视线落在双腿交叠微微搭住的书上,一掌闲落边侧,两指指端并拢,翻开书页。

    如果换成白散,虽然他不会看这种只会催人的书,但目光与书交错间的距离太远,不是个舒服的姿势。

    他肯定会抬起书平拿在胸前,尽力方便看。

    再不济也是低下头,微微躬起背,就像写作业时,脑袋总是不留神快贴到桌上。

    白散悄悄瞄了眼江岸,与平时注视旁人、接物话时没有差别,他下颌微仰,线条依旧锋利流畅,没有任何微幅度的转动,只眼皮垂了垂。

    在这些毫不起眼的习惯上,他异常佩服江岸。

    不愧是老头子,颈椎就是好。

    前些日,白散去蒋乐乐家看望奶狗,顺带听蒋乐乐的妈妈吐槽。

    ‘别现在的年轻人了,就是我们这些上年纪的,有个手机在也都成了低头党,明知对颈椎和视力不好,但也改不过来“。

    当时的白散无比认同,抬手捏了捏脖颈,彻底忽视掉那一丢丢习惯性的酸痛,看来是常态了。

    现在,他自愧不如。

    因这一眼,江岸自然而然流露的举动,白散扒在车门边,扭着脑袋,暗戳戳瞅一眼又一眼,发着呆,满是不可思议和惊叹。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老头子。

    便忽略了耳边的电话,在江岸察觉到,侧过眼,将望来时他猛地回过神,一扭脑袋,抱着外设包的手指缩了缩,一点点,心翼翼地藏进袖口。

    易天絮絮叨叨着,白散听了个声,对那些话语中的意思却根本没有接收到,像听不懂的方言。

    他弯下身,额头顶住外设包,胳膊圈起来的一片空间里,昏暗又闷。他感受到自己呼出去的鼻息撞上外设包的金属拉链,带着冷意的金属拉链渐渐被热。

    一寸空间,空气无法流通,他潮热的鼻息全数涌回,闷红了脸颊。他支支吾吾应着,懵懵地结束了和易天的通话,又往车门边缩了缩,扭过脸,留一个黑乎乎的后脑对着江岸,心翼翼地探出一点红红的脸颊,望向外面大口呼吸着。

    一路向前,黄昏时分,大片大片的原野迎着暮光,合风而来,该是很有意思的景了。

    白散轻轻侧了侧头,倒映着他虚影的车窗上便多出了江岸的侧脸。

    低垂的眼,笔直鼻峰,微抿的唇角,都是江岸。白散不上哪里特别,只闭上眼,他仍停留在脑海,经久不散。

    臆想中,甚至江岸抬起眼,看向了他。

    于是那点刚刚消退的红,来得更加迅速,越猛烈。

    白散竭尽全力扭着脑袋,不露一点情绪,很专心地看着窗外风景,突然后脖颈触到凉意,他一缩瑟,飞快回头。

    江岸只是帮他把翘起来的一边衬衫领折回去,白散僵着脖子等那只手放下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体温过高,竟然感到了凉。

    很舒服,想蹭一下。

    他紧攥袖口,闷着脑袋一声不吭。

    就在这时,江岸又一次问,“看视频吗?”

