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诸神黄昏
很快,不到上午十点的时候,宋行辉的学生就到了,一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青年医生,名校留学回来的,硕士主攻方向也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治疗。
江湛看着医生进了卧室,坐在沙发上的季秋寒跟他比了”没事”的手势,而后转身去了书房。
江湛坐在办公桌后,一旁站着的易谦已经仔细看过方才的文件,此时神情竟也是掩不住的惊讶。
“域哥的情报是…,Mr.W的真名实际上叫吴达山,中国人,他是S市财政局局长吴达海的亲弟弟,而这个财政局局长吴达海,竟然就是季哥组里那个叫吴储的人的父亲!”
易谦惊了,他看着文件里用隐秘设备偷拍的照片,低调的吴达海一行人,在幽蒙细雨飘落的山顶一同扫墓。
其中有一个侧脸赫然就是隐藏多时的Mr.W!他在被江湛和周域从VK集团踢下代理人位置后就一直下落不明,而他身旁还站着的另一个年轻男人,
而这个年轻男人,竟然就是那个方北过曾经跟踪过他季哥的吴储!
易谦忍不住蹙眉,早在两年前他就已经初步调查过季秋寒身边的关系网,之后按照江湛的吩咐,更是仔细查过季哥三组里每一个同事的身份,他们皆出于普通家庭,非要令易谦印象深刻一些的,除了方斌是个孤儿外,大概就是这个父亲是位高权重的S市财政局局局长的吴储了。
只是在吴达海的档案里,他根本没有什么弟弟,易谦记得他只有一个姐姐,并且在很多年前就因乳腺癌去世了。
“吴达海从一个县委书记一路升到这个位置,一定经历过很多轮政治背景审查,这中间他们的亲属关系一定被刻意抹去了。”
否则不可能的,作为直辖市S市手握财政大权的一把手,他的亲弟弟曾经是整个亚洲幕后洗黑钱总代理?!这太荒谬了!
江湛的手肘撑在桌上,他也觉得有些头疼,不光是因为这些无意间牵扯起来的复杂关系让他隐隐觉得与最近发生的事盘根结错,还有那个吴储。
那天在医院,他知道这个年轻人身上带着的敌意。
江湛面前的电脑上,是被先一步派去江晚矿区调查的甘黎和徐朗发过来的报告。
报告书上,Mr.W,不,现在是吴达山了,他和江坤还有察昆一行人在清迈的寺庙参拜佛像。
“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基本确定了,江坤之所以能有财路和原料搞出来一个制毒工厂,是因为他找到了吴达山做靠山。而这个吴达山,凭借着他做代理人时掌握的核心客户资源,带着江坤,一起搭上了察昆这条船。”
江湛与周域现在虽然跻身VK集团的亚洲洗钱区的代理,但他们手上现在运作的,不过是当时从Mr.W的助手Qi手里拿到的部分而已,最多七成。
而剩下的三成最核心的客户资料被吴达山秘密地攥在自己的机要电脑里,除了他自己,连跟了他十年的Qi也无权知道。
现在,这三成资料就成了他翻身的王牌,毕竟毒品,洗钱,真的是最佳组合了不是么?
江湛问:“大姐那边呢?”
“全部的运输线路和仓库都在清查,其中两箱运往伦敦的宝石还在海关等待清关。甘黎矿区负责运送的经理被江坤收买,我们的工人全部被替换成在缅甸偷渡的工黑户,他们没有身份,要想全部找出来太难了。”
“可如果一旦他们手中掌握着涉及大姐的矿区参与运输毒品的视频音像资料,那么大姐的处境就会变得很危险。”
江湛沉声:
“让魏启在大姐的近几年的病例上动些手脚,他知道应该怎么做,就算最差的结果发生,他也要保证大姐也能洗脱一切罪名。”
“是,”易谦明白,:“在上次哥和魏哥通话过后魏哥就已经在做了,哥放心,在大姐的事情上,魏哥一向是最操心的。”
中午吃完午饭之后,江宅门口停着早已待命的黑色劳斯莱斯,而那辆江湛常坐的宾利则自从车祸后就没再出现再地下车库。
易谦指挥着四五个保镖上后面的一辆黑黑,自从车祸事之后,上上下下都有意加强了安保。
季秋寒的老家位于S市南边,是一个县城,从前归S市管,前几年刚刚成立了独立的望崇地级市。
冬日寒冷,车子在肃杀的公路上行驶。
季秋寒偏头看向窗外,沿路的树木枯哑凋零,倒是沿路的排排路灯,被市政工程挂满了庆贺新年的喜庆装饰,让即将临近的年味更浓厚了一点。
大概因为昨晚江湛听到了季夏,所以他压根没想过去仔细查查,不然江湛就不光会很轻易的发现季夏根本不是12月出生,而且他会知道,其实季秋寒也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过老家了,甚至他从没再踏足过这个城市。
车子下了国道,
望崇市因为诸多发展限制而显得有些萧条,季秋寒从前的老房子是他父亲厂里分配的,在城市规划里经过多年变迁,去年那块地皮被开发商买了要建区。
他们到的时候,原先老旧的楼房早已拆迁完毕,大型的施工设备刚刚挖下地基。
由于开发商的资金不到位,此刻工地上的工人零零散散的,易谦塞了几盒烟,他们一行人就拿着安全帽进去了。
