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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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谯知道师父和师弟又出去了。

    其实以前还没有师弟的时候,师父也总会出门,有时候一走就是几天甚至几个月。

    也有的时候,师父会带着他一起出门。

    在道观里懒塌塌的师父,到了外面也是这幅样子。

    谁都不想看,谁都不爱搭理。

    但他会做事。

    帮助被困的妖、迷路的幽魂、遇上大麻烦无助哭泣的世人。

    由此得来的功德,会被师父心翼翼地装进流光溢彩的功德袋里,带回道观。

    听那些功德拿去灵市里可以换取很多稀奇宝贵的东西,还可以融进修行者的气海灵田里,用以增进修为。

    但孟谯从没看见师父去灵市换过什么东西,也不见他为了增进修为融灌功德。

    他只将那些功德收藏起来,厚厚地堆在布下结界的特质炉鼎里。

    有一天,那么多那么多的功德被师父用掉了。

    再之后的某一天,他就有了个黏人的师弟。

    当然,师弟不会来黏他,只会黏师父。

    那样子亲密地黏着师父,跟着师父。

    以至于很长时间以来,师父都没有再带他出过门了。

    孟谯想到这里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尤其是上次被师弟盯着看过的靠胸口左边的那个地方,里面不太舒服。

    他不知道自己心底隐隐跃动的那种感觉叫做“羡慕”,也不知道在看见师父和师弟再一次离开道观之后心里的那种情绪叫做“失落”。

    他只是摇了摇脑袋,驱散笼罩在心头淡淡迷雾,起身去开门,想看看师父和师弟回来了没有。

    门一开,他便愣住了。

    眼前的这个地方……还是他所熟悉的无字观吗?

    黑袍束冠的道士们在原本空旷的庭院里来回走过。

    有的独自一人、有的三五结伙、有的慢悠悠边走边背诵着什么、有的则急恍恍往前跑去。

    孟谯觉得稀奇极了,他走出房门,直愣愣地看着这些突然冒出来的道士们。

    “你们是谁?”

    他开口朝着那些道士问。

    没有人回答他,那些人完全不搭理他,也不知道听到没听到。

    孟谯忍不住跟着两个并肩前行的道士往前走了几步,大声地在那两人耳边又问了句。

    那俩道士同样置若罔闻,对他那大嗓门的问话没有半点儿反应。

    孟谯有限的智商转不过弯来了,只茫然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些凭空冒出来的道士们发起了傻。

    忽然,他像是感觉到什么。

    转头看向一旁高耸的钟楼,楼角处站着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熟悉的是那张略显稚嫩的脸庞,不熟悉的是那身素色道袍的扮。

    孟谯并没有太多的辨别能力,虽然觉得哪里不太像,他还是高兴地伸出了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朝着那钟楼楼角上的人大声喊道:“师……”

    “弟”字还没出口,就被一道金灿灿的光击中了身体。

    孟谯软塌塌地倒了下去。

    巷子口的另一头,吴穹无奈叹息:“你怎么又他?”

    祁烈在一旁一脸无辜地道:“他这样大声喊会影响我。”

    吴穹放眼整个被浮生幻术笼罩住的无字观,对徒弟的话明显不以为然。

    浮生幻术这种将某个地方发生过的事情,以幻境的方式重新展现出来的术法,极少有人能够像祁烈这样随意施展。

    就拿吴穹来,他有能力施展这种浮生幻术,但却没办法具体到哪一年甚至是哪一日,尤其是相隔万年前的遥远岁月里。

    而且他能施展法术的范围也有限,没办法像徒弟这样可以使法术将整个无字观覆盖。

    昔日灵界三大家之一的无字观盛景,被这浮生幻术恢复得一如当年。

    至于浮生幻术施展途中不能有人扰,正常来的确是那样的。

    但对于觉醒了圣主令的祁烈来……明显孟谯这一嗓子半点儿影响都没有。

    为什么徒弟还要把他的大师兄晕……鬼才知道!

    吴穹这时候也顾不上去管倒在冰冷地面上的大弟子了。

    他抬眸望钟楼上看去。

    那是当年的封吾。

    瞧着年纪扮,跟如今的祁烈倒是没什么二致。

    不过神情气质就差得多了。

    钟楼上封吾跟吴穹当年见到的封吾圣主是一个表情的,冰冷、漠然、可远观而不可……

    哪儿像旁边的徒弟,粘人得要命。

    “来了!”身旁的徒弟忽然开口道,伸手拉了吴穹的手,快步往道观大门方向走去。

    还没走到地方就听到了“当当当”的敲门声,听起来铿锵有力,透着一股子精神劲儿。

    等到祁烈拉着吴穹来到大门旁,已经有守门的道士开了门。

    大门外站着的人果然精神抖擞,一袭素色长袍,长身玉立,背后背着一柄古朴长剑,金黄色的剑穗迎着山风烈烈而舞。

    这是吴穹第二次在浮生幻术看到自己前世的样子。

    相比上一次在凼域的山洞里看到的巴掌大的虚魂,这会儿在道观门口站着的这个可就鲜活得太多了。

    啧啧!吴穹在心里暗赞了两声,心自己这模样还是挺出众的。

    他斜了旁边的徒弟一眼,果然看见徒弟看向门外那人的眼眸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像是感觉到他看过来的目光,祁烈也朝他看过来。