    声音很低,像能够跨越一切,照彻四方的光。

    白散没话,胳膊收紧了力,外设包被挤出一丝窸窣声音,是装在里面的零食互相挤压。

    但现在已经注意不到这些了,他喜欢怀里抱着点东西,毛绒绒的布偶,软乎乎的抱枕,抑或是沉甸甸的大石头,什么都好,都会产生安稳的感觉。

    过了很长时间,隔着能再坐两个人的距离,他迟钝地点点头。

    江岸的老人机无法看视频,白散却没有再掏出手机。

    事实上,点过头后,他就抱着外设包垂着脑袋一动不动了。

    很累。

    是坐了一天的车,但也不应该这样累的。

    他目光无所定处,闷头发着呆,不想动,胳膊一下都不想抬起。稳稳坐在座椅上,身体却好像荡在空中,不敢下沉。

    江岸向焦教练借了手机,焦教练问需不需要耳机时婉言拒绝。

    他有点洁癖,掩饰得太好,别人都看不出来。白散是知道的。

    江岸寻着那一点他慌乱间没有完全装进去的耳机线,拉了一下,白散的外设包侧兜里便完完整整地掉出来一副耳机。

    他好聪明噢……白散咬着下唇,表情恹恹地想。

    耳机线很长,即使一人另戴一边,做些大幅度的动作也不会妨碍到对方。

    江岸佩戴右耳,白散戴左耳,他依旧缩在车门边,没有挪过去,哪怕一点。

    隔在两人中间的距离被缩短些,江岸侧了侧身,偏向他半臂距离,又让他先摘下已经戴好的耳机。

    白散呆呆地揪下来,把耳朵放到车座上,往江岸身边推了推,半晌才有些疑惑地望过去,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

    耳机是用过很久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江岸径自把两只耳机都戴上,指端轻摁几下手机侧键,随后看到反射弧奇长的白散一脸茫然,想问,又憋着。

    他哑然失笑。

    “忘了,我该先调试音量。”

    “……噢。”白散抿抿唇,从江岸手中拿起调低音量的耳机,心翼翼避免接触到掌心,他声音又轻又,自己都怀疑是否真的有出。

    一人戴一只耳机,两条线因为中间的距离拉成一条直线。江岸没有告诉白散,让他靠过来些,这样两个人才方便看。

    江岸也没有直接坐过去,很快,他选好视频,横过手臂,举在两个人中间,偏右,更方便白散观看的角度。

    他没有点开刚才白散看了很久的视频,仿佛心中早已有数,直接放了一部动画片。

    直到二十五分钟过去,片尾曲结束。

    白散都有些缓不过神,视线望着手机屏幕,目光却偏移,一直怔怔地落在江岸拿手机的手臂上。

    不敢相信。

    江岸合上书,居然就坐在一边,陪他看了半个时的幼稚的动画片。

    一集播完,也到了合宿的基地。

    江岸关掉视频,摘下耳机,把手机还给焦教练。

    长时间的惊讶过后,白散目光遥远望着面前的座椅背,想的是刚刚横在那里,挡住座椅背的,现在已经消失在眼中的手臂。

    没有着落处,空举了半个时,江岸的手臂会酸的吧。

    就在他陷在思绪中走不出时,突然被碰了下耳朵,一晃而过,微粗砺,带着微热的温度。

    白散下意识一颤,注意力瞬间被拉了回来,他缩了一下脖子,忽的扭过脸,面朝车窗,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用力呼吸着,眼睛睁得大大的飞快眨了一下。

    江岸顺手从他耳边摘下耳机,一圈一圈缠绕起来,已经妥帖地放回他的外设包侧兜。

    “下车吧。”

    白散迟迟未动。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存留着微弱的未离去的日光,漫过有风经过的旷野,明明暗暗,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透过窗玻璃望着外面,慢慢地抬起胳膊,忽的停在空中,僵持一会儿,缩着手指落在脸颊边,缓缓伸出食指,试探着轻轻摸了一下左耳。

    也只是皮肤贴着皮肤的感觉,平平无奇。

    不同于刚才一刹那,他的触碰像的璀璨星球,种满月光与花束。

    车窗外,江岸错开几步,向下了车聚在一起的青训生走去,越来越远,渐渐离开他的视线。白散就盯着地面那一点浅淡的影子,看不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自己完了。

    半个时前,白散接到的电话并非没有影响,只是有人胜券在握,有人按兵不动。

    他抱着外设包磨磨蹭蹭下了车,便被正站在风口吸烟的焦教练堵了一下。

    “你和kik的易天认识?”

    焦教练客气了,岂止是认识。白散眨了眨眼睛望着天,犹犹豫豫,不太好回答。

    正巧此时,一个穿着kik队服的泡面头男从台阶上蹿了下来,东张西望,嘴里大声喊着,“白散?白散?”