曾经老旧区的一砖一瓦,如今都全然变成高高堆起的拆迁垃圾,季秋寒对于脚下的丈量很陌生了,或许还有身后的疼痛,竟然意外地让他在这片土地上保持清醒。
天空有些阴沉与肃杀,他们身后站着三四个保镖,江湛扶着他,怕他情绪起伏,在凹凸不平的黄沙瓦砾上摔倒。
他们面前的大坑是刚刚开始下的地基,在巨大的坑陷中,一桩桩成捆粗拧筋桩还没有被混凝土浇灌,狰狞着朝天扎去。
而季秋寒仿佛就是那样,在这个令他年幼一片漆黑的土地上,他消瘦的面容在寒风中无波,却又像是压着暗流下的骇浪。
十六年前,在脚下这里阴暗的称不上是家的地下室里,赌鬼父亲不给他上学,发酒疯时落在身上的只有酒气恶臭的毒,他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等待唯一的姐姐放学回家,给他带来外面的空气,教他读书识字。
可这一切都变了,
从季夏怀上那个强.奸犯的孩子开始。
面前的巨坑像是把过去那个阴暗地下室的天花板掀开了砸碎了,一切隐匿在死角的记忆开始首次暴露在白昼的阳光下。
季秋寒想起很久之前他的一个秘密,
那年季夏被强.奸怀孕后,禽兽不如的父亲不敢做声,而季夏出于母亲的本能,她越来越舍不得,最后选择生下肚子里无辜的孩子。
可年幼的季秋寒讨厌那个孩子,正因为她的存在,而让季夏不得不永远深陷这个恶臭的泥潭里,无处逃脱。
所以在那天下午,他把邻居放在楼梯拐角的老鼠药悄悄混进了季夏的米饭,他想,季夏肚子里的孩子就如同惹人厌恶的老鼠一样应该消失。
可最后在季夏要吃的时候,他碎了那个碗,从此这件事便深埋地底,再也没有人知道。
直到后来季夏死了,连尸体也找不到,这个秘密便彻底化成了灰烬,大概季夏从没想到过,她万般疼爱的弟弟曾想过帮她抹杀掉那个孩子,而在季秋寒每个寝夜难眠的夜里,这个秘密化成腐肉烧焦的味道不肯散去。
“穿上,要变天了,”
直到江湛给他披上一件大衣时,季秋寒才惊觉天空上已经开始飘起了阴郁的坠坠细雨。
身后的向南为他撑起了伞,季秋寒跟江湛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工地。
当一切被焚毁,夷为平地,
记忆消散,或许会重新长出一片净土。
回来的路上季秋寒有些疲惫,江湛检查了他的伤势之后,便只是让他靠着自己休息。
车子还在返程,季秋寒知道江湛怕他什么,下了这条国拐上另一条公路,再沿路走上一百多公里,那个现在已经被改造成影视城的地方,就是十六年前那个惨绝人寰5.23案杀人与埋尸现场,季秋寒曾在那里被关了整整三十三天。
季秋寒看着车子略过分岔信息的指示路牌,就像当初闹的满城沸议的杀人案,现在的那块土地已经平地起高楼,甚至供人游玩,伤痛总是只属于部分人,而大部分的人们则更加擅长遗忘。
季秋寒什么也没,他想,他可以回到老房子,他可以服自己季夏只是从这里离开了,但是他永远也无法踏进季夏死亡的地方。
如果让时间重回到十六年前…,
如果让他知道不久后季夏会和她腹中的孩子以那样残忍的方式死去,他一定会好好履行他的诺言,会变得强壮,会好好保护季夏,会护着她腹中的天使平安长大。
可季秋寒知道,现在的他已经再也没机会了。
返回的车程将近三个时,回到A市的时候已经是日落西山了。
车子驶过津京路,经过特别行动组办公的警局大楼,竟然发现那门口被人扯了好几条白底黑字的凄惨横幅,还有不少受害者家属聚集堵在警局大门口抗.议。
“杀人凶手仍逍遥法外!!无能警察还我女儿全尸!!”
“爱妻手脚丢失,至今无法下葬!!真相在哪?!还我妻公道!!”
季秋寒降下了车窗,抬头望向吵杂抗.议的街对面。
江湛问:“711案的进展现在怎么样了?”
季秋寒摇了摇头,“六名被害者的肢体都有不同程度的缺失,已经抓捕归案的两名犯罪嫌疑人一个精神有问题,一个始终不肯开口,坚持称抛尸地点只有未归案的陈金伟为和卢森知道,而这两个人的反侦查能力很强,前面几次抓捕行动都扑空了。”
寒冬里,路上拎着年货的行人匆匆,也有不少人驻足围观,而受害者家属则捧着亲人遗像在声泪俱下的痛哭。
车里很温暖,江湛:“这案子的确拖得太久了,也难怪受害者家属要抗.议。”
“每年都有成百上千个这样的案件,”
车子驶远,季秋寒才终于转过了头,
“犯罪者得不到应有的审判与惩罚,或许还藏身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像众多普通人一样工作,生活。”
“而受害者甚至连身体的一部分也无法重见天光,他们的冤屈无处申诉,家庭支离破碎,也许奔走多年后仍讨不到一个真相。”
黑色的车在宽阔冷肃的街道上一路驶行,而他们背后的夕阳像是从黑暗那头捞出来的,披晕着一层红炽暗沉的湿淋淋的光。
就像神话传里,诸神等待审判前的黄昏。
季秋寒眨了眼睛里的干涩,垂下眼睫:“我在上大学时,犯罪学老师在第一堂课上就讲过,在我们今后经手的每一桩案件里,真相与公平都有可能迟到,”
外面呵气成冰,季秋寒:“但同样,我们每一个警察也都坚信,真相与公平可以迟到,但,绝不能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