    吴穹莫名有些怂,忙抢先一步转回了头。

    继续在幻境里看万多年前,那位名字叫做顾清染的家伙,来到无字观时的情景。

    原来,这不是顾清染第一次到无字观来。

    常年云游在外,顾清染交友遍天下,包括这个无字观里,也有他的许多熟识。

    但他这次来的目的并非是拜访旧友,而是来挑战的。

    不久之前的灵界试剑大会上,一位修真奇才横空出世,遍天下无敌手。

    万分可惜的是当时顾清染有事在身,没能前去观摩一二。

    过后听人了那天纵奇才如何如何了得,如何如何惊才绝艳,顾清染不由起了好胜之心。

    要知道前两一届的试炼大会,魁首可都是他。

    “遍天下无敌手”的称号白白被人夺去,顾清染自然不会就此甘心,怎么也要过了再。

    于是,他专门来到无字观,想要找那位奇才切磋一下。

    这会儿,那“奇才”就站在道观的钟楼上,原来观里的钟每日都要有人值守,今天恰巧轮到那位奇才。

    顾清染明来意,恰好跟他相识的一位道士路过,听见了便劝他道:“顾兄,我见识过你的身手,知道你的厉害。不过……我还是奉劝你不要挑战我们千千师叔,他太强了!”

    顾清染“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道:“啥?千千?那绝世天才叫这名字?该不会是个毛还没长齐的家伙吧?啊哈哈哈……”

    那位无字观的道友:“……”

    一旁看热闹的吴穹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如果千千只是千千也就罢了。

    关键在吴穹的印象里,初次见到的是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封吾圣主。

    一想到封吾有个名叫千千,吴穹就要忍不住捧腹大笑。

    千千……还万万呢!

    要是早知道,他一定会在见封吾第一面的时候就这么喊上两声,那封吾的脸色一定会很精彩。

    但随后吴穹想到祁烈的那句“我忘了”,想到之后发生的很多事情,他又觉得,这么笑不大好。

    而且,他已经感觉到一旁祁烈的情绪起伏,明显感到难为情,于是忙收敛了笑意。

    他收敛了,多年前的顾清染却没有丝毫收敛,笑得甚是欢畅。

    一旁的道友倒是好脾气,一脸无奈地等着他笑完,抬手往钟楼的方向一指,道:“千千师叔在钟楼值守呢,你要真想挨揍,那便去吧!”

    顾清染抬眸望去,笑意仍浓,评价道:“果然是个毛头!”

    没过多久,这位笑话别人是个毛头的家伙,真地被揍了。

    修真界绝世天才,绝不是浪得虚名。

    那位好心提醒过的道友问顾清染:“服了吗?”

    顾清染揉着腰连连点头:“还行。”

    道友一听他这话就知道不是真的服,便问:“还要比?”

    顾清染点头:“当然要比!”

    于是,顾清染就此赖在了无字观中。

    除了每日里苦思冥想够胜过千千的招式和方法,还有在跟千千比试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挨揍之外,顾清染在无字观的日子过得还算逍遥自在。

    整个无字观,上至观主长老,下至刚会走的道僮他都混熟了。

    就连经常揍他的千千道长,也跟他相处得分外融洽。

    比如,吴穹跟道友们聚在一起谈天地的时候,会把千千也拉过来,按在他身边凑热闹。

    再比如,他没隔几天下山一趟回来的时候,一定记得千千带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还有好多次,无字观的道友们看见顾清染下厨做精致的点心端过去找千千聊天。

    而整个无字观的道士们都知道,千千是个哑巴,不会话。

    “你们啊~”顾清染在一次跟其他道士们喝酒聊天的时候数落他们:“不要因为他不会话就不理他,难道你们不觉得他挺招人怜惜?总是一个人待着,肯定会觉得清冷孤独,就算很厉害,他也还是个孩子。”

    道友听了都觉得冤枉:“我们哪敢不理千千师叔,分明是他嫌我们聒噪不肯理会我们。”

    顾清染兀自摇头道:“他不你们又怎么知道他是想有人理他,还是不想有人理他?他看起来很冰冷的时候,其实也像要热闹的,你看上一次,我拉他跟咱们一起喝酒聊天,他不是也没有抗拒,还在咱们讲笑话的时候竖起耳朵来听。”

    一到这儿那几个道士就指着顾清染的鼻子嫌弃起来。

    “顾兄你还有脸,千千师叔不通世事,你怎可拿那些俗世的风月艳史来污浊他的视听?”