    如果不是泡面头男脚上趿拉着的43码大青蛙拖鞋,正巧和白散送给易天的一模一样,他都不敢认。

    面对焦教练质疑的目光,白散抬起胳膊拉住了从他面前走过,急急忙忙找白散的易天,对着焦教练努力扬起一个笑脸。

    “其实也不是很认识,前几天他还怼我菜鸡的,还1E的青训生迟早要回家种田……”

    转移集火,这种事当然要换给擅长的人去做。

    焦教练的死亡视线瞬间对准易天。

    一脸蒙逼的易天一秒眼神确认白散,一秒换了张笑脸,张开嘴,叭叭叭叭得焦教练一个字都插不上。

    白散了个哈欠,懒嗒嗒地,目光在青训生里寻找江岸。

    刚才焦教练已经介绍过,江岸跟训,也是刚完比赛,放松一下,让大家不用有太大压力。他在车里听了一耳。

    天天相处,白散知道,压力是不可能有的,这群人里除了一部分吃货,是被厨师团队吸引来的,剩下大部分,都是Epoch的崇拜者。

    江岸很少去基地,最近比赛更加见不到面,就连白散,进1E以来,也只是偶然遇到过三次。

    现在,Epoch就站在面前,不是电子设备投射的虚拟人物,会,会笑,会签名。

    他们直接被这个惊喜砸晕了,兴高采烈地围着江岸,一句接一句,激动地站在合训基地门前,半个时还未消停。

    如果江岸是江岸,Epoch是Epoch。

    大概白散只会比他们更加不知所措,明目张胆吧。他站在车后,整个人都被挡住,只露出半颗脑袋,时不时瞄去一眼,闷闷不乐地想着。

    一转头,发现上午在大巴上给他画乌龟的少年也没有过去,一样和他疏离地站在人群之外,好像一堆草莓里混进了两粒樱桃。

    见白散终于发现了自己,邵年松口气,上前搭话。

    面对白散时,他会不自觉放轻松,感觉很亲近,没有压力,那些思虑的、难眠的、难平的事都能出口。

    “你不喜欢Epoch吗?”

    突然听到邵年这样问,白散愣了一愣,下意识抬眼望向人群。

    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有多少人,他总是能够清晰地找出江岸,并一眼看到他。

    这个技能点,和不管何时何地都能从口袋掏出奶糖,对他来,都是一想到,就会笑出来的事情。

    没等白散回答,或许也不需要他回答,少年径自了下去。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Epoch。那时我还在上学,高一,为了逃课,参加一位老教授的讲座,Epoch也在场,距离我很远,我并不认识他。可能是我穿着校服太明显了,那个教授叫我问题,我当时还太,特别紧张,根本答不上来,一开口就控制不住地咳嗽,停不下,越咳嗽越厉害。那里所有人都麻木地坐着,一动不动,我永远忘记不了,只有Epoch看到了我,他接了一杯温水递给我,在我手上了按一会儿穴位,我很快缓过来。他、他的手掌很温暖,他很好,我很喜欢他,我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白散静静听他完,忽然有些想笑。

    沉默着,他不知道该些什么,随即意识到,自己这种沉默是很奇怪的,在此时分为不恰当,也最不礼貌。

    半晌,他从外设包里翻出一罐泡泡糖,倒给邵年几粒,缓解下气氛。自己倒了五粒嚼着,鼓着脸颊,吹起一个很大的甜橙味泡泡。

    “……我知道。”

    邵年跟他嚼着一样的甜甜的泡泡糖,心情却好像还是很糟糕。

    “你不知道,你不懂我有多喜欢他,也对自己有多绝望。”

    白散的目光落到地上的一块石子上,连踢一踢的力气都好像没有,他轻声安慰着他。

    “没关系的,没关系。”

    等易天成功安抚完焦教练,被黑着脸的焦教练赶走的时候,江岸也刚好应付完精力旺盛的青训生们。

    一同进了基地,准备吃过晚饭,直接休息,第二天再正式训练。

    “可以啊太阳,脸这么嫩,”易天勾着白散的肩膀走进餐厅,“亏我还以为你是那种典型的青春期少年,满脸青春的痕迹,准备给你推荐推荐祛痘产品呢。”

