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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平阳公主感兴趣地扬了扬眉毛,"他们都是谁?"
"周亚夫、魏尚、郅都、周舍,以及老臣。"李广发出了一声浩叹,"他们四个人,也是不世出的英雄豪杰,然而由于兵力和战策的限制,他们都没有立下赫赫战功。周舍死在关外,周亚夫饿死狱中,郅都被斩,魏尚退老还乡,飘游天下,不知所终……三十年了,三十年的烟尘早已落定,而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将自己的画像挂入未央宫西阁的功臣图谱中,尽管他们确实有那样的实力……老臣此次如果能得胜回来,会在这北门前为他们浇一碗薄浆,与老友同饮共醉。"
这番话,令平阳公主也觉得恻然。
江山代有新人出,各领风骚三五年。岁月流转,谁还能记得从前的热血青年和三十年前的少年壮志呢?连一代名将李广,也已经白发苍苍。
决定人一生的,往往是命运,而不是才能。
李广接过酒碗,喝了一半,将一半浇在地下,口中喃喃念着什么,眼睛看向十分茫远的天外。
"轻车将军!"
出身世家的公孙贺满面堆笑,接过了酒碗。
前年,他新娶了卫青的长姊卫君孺,攀上了这门地位显赫的皇亲,因此仕途极顺。
"轻车将军,你是将门之子,曾因出使东越之功,名扬天下。"平阳公主神色凝重地夸赞道,"孤也曾听过一些你的轶闻,有人你薄行,但孤以为,只要能建下真正的功业,细事不影响英雄的大节。你的战功,为你洗清了所有的传闻……我们会等待你在云中郡外传来的捷报。"
公孙贺也收敛了笑容,脸色变得严肃,他接过酒碗,一饮而尽,朗声答道:"臣跪谢赐酒。臣少年之时,曾经出入烟花,使酒纵气,留下了薄行之名。但自后元二年,臣在温室殿受到先帝当面训诫起,臣已经洗心革面,重新为人。十几年来,臣每夜读兵书至子时,困极之时,以大锥刺股,冰水浇头。臣能升为轻车将军,没有倚仗家里的任何一个亲戚朋友,更没有靠妻家的势力,是硬碰硬靠军功升上来的!"
"壮哉此言。"平阳公主嘉许地点了点头,又移步向下一个人走去。
"和骑将军!"
黑瘦精干的公孙敖,也是建章宫侍卫出身,他与卫青是刎颈之交。
军士们传,公孙敖平时面容拘谨,不苟言笑,讷讷若不能言,但在对敌作战时,却状若野狼,咆哮之声,惊动两阵。有一次,他身负九处刀戟伤,仍然冲至对方的大帐,举起长刀,劈断了敌人的帅旗,匈奴人送了他一个外号:"痴虎"。
"公孙将军,孤敬你这杯酒,不是为了嘉奖你的功劳,那些功劳,会被太仆们一一写明,由皇上奖赏。孤敬你这杯酒,是因为九年前,当你还是个建章宫侍卫时,你竟然敢冒着砍头的大罪,闯入馆陶公主府,救出了锁在地牢里的卫青。这样的义气肝胆,这样的真挚友情,令孤好生敬佩……请满饮此杯。"
公孙敖接过酒碗,仰头一饮而尽,口吃地回答道:"臣……臣救卫青,不……不仅是出于友……友情,而是,他的……确是一条难得的汉子。天下虽大,像他这样的英才却少,臣……臣知道,只有卫青,才是匈奴最厉害的对手。"
平阳公主点了点头。
她的脚步有一些迟疑了,那遥不可及的漠外,会不会吞噬她此生唯一的爱恋,那瘦削的面容冷淡的少年,那醉酒之后在公主府后徘徊终夜的痴情男儿?
"骁骑将军。"她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
"臣在。"卫青的声音,同样有些低沉和忧伤。
"孤认识你十一年了。自从十一年前,在南山下看你比武胜过了匈奴右贤王,孤就料到了,那个有着不符合身份和地位的傲慢的骑奴,会有今天。"平阳公主仰起了脸,将酒碗举了起来,"这碗酒,为了你那些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苦奋斗,和你平定北疆的心胸抱负……"
她低头在那碗酒中喝了一大口:"卫青,孤要你知道,你在孤的心中,从来都是一个有担当有志气有风骨的豪士。十一年来,孤从不敢看轻你……你,将会是大汉的骄傲,是国家的柱石和长城,没有一个女人能配得上你,哪怕,她是王女,是公主。"
卫青从她的手中接过了酒碗,沉默地注视着她。
平阳公主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她只觉得背后粘住了无数惊讶的目光。
卫青终于仰起头来,将那碗酒一饮而尽。
他从腰间取出长刀,横放在手上,恭恭敬敬地递给平阳公主:"多谢公主的嘉言。卫青这次出征,不但是为了大汉作战,也是为了大汉的女人们……为了让她们不再失去父亲、丈夫和儿子,为了让她们不再为生离死别落泪,为了让她们能够享受到真正的太平。当第一只秋雁飞过公主府的上空时,它会带来捷报。我会为你而战的,公主。在我每次战胜的地方,我将会勒刻平阳公主的徽章和姓名。作为女人,你无法实现胸中的抱负,那么,请让你旧日的骑奴,把你的姓名传播到绝域之外。这柄刀,是十一年前我战胜右贤王后,你亲手赐给我的,它陪了我十一年,日日夜夜……现在,请您再将它赐给我一次,我将用这柄刀,亲自斩下右贤王的首级。"
平阳公主眼中含泪,为什么最理解自己的,最爱重自己的,会是这个比她年轻六岁的青年将军?她有那样风尘仆仆的过去,已经再也无法交出一颗完整的心。
平阳公主手指发颤地接过了长刀,再次交到了卫青手上。
卫青接过长刀,高高地举起来,跃马直至队前,朗声奏道:"请皇上发兵!"
"出征!"武帝也举起了锋芒夺目的伏夷剑。
刹那间,大军拔动,脚步声像雷霆震动一样地响了起来。
四 灞桥风雪
又是冬天了,白雪覆盖了灞桥。
灞河边,柳树细密的枯枝上挂满了冰凌,有一种奇特、迷蒙而凄凉的美。
平阳公主勒着马缰,沿着河边缓缓地走着。
她独自一个人,没有带侍卫,也没有带婢女。茫茫白雪地里,只有她的猩红色大氅在飘动,只有她那匹火龙马在慢行。
这匹火龙马,已经是从前那匹火龙马的孙儿了,十年烟尘,旧事似乎都已隔世一般遥远而不可信。
她漫无目的地纵马走着,过了很久,自己才猛然发现,走的竟然是很久以前,那个风雪之夜的道路。
前面,就是那个人烟稀少的山村,是那间留下过美好回忆的旧屋。长久没有人住的屋顶上,长满了荒草,黑瓦全都破碎了,后墙塌了一半。当年的魏尚和周舍,现在不知漂泊在何方,也许,一生不幸的他们已经离开了人世。
平阳公主驻马在村边,眼睛茫然地看出去,似乎又看见了那一夜的暴雪,那一夜,十六岁的卫青,喝了几碗村酒,竟然放肆地抚着她的头发,那双大胆注视她的眼睛,将心中的秘密全都坦露了出来。
"公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平阳公主怔住了,她长久地沉默着,作声不得。
"是长公主吗?"那个人接着问道。
大批的马蹄声逼近,平阳公主回过头来,看见二十几名穿着铠甲的亲兵,正簇拥着身穿冰冷的黑色铁甲的卫青,他们的马蹄踢开雪粉,快速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