    顾清染似是想起了他讲荤段子时千千一脸茫然不解的表情,也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了半天才道:“修行乃是一个入世再出世的过程,只一味在功法上进境,最后也难登大道,我这也是为了他好。”

    一番强词夺理顿时招在场的道士们一阵嘘声。

    顾清染由着他们奚落,完了之后依旧坚持己见:“我真的,你们的千千师叔没那么讨厌与人相处,是人都会孤单,何况他一个毛孩子。你们难道没看见我从山下给他带礼物的时候,他的眼里有光闪过?”

    那几位道士没了言语,顾清染咕咚咕咚喝光了坛子里的酒,又道:“我这些还不是为了你们无字观,这么能的一个宝贝,你们自己不宠着谁还能替你们宠?”

    那位一开始提醒过他的道友趣道:“顾兄如此细心,不如就你来替我们宠着千千师叔吧,不定你把他哄开心了,他就让会你赢个一招半式了。”

    顾清染无奈摇头:“让个一招半式算让吗?让我彻底赢一回才算!”

    顿了一下,他才又:“我是不能替你们宠他了,明天我就要走了。”

    在无字观赖了数月,挑战千千道长三十三场,被狠虐三十三场,一场未赢。

    顾清染带着一身的挫败去找千千辞行。

    “我可能再修行千年万载也不是你的对手。”他的开场白毫不吝啬地给千千戴了顶高帽:“你真的太厉害了!”

    “不过这几个月我还挺开心的,”他接着道,看着少年的目光温暖,直透人心:“千千是个好孩子。”

    “明天我就要走了……”顾清染常年居无定所,离别对他来是家常便饭。

    但不知为何,这会儿他对着面前沉默的少年,辞行的话得有些艰难。

    “还会再见的。”他最后道。

    少年一如既往的安静沉默,只是一双眼睛一直牢牢地盯着顾清染,直到他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冰冷的门板外。

    …

    祁烈转过身抱住吴穹,脑袋埋在他的颈窝里,猫狗一样呜咽:“师父……”

    吴穹被他如此哀伤的情绪感染,手掌抬起,犹豫片刻,还是搭在了徒弟后背,轻轻摩挲着安慰他:“顾清染后来不是又回来了吗?”

    冰冷的卷轴上看来的只是一些相聚离别记录,真正的身临其境,才能体会到其中的滋味。

    就算吴穹没有当年顾清染的记忆,但还是在心里涌起了奇异的感觉。

    他就是顾清染。

    而那个沉默不语的千千,面对离别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后来呢?情蛊是什么时候被种在了封吾的心里的?

    徒弟抱了吴穹好久,最后终于放开,复又拉了他的手,站在一旁看浮生幻术记的景象。

    顾清染第二天就要离开,千千默默坐在房间里,一直坐到了天蒙蒙亮。

    早课的钟声响起,他还是没有动。

    清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洒到了床前。

    早饭时间已过,该离开的人,这个时候也应该已经离开了。

    一刹那,沉默的少年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起身出门。

    躲过道观里所有的人,去了山下的十里长亭。

    春日的微风拂过野草黄花,却不见半个人影。

    千千微微塌下了肩膀,垂头沉默。

    单纯的他,以为是自己的犹豫不决,而错过了送别那个挨了自己三十三顿揍的家伙。

    静静地站到了日上三竿,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千千?”有人叫了声,语气很是惊讶意外,还流露着藏不住的欣喜。

    “你是来送我的吗?我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你人。”

    顾清染三步两步转到千千身前,看着他的面容喜笑颜开。

    “看来没白白相处几个月,你已经把我当朋友了对吗?”

    千千不语,只抬头定定望着顾清染。

    朋友……是像观里的师侄师弟他们那样的吗?

    “有个朋友要成亲,我去喝喜酒。”顾清染面带笑意道。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玩儿?咱们去看看新娘子长得好不好看。”他看向少年的眼眸里泛着莹亮的光彩。

    可千千却摇了摇头。

    原来顾清染的朋友除了观里的那些,在外面还有很多。

    他也只是其中的一个。

    “那好吧!”顾清染看起来有些失望的样子,忽然伸手捏了下千千的脸颊,道:“看在你来送我的面子上,等我喝完喜酒,再回来找你玩儿。”

    罢,他转身,高高地挥舞着手往前走去。

    走出好远又回头,一边倒退着走一边冲着长亭里的少年喊:“千千,等我带甜甜的喜糖回来给你吃。”

    少年不自觉地往前迈了几步。

    脸颊边还残留着那人手指的触感和温度。

    春日温暖的阳光洒下来,映在少年清澈的眸子里,也将他唇角微微翘起的弧度照得分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