    太阳是白散之前的id-sun的衍变,见面后,易天时不时趣几句。

    白散回以易大侠,并且感谢他很有修养地没有当面拆穿之前互相吹牛时,白散自己一米八,实际一米六的谎话。

    看破不破,这点和江岸很像了,虽然也可能两年前发生的事,现在早就忘了。

    白散坐在江岸旁边,也不能这么,餐位是自己选择的,在白散落座后,江岸走过来,自然地在他身边。

    同时江岸抬手加了一份甜点,“草莓班戟。”

    话音一落,易天正好举起茶杯,跟江岸以茶代酒寒暄一番,落坐时凑近白散,挤眉弄眼,“你的梦想来了。”

    白散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牵强的笑,拿起西瓜汁跟他的美年达轻轻碰一下。

    他知道自己的情绪不对,从几天前江岸从他面前径直走过,没有眼神的交流,仿佛是空气一般开始。

    尽管那只是江岸要先去前面放东西,马上便回来。

    这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是他想太多,是他太敏感,是他太在意他了。

    在躲进外套那一瞬间里,他的精力好像全部消耗殆尽,情绪逐渐失控,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个……Epoch……”

    邵年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到桌前,心翼翼问,“我可以坐在你旁边么?”

    胡萝卜炖排骨里的胡萝卜有点硬了,白散看过一眼低下头,望着盘子上的商标,想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难吃的东西。

    餐厅里的人不多,但是吵,两队聚在一起,谁也不服谁,吃个土豆都要抢来抢去,他们这桌算是难得的清静了。

    江岸没话,白散皱着眉咽下味道怪怪的胡萝卜,借着夹圆萝卜,抬起头,偷偷瞄了一眼正放下茶杯的江岸,一秒收回来,垂着脑袋专心吃饭,丝毫不被外物所干扰。

    他支起筷子戳了戳圆萝卜,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口感,感觉已经好久没有吃过这些正常的饭菜了,平时都是零食。

    为什么会那么喜欢吃零食?他夹起豆腐干,地咬了一口,陷入思考。

    餐厅里很吵,易天吃着吃着被队员叫去评理了,两方对阵,所以更吵。

    被轻轻落在玻璃桌上的白瓷茶杯,发出一声冰冷的轻响。

    静了一会儿,他听见江岸低低“嗯”了一声。

    圆萝卜很好吃。

    白散仰起头,喝了一大口西瓜汁,悬在餐厅顶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光有重影,光迹细碎,星星点点。

    在他放下西瓜汁的同时,江岸侧目嘱咐,“晚上了,少喝冷饮。”

    白散拿着西瓜汁的手一顿,缓缓挪了下来,垂到桌子下。他耷拉着脑袋,呆呆地盯着米白色桌布上的暗纹,过了好一会儿,乖乖地点了点头。

    草莓班乾做好了,一份,距离白散的位置很近。

    他抿抿唇,心翼翼地用余光瞄了一眼江岸,正慢条斯理吃蔬菜沙拉。

    按理,一个人在专注做某件事时是不会注意到旁边的事物的,就比如白散做题,他眼中只有那道题,心里想的也是该怎样解,并不会分神留意到旁边的尺子,橡皮。

    所以,如果他在江岸专心吃饭时,偷偷叉走一点点草莓班乾,江岸也是不会注意到的。

    这样想着,白散几次深呼吸,鼓起勇气,轻轻地拿起叉子,对准草莓班乾伸了过去。

    他一边留意着身边,稍有不对就收回来。江岸夹了一个番茄,目光落在手边的合训安排表上,认真翻阅。

    很好。

    白散稍稍松了一口气。

    转眼,邵年也正对草莓班乾,抬起胳膊要切下一块。

    白散面不改色,默默缩回了伸向草莓班乾的手手。

    伸出叉子却不拿点什么回来,太奇怪了,他转而叉了一块看起来就很难吃的烧茄子。

    口感粘腻。

    白散望着空空的只留下一抹茄子酱汁的餐盘,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更喜欢吃零食,因为爸爸妈妈太宠溺他了。

    “吃得这么快?”

