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律师的病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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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前, 高中。

    “老赵,你们班那个学生可以啊, 又拿第一啦?”

    赵春华捧着茶杯, 笑眯眯道:“一般般。这回没发挥好,只离第二差了三十来分。”

    隔壁班班主任“啧啧啧”地摇头:“咱们这个县城,恐怕能出个清华北大咯。”

    “把作文拿过来印给我们班学生看看呗。”

    语文老师笑道:“不能总是你们班第一啊。”

    赵春华弯身,从一沓试卷中翻出一份, 眉开眼笑地递过去:

    “拿去拿去, 我的得意门生……”

    语文老师一抖试卷, 翻到作文那一面:

    “嗬!‘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

    一个月后, 高考前夕。

    “真想好了?”

    赵春华问:“这决定下了,可就改不了了。”

    林言点头:“嗯, 不改了。”

    赵春华长叹一口气:“我本来,还想着咱们学校总算有考上个清北的。”

    林言淡淡笑了笑:“但我想做律师, 清北的法学系并不是全国最强。”

    赵春华端详着他:“做律师?……嗯,这个行业, 挺辛苦的吧?”

    林言没话,赵春华道:“我以为你会想当个中文系老师什么的, 在大学教个书, 清闲自在, 搞搞学文……我们年级的老师, 都觉得你非常有文学天赋。”

    “老师,我想当律师。”

    赵春华仰头,看着自己教了三年的学生。带过林言课的老师都觉得他很安静,不大爱话,但是文章写得好。

    只有赵春华知道,林顾言这孩子,是有点儿倔的。

    高一还没分科的时候,林言时常在化学课上默写诗词,或者做英语阅读。

    化学老师发现了,觉得很生气,别的同学这么做也就算了,你是年级第一,也这么上课不听讲,就是很不给老师面子。

    老师把林言的英语阅读收了,让他好好听课。

    然而林言表面上不再拿其他课程的作业出来做,却在氧化还原反应配平公式的旁边用铅笔画人。

    赵春华到现在还记得当时化学老师带着林言的课本一巴掌拍得他茶杯直抖的场景:

    “看看!你的得意门生!年级第一!在我的课上画王八!!”

    赵春华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林言,觉得再下去,林言也不会改变主意。

    他长叹一口气:“林顾言,你年纪比大多数同学都,考大学这种事,我建议你还是和家里人再商量商量,以免以后后悔。”

    林言应了声,后来成绩出来,他还是没有去清北。

    “因为我想活得痛快一点。”

    六年前,大学毕业前夕。

    林言的司法考试已经过了,考研成绩也十分不错,他闲得无聊,找了家事务所实习。

    一个穿着工装的男人站在门口,敲了敲,十分局促地问:“那个……张律师在吗,我的孩被学校老师了,医生现在眼球要做摘除手术。”

    那天恰好只有林言一个人在值班,其他的律师都放五一的假回去休息了。

    他问了男人的电话号码和名字,帮他登记,然后等张律师回来了就转告他。

    但是张律师只问了大概情况,甚至没等林言把话完,就摆了摆手道:

    “让他去找别人吧。我没空接这种案子。”

    没过几天男人又来一趟,林言没忍心告诉他真相,而是犹豫着问: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带我去看一看。”

    两个月后导师联系林言,让他过去报道,然而林言退学了,直接成为了一名律师。

    三年前,林言已经在行业内名声大噪。

    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找上门来,哭哭啼啼地求林言道:“林律师,我的丈夫被人告了,他是冤枉的……”

    林言接了他的案子,没过多久,发现自己中了圈套。

    陆含谦邀请他去酒店“谈谈”,还让秘书告诉了林言酒店号码。

    林言毫无防备地去了,之后一系列噩梦,也就此开始。

    此刻,法国巴黎。

    “加冰吗!”

    陆含谦站在厨房,正在和榨汁机作艰难的斗争:“林言,你的果汁好了!加冰还是奶盖!”

    林言戴着耳机窝在沙发上,电视播得很热闹,他却看着手机,一言不发地翻邮箱短讯。

    陆含谦吼了半天没反应,就一手水果渣滓地走出来,凑到林言身边:

    陆含谦吼了半天没反应,就一手水果渣滓地走出来,凑到林言身边:

    “看什么呢?”