    易天回来的时候,白散已经吃掉了两块圆萝卜,一块茄子,三根豆角,一颗番茄,一块胡萝卜,一块红椒,两块红薯。

    过去不喜欢吃的,餐桌上有的,除了有些距离远,都尝试了一遍。

    他朝易天吐了吐舌头,声音有点哑,“是你太慢,菜都凉了。”

    完,他咽下一块山药。

    肚子里很胀,除了食物,仿佛还有什么东西鼓成一团,一个劲儿闹腾着。

    正在和kik教练交谈的江岸忽然没了声,抬掌示意kik教练稍等一下,倒杯热水,放到白散手边,kik教练直接看傻眼了。

    随后江岸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刚才的话题,调整训练方案。

    白散看着手边的热水,咽咽喉咙,晃了神。

    那种感觉突如其来,恶心,发晕,食物不断往上涌。他在吐到餐厅里之前,迅速推开易天,跑进洗手间。

    吃掉食物的过程很难受,吐掉食物的过程依旧难受。

    白散跌坐在隔间里,无神地望着天花板的时候,听到了江岸叩门的声音,他断断续续地,声。

    “没事,我还好,就是弄到了衣服上,有点脏……江先生,你可以帮我叫易天过来么 ? ”

    白散在抗拒他的接近。

    隔一扇单薄的门板,江岸站在卫生间里,此刻,清晰意识到这件事。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面上不见丝毫情绪,声音依旧平静有力。

    “好。”

    随后,他转身走出卫生间,微抬下颌,示意等在门口神情关切的kik队长进去。

    问题出在哪里?

    他走在路上,去拿白散的行李箱,方便等下他需要换洗衣服的时候,一直在沉思。

    从突发事件,白散发现他是Epoch开始。

    最近的变化发生在他回基地,遇到白散的钥匙落在训练室那天。

    进餐厅前,行李统一放在一楼大厅。

    倒时,江岸遇到了和白散关系比较好的青训生,解罢,机器人。

    他们坐在休息椅上,旁边是白散的行李箱和外设包,仿佛在守着似的。见到江岸过去,立马站起来问了好。

    江岸颔首,明来意,“我帮白散来取行李箱和外设包。”

    “啊?”解罢有点犹豫,抱着白散的外设包,和白散方才在车上的姿势一模一样,“白、白散呢?他不不,不、不能自己过、过来,拿、拿了吗?”

    “他身边不舒服。”

    江岸解释过这一句,结果机器人推来的行李箱,解罢看看机器人,纠结了一会儿,最终把外设包给递了过来。

    外设包刚拎在手上,江岸便察觉不对,他没问没,唇边始终挂着淡笑,向两人道谢。

    转身瞬间,捏了捏白散鼓鼓囊囊的外设包。

    果不其然。

    满满一包的零食。

    走出两步,他脚步一顿,转身回去,叫住了二人。

    “白散最近的零食量大吗?”

    “可可、可大了!”解罢猛地点头。

    江岸微颔首,舒开的眉头再次蹙紧。

    “还有蛋糕草莓挞拿破仑这类甜品,”机器人在一旁补充,“昨天早一份覆盆子挞,上午一盒巧克力酥,中午一块芝士蛋糕,下午两袋奶糖,晚上一份姜撞奶,三枚蛋挞,一块栗子蛋糕。”

    江岸还没什么,解罢已经被惊呆了,他只知道白散随时随地都能掏出零食,时不时就在吃甜食,或者要去吃甜食。

    完全没有想到,白散每天吃的零食居然有这么多。

    他瞪大了眼,不可思议,“这么吃、吃下,去没没00、没问题?他怎么会,这这、这,这么喜欢吃、吃吃,甜食啊?”

    机器人耸了耸肩,很难理解。

    拎着一包的零食,江岸沉默几秒,目光侧过解罢的肩,落在遥远处。

    “因为吃甜食会开心。”

    解罢和机器人依旧有些难以理解,难道不吃就会不开心,很难过么……

    江岸没再多,他颔首离开。

    白散的变化是从哪里开始的,因为听到什么传言,又或者被人误导了吗,江岸穿过光线昏暗的长廊,一级级走上楼梯。

    他已经过了遇到不明白的事会开口去问为什么的年纪。

    青训生统一住在三楼,两人一间,他在白散的房间前等待,低头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计算着大概再有十分钟,kik队长就会带着白散上来洗漱,休息。

    他把行李箱和外设包放在房间门口,到窗边,推开一半窗,拿出烟盒点了支烟,擎在指间,静静看灰色烟雾一丝一缕漫散开来,缓缓升到高空,无声消弭。

    在于他回到基地,和白散话前走过的那段路。

    江岸闭着眼,当时的场面浮现脑海,他一次次回忆着。

    突然过来的秘书发现标书有纰漏的电话,公文包里第二天招标要用到的千页重要材料,很安静的走廊,缩在墙边像蘑菇似的朋友。

    短短几分钟里,他回忆起他走过的那段路,每落下一步,越靠近朋友,他的眼睛越是笑得好看。

    江岸没办法形容那种感觉,只是如果有人问起,为什么要见白散,他有一百种理由。

    有时候,他会觉得白散像浓郁夏日里,生长在庭院里的一丛丛淡粉色玫瑰花,它们枝叶扶疏,大朵大朵的花裹着日光,被照得透明,柔软,灿烂。

    他想用自己所有的时间去慢慢照料。

    一生从此开始,缓缓结束。

    “哎呦,我刚才就跟你了,”易天扶着白散上了楼梯,一路喋喋不休,“少吃点,少吃点,又不是有了这顿没下顿……”

    白散微微用力握紧楼梯扶手,面色苍白,一晃神的时间,手心冒出一层冷汗,他胳膊抵在肚子上,声音闷闷的叫了一声。

    “易天。”

    易天一噤声,举白旗,“好好好我知道了,你不舒服,我不了就是。”

    过楼梯转角,白散便看见站在走廊里的江岸,他抿了抿唇,微微垂下目光,攥得些许发白的指端更加用力。

    “哎!我刚先把你送回房间,再下次给你拿行李呢,看来还是Epoch厉害,料事如神,提前给你拿上来了。”易天笑着。

    白散没接话,他沉默着一路走过去,在确认了自己的房间号就是江岸身侧那间时,也表现得落落大方,毫不在意。

    他接过行李箱和外设包,向江岸道谢,拿钥匙开锁进门,却见到江岸也跟在身后进来时有些愣,和不自然地拒绝。

    “……我要休息了。”

    江岸注视着他,点头,“我也是。”

    完,却并不离开。

    白散有点生气,他也知道这没什么好气的,只是心里憋成了一大团,像个气球一样。他不出来,它在心里,他连碰都碰不到,一时的忽略,转移注意力,去吃蛋糕一局游戏,都只是暂时遗忘,并非解决。

    再次回来时,它依旧横在那里,影响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是我的房间。”白散微微提高声音,很认真地。

    “那个,”易天凑过来,慢吞吞地插了句话,“安排住宿时,你和Epoch是一间。”

    白散垂着脑袋眨了眨眼,几秒钟已经消化这件事,他抬起眼,望着江岸摇了摇头。

    “我不想和你住在一起。”

    江岸面上没有表情,眼中也看不出一丝情绪,“这是早就定下的。”

    也就是不能改变,无论他是否愿意。

    白散的情绪突然间崩溃,他好像分裂成两个人。

    一个像孩子一样,非常愤怒,吵着,闹着,不满意一切。

    另一个站在角落里,冷眼旁观。

    “早就定下的,不就是你定下的吗?”他听到自己这样问,他大口呼吸着,气得浑身发抖,使劲地放着狠话,声音里带有哭腔,“我讨厌你,特别特别讨厌你!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无法控制地,情绪这头巨兽在心中咆哮。

    他无理取闹,很过分地发泄着自己的怒气,在江岸伸手想要触碰到他时,猛地躲开。

    “凡事好商量凡事好商量,”易天连忙上来拉住他,“你换成另外一个人试试,也就是Epoch脾气好,能忍到现在,但你要是再这么闹,我们就走了,不管你了。”