    “操,你居然在玩推箱子?”

    陆含谦难以置信道:“林言,你好无聊。”

    林言操作熟练,看也不看他:“不要扰我。”

    陆含谦果然一静,但很快他反应过来,十分悲伤地:

    “不对,那为什么林言你玩推箱子都不理我?”

    林言不吭声。

    事实上,从陆含谦和他走的越来越近开始,陆含谦也慢慢发现林言性格有点内向。

    他会时常没有原因的低落,一个人呆着不话,好像有心事,但也不跟他讲。

    陆含谦以为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不能得到林言的信任,不被允许走进他的世界,可林言其实是习惯了。

    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刚入行和权贵们官司也好,被陆含谦软禁在身边忍受他的间歇性神经病也好,这一路他一直都是自己走过来。

    他不会求救,也不会示弱,只是自己一个人披荆斩棘地往前走。

    离开北京以来,他再也没有接过官司了。

    但邮箱里还是会收到很多陌生人的信件,他们都茫然又悲愤,想要捍卫自己的权利,又不知该如何下手。

    林言每一封都看过了,但没有回应一个。

    而最近收到的,是一个法国女性和中国丈夫结婚后遭到家暴,她想起诉自己的伴侣,却找不到合适的中国律师。

    听林言会法语,在行业内的名声也是赞誉颇高的时候,她向林言发来了请求帮助的邮件。

    “你不高兴么?”

    陆含谦看着林言,端详半晌,终于发现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林言蹙了蹙眉,把手机关机,闭上眼道:

    “有一封咨询案件的邮件。”

    “……请你做代理律师的?”

    陆含谦问:“行啊,你想接就接呗。这么天天到处演出的,腻了就换点事做,反正你又不是不会。”

    “我做不了。”

    然而林言闭着眼睛,没什么语气地:“只能弹钢琴。除了这个,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他这话的时候,脸上又显出了陆含谦曾经见过的,有点熟悉,却当时并没有发现的自厌的情绪。

    虽然十分隐约,但陆含谦还是发现了。

    “怎么做不了?”

    陆含谦问:“你的律师证不是还在么。特么才辩无双林顾言,会有什么案子会做不了,想接就接,老子给你撑腰——”

    他想安慰林言,但林言蓦然抬高音量,断了他:

    “我了我做不了!”

    他的神色仿佛有点难堪,又有点憋火:“……不要了,我已经不可能再当律师了。”

    陆含谦看着他,林言的胸膛微微起伏着,一声不吭地低头看向地板。

    半晌他站起来,低声道:

    “抱歉,我心情不太好。”

    然后一个人回了房间。

    陆含谦站在原地,完全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他的背影。

    晚上,陆含谦洗了澡到床上,一边陪林言,一边用电脑看邮件。

    林言今天没玩手机,直接换了睡衣就缩到被子里了。

    他背朝着陆含谦,微微蜷着身体,陆含谦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陆含谦键盘回复邮件的声音全落进了林言的耳朵里,他安静地睁着眼听着,也不话。

    直到陆含谦把电脑关机,准备熄灯睡觉的时候,才听林言突然没头没尾地极轻问:

    “陆含谦,我现在是不是特别没用?”

    “……”

    陆含谦一顿,而后立刻道:“怎么会?林言,你想什么呢。”

    然而林言静静看着前方虚无的黑暗,像已经对这个观点深信不疑。

    陆含谦以为他会和他聊天,或者点什么,可是屏息等了很久,林言始终没有再话。

    这种感觉,林言无法告诉陆含谦,他也体会不到。

    倘若一个原本才华横溢的人被迫归于平凡,一个愿兼济天下的人被流放边疆,空有凌云之志却只能弹琴作画,那种不甘和遗恨,就像埋在树下百年都等不来的陈酒,只饮一口,就会烫的五脏六腑都悲愤颤抖。

    陆含谦不知道,林言从隔离室出来之后一直有创伤后应激性障碍症,过去了一年,都没有痊愈。

    他不能情绪激动,也不能上法庭。

    尽管思辨能力仍然在,但是反应迟钝了很多。

    曾经在法庭上才辩无双,能言善辩的林律师,在情绪失控的时候会口吃,甚至失语。

    而这对于林言来,就是毁灭性的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