    像一盆冷水浇在头上。

    愤怒得难以控制的白散脸上瞬间冷静下来,仿佛被一下抽空力气,在听到易天的话时,随着每一个字的吐出,他心里越发平静,如同解开一道题。

    他早就应该明白,江岸迟早是会离开的。

    其实,自始自终,他都是一个人。

    江岸有很爱他的爸爸妈妈,江岸有同学同事朋友,江岸有追求并热爱着的事业,江岸有自己的世界。

    白散转过身,进了房间。

    钥匙留在锁上,谁想进来都可以。

    仿佛刚才的吵闹是一场梦,转眼间,走廊再次恢复安静。

    易天很头疼,他能感觉到自己刚才错了话,白散的反应太不正常了,以他过往的经验来看,应该是越吵越凶的。

    门上插着钥匙,想进去很简单,随时都可以。

    此时,仿佛是一堵墙。

    他郁闷地转过头,却发现一直静静站在旁边,本应该是争吵中的主人公,现在却如同局外人。

    “这是吵架啊!”易天目瞪口呆,“白散在跟你吵,跟你发火,你笑什么?”

    江岸没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手掌握成拳抵在唇边,笑意愈深,“你有没有发现,白散闹脾气的模样很可爱?”

    “……”

    易天无言,所以这就是他在白散跟他吵架时忽然笑场的原因吗。

    从认识的时候开始,白散就很黏着他,摸摸头发都要悄悄蹭一下。刚才白散突然躲了的那一下,让江岸很长时间回不过神。

    他突然就想到,在白散把钥匙落在训练室的那天夜里,他从白散面前走过,算先把东西放下。

    假设白散一直看着他,是知道他的想法的,知道他会返回来,不会丢下他。

    但在江岸从他面前直直走过的时候,如果他很害怕,他是没有勇气抬起头去看的。

    于是,他躲了起来,把外套蒙在脑袋上,藏住自己的目光,挡住外界的一切,那一片空间很安全。

    “白散那样,你都不生气吗?”易天不可思议地看着江岸,“不恼火?”江岸笑了下。

    “眼里所见,耳中所听,有时候并不能信。比起他愤怒时口不择言,大吵大闹,我更在意他行为背后,无法传达或者是掩饰的痛苦和挣扎。他拒绝我的话,在我看来,是一种变相的,比较酷的逞强方式,因为‘我喜欢你,我想见到你,需要你陪’这种话,在朋友看来,会显得软弱无能。朋友也很容易用不恰当的方式表达情绪,比如闹别扭,追根究底,是企图引起注意。”

    江岸没有出口的是,朋友的闹别扭,起于失望,朋友的拒绝,源于不确信自己是被深爱着的。

    这么多弯弯绕绕,易天听得头都大了,他摆摆手。

    “也就是你脾气好了,要是谁跟我这种话,直接古德拜吧。”

    江岸哑然失笑,没再什么。

    他喜欢的是白散,并非只是喜欢白散的乖巧,白散的可爱,白散的笑容。

    一个人不可能只有喜,没有怒和哀愁。江岸见过他开心快乐,无忧无虑的时候,

    也愿意接收陪伴他情绪糟糕,无理取闹的时候。

    这没什么不好,这都是他,他不会在他表现出不好的一面时转身离开。

    “那要不然你再开一间房?”易天,“等白散过了这阵儿,再跟他好好聊一聊。”

    江岸否决,淡笑着反问。

    “喝一杯?”

    .

    白散进了房间。

    一个人,没必要再装出一副我可以的样子。他顺着门滑下,直接屈起膝盖坐在地上,垂着脑袋,怔怔地看着地面好一会儿,恢复了体力,起身去洗漱换衣。

    房间是标准的双人间,两张床,看上去很软,很舒服。

    唯一使他不满的是床摆在房间两侧,但不靠墙。

    白散抿抿唇,站在床前看了看,又望望到墙壁的距离,想了一会儿,今晚还有好长时间,他伸出手使劲推了推,床稍微挪开一点点。

    半个时后。

    他成功把床推到墙边,从行李箱里翻出毛绒绒的熊布偶,抱在怀里,躺到床上,背靠着墙,拉起被子蒙住自己,蜷缩起来像一个球。

    有时候,他会很不喜欢自己,因为是自己,做不到全然避开,所以,在连自己都不喜欢自己的时候,躲起来就好了。

    耳边突然响起叩门声,白散睡得昏昏沉沉,没全醒,直到一声门锁转动又落合,他窝在被子里的突然意识到房间进了人,快速睁开眼。

    壁灯没关,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怕过黑夜了。

    此时也正好方便了他。

    白散揉了揉眼,抬起一根手指,撩开被子边,从缝隙中彻底看清出现在他房间里的人是江岸,但很奇怪,现在的江岸与平日不同。

    从老头子变成了没有啤酒肚和秃顶的大叔。

    衣领被扯起,扣子开了三粒,头发凌乱,脚下微微不稳,一副典型的醉酒男模样。

    原本白散以为那段话出口后,便不会有人再进来的,没想到江岸还是来了。

    他缩在被子里,从缝隙中偷偷瞅着,看醉酒大叔环视房间一圈,直直朝墙边走来。

    白散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快停了,心脏砰砰直跳,他咬着指节,很后悔睡前没关灯,导致床上的一个鼓包暴露了自己。

    酒气太浓重了,没等江岸走过来,隔两三步距离,白散便闻到一阵酒气从江岸身上传来。

    酒鬼大多邋遢,那种味道也不好闻,他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

    并不讨厌。

    其实住一夜也不是不可以。

    正这样想着,随后江岸便来到墙边,站在白散床前,一把扯掉他蒙在身上的被子。

    白散是真的发现江岸不一样了,放在平时,才不会做出这种举动。他闭眼,努力假装一个睡着的人,对外界毫无感知,心里乱成一团。

    快走开快走开快走开……

    江岸一动不动,站了好一会儿,一声火机响,他点了一支烟。

    是真的喝醉了。

    烟酒不沾的江先生今晚破了两戒。白散心惊胆颤又自然地翻了个身,闻着空气里混合的淡淡烟酒味,忽然觉得这样就很好。

    “睡了?”

    就在这时,江岸忽然开口。

    白散一抖,咬紧了牙,他没听到,他是一个正在睡眠中的人。

    然而似乎江岸并不是很在意装睡的人是愿意醒过来,他俯下身,声音发哑。

    “ 抱一下。”

    脸颊上的温度总是来得突然,白散背朝江岸,终于忍不住,他翻了个身,假装刚刚醒来。

    见到床前多了一个人,正常人的反应应该都是尖叫。

    可白散叫不出来,他脑袋上翘着卷毛,脸上充满惊讶,眼神又有些茫然,努力“阿”了一声,连忙支起上半身,双手朝后支撑在床上。

    “现、现在……”

    没等他完,江岸俯下身,双臂用力揽住他肩膀,带入怀中,手臂肌肉线条紧绷,微微收力。

    白散到嘴边的话便再也不出来了。

    拥抱的感觉真好,江岸坚毅厚实的胸膛,起伏沉沉的心跳,他感受到他和自己紧紧相贴,没有距离。

    足足过了两分钟,白散的下巴搭在江岸右肩头,红着耳尖,声提醒。

    “我还没有抄完一千遍你的名字,不可以抱的……”

    醉酒的江岸比起平时很不会哄朋友。

    他一手摁在白散后背,一手夹着烟卷吸了半支,带着灰丝烟雾喷到白散耳侧。

    “之前,是谁每晚要亲亲抱抱,嗯?”

    白散没话,藏在黑发下的白净耳根瞬间染了红,他支支吾吾,不安分地动了动脑袋,余光里见一缕细长的烟丝从江岸唇边浮起,他又偷偷瞄一眼,脸颊更红了。

    “想吸?”江岸挑眉。

    白散蹭着江岸的衣领埋着脑袋摇了摇。

    ——想亲。

    最后,江岸勾唇习惯性地在白散额头上亲了一下,躺到另一张床上,很快睡去。

    傻傻地数了半夜的绵羊,白散终于睡着。

    第二天一早。

    他睁开眼,扭了扭脑袋,看到站在衣镜前系着袖扣的江岸,穿戴妥当,头发一丝不苟,半点不见昨晚的懒散。他缩在被窝里,再次闭上眼装睡。

    鸟鸣,微风,和温和的阳光。

    他在隐约的糖果香中听到江岸开口。

    “这段时间工作忙,也是我在逃避,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你解释Epoch是我这件事,很抱歉……”

    作者有话要:.

    那天下午,江岸给白散放的动画片是《熊维.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