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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月前,曹襄给母亲平阳公主写来了一封意气风发的长信,告诉母亲,今年正月十五,长安城的比武大会上,他将会正式以平阳侯的名义出现,并且志在夺冠,要将一面崭新的"海内武威"的牌匾,悬挂在父亲和母亲夺取的金匾之旁。

    三年没见了,平阳公主格外想念这个由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他离开自己去河东郡的时候还没有发育。

    与二弟曹正宏不同,曹襄长得不太像曹寿,见过他的人都,曹襄宛然是少年时的平阳公主再现,他眉目灵动,相貌堂堂,气概豪迈,所差的,不过他是个须眉男子,更加有棱角,少了母亲的一些纤柔。

    曹襄相貌俊挺,性格开朗而有内涵,为人十分有主见,从喜欢射猎、骑马和刀术,听得来自河东郡的老家人,曹襄如今射技出众,骑术也臻于精妙。

    呵,连自己的儿子都已经十六岁,束发行过成人礼了,平阳公主一想到这里,心下就一阵慌乱。

    自己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娇美动人而又任性大胆的女孩了,做事情更不能像少年时那样随心所欲。

    虽本朝的礼法从来没有限制公主再嫁,但自己并不是寡妇,不是平阳侯的未亡人,她的结发丈夫平阳侯曹寿,尽管如今病废在床,身边也另有其他姬妾,但毕竟是自己名义上的丈夫。

    如果自己正式与曹寿离婚,嫁给卫青这个从前的侯府骑奴,将是一件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武帝也不一定就能够准许。

    前面就有一个例子,废后陈阿娇的母亲馆陶长公主,号称"窦太主"的前朝权势最盛的公主,她的丈夫堂邑侯陈午中年弃世,窦太主难耐寂寞,与府中的一个年轻家奴相好。

    那家奴叫作董偃,十一岁卖入侯府,跟着少主们读了不少书,相貌格外俊逸,话儒雅,气度庄重,看起来完全是一个贵族少年的翩翩模样。

    窦太主因为与他情长,不愿只将董偃蓄作面首,想正式与他结为夫妻。便恳求了自己的侄儿兼女婿、大汉天子刘彻,要他赏董偃一些体面,武帝应允了,前去太主府上赴宴时,竟然称董偃为"主人公",还经常将他召入西宫,一起宴游。

    至此,董偃才被长安的豪门接受,贵族们都称董偃为"董君",有一干势利的人,还与他频繁过从。窦太主也算为董偃向武帝求得一个侯封后,与董偃正式结婚。

    尽管如此,正统的宗室和大臣依然不能接受董偃,一次,武帝想召董偃入宫,大臣东方朔,竟然持戟立于殿上,义正词严地:"皇上,公主再嫁之事,毕竟有逾礼制,何况她又是与一个卑贱的家奴公然同居。皇上如果将董偃召入宫中,就是等于首肯此事,礼制一旦涣散,天下风气必然败坏,国不为国,家不为家。此等大事,不可不深忧!"

    武帝当即点头称是,命人将董偃拦在皇宫的正门外,另外找了一个偏僻去处喝了那顿酒。

    但从此董偃封侯之事,也就被武帝搁置起来。

    因为祖训规定,公主非列侯不能嫁,终窦太主一生,竟然无法与董偃结婚。

    而且,由于这件事成了长安城的丑闻后,窦太主总觉得无颜见人,连女儿陈阿娇因为巫盅案被废去皇后头衔时,从前权势熏天的窦太主,因为有愧在心,也不敢对此置一词。

    董偃二十四岁时病故,窦太主从此毁妆素衣,上朝当众奏请武帝,要求身后与董偃而不是堂邑侯陈午合葬。武帝哀其情深,下诏准许,一直等到数年后,窦太主积忧而死,她与董偃两人才得以用夫妻的名义,合葬在霸陵之侧。这也算是他对帮助自己登上帝位的姑母最大的报答了。

    这件事过去的时间并不久,窦太主棺椁入土时,她的碑文还是平阳公主亲自撰写的,也许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那一天,平阳公主在平时感情并不融洽的窦太主的棺前恸哭甚哀。

    虽然贵为公主、权倾天下,也无法得到自己想爱的人,无法与他以一个正式名义出现在天光之下,无法光明磊落地相爱……这的确可悲。

    平阳公主一直犹豫着,秋天和冬天很快就过去了,新的一年来了。

    卫青一直催促着她,他频频来到公主府,这件事也渐渐被长安的皇族风闻。

    大家议论纷纷,好坏的都有,有人为他们叹息;有人为他们高兴;也有人此事大逾礼制,应该重办;还有人骂平阳公主下贱,竟然一辈子都在等候一个旧日的骑奴;更有人为赵吉儿抱屈,平阳公主夺人丈夫,极为可耻。

    昨天,卫青向她下了最后通牒,威胁她,如果她再不去向武帝要求,与曹寿离婚,下嫁长平侯、大将军卫青,他在今年春天最后一次出关作战的时候,会把自己当一个冲锋的卒一样,送入匈奴骑兵的刀剑丛中,力战而死,让她到漠北盐碛中去寻找他的尸骨。因为,为了这份艰难的爱,他已经无望地等待了十八年,不愿意再等下去。

    平阳公主哭了,答应明天给他一个答复。

    此刻,下午的太阳挂在竹林之外,她心事重重地坐在自己的书房中,在仔细地缝一件征袍,袍上,她绣了几行诗:

    北风其凉,

    雨雪其雱。

    惠而好我,

    携手同行。

    其虚其邪?

    既亟只且!

    ……

    让她的心也跟着卫青去漠北吧,从很时候起,平阳公主就已经向往出漠南,为大汉一战。现在想起来,也许是卫青那胜过常人的少年抱负和骑射绝艺,令她产生了钦佩之情,进而成为爱慕。

    正月初三,曹襄该从河东郡封地动身了吧?

    他怀着少年人的雄心,想征服长安,想再现母亲和舅舅当年的风采。

    平阳公主沉浸在自己的思念之中。

    "长公主。"如意忽然轻叩门扉,从外室走了进来。

    平阳公主从妆台前抬起了脸:"什么事?"

    "您看看这是谁。"如意微笑着,向旁边一闪身。

    一个高挑身材、却微微显得单薄的少年站在门前那黄昏特有的朦胧背景中,竹叶在他身后寂寞地摇响,越发衬出他的清秀和俊朗。

    平阳公主按不住自己的激动,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怔了半晌,才喃喃唤道:"襄儿?是你?真的是你?"

    "是我,是您的襄儿,母亲!"他的声音有些浑厚了,再不像三年前那般清脆童稚。

    "你长得这么高了……"平阳公主的视线禁不住变得模糊,她的声音哽咽起来。

    "孩儿拜见母亲大人。"曹襄一撩自己的深青色袍角,深深地跪伏在地。

    "快起来……"平阳公主一阵慌乱,躬身扶起曹襄,一股带有乳香的气味,在他清洁平滑的发丝上散发着,那是她极为熟悉而亲切的气味,是的,这是她的襄儿,是她生命中最重要也最爱惜的人之一。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像从前那样,一把将曹襄揽入怀中。

    毕竟,他已经不再是个依恋在她怀中呢喃的幼儿,也不是那个对母亲的昔日辉煌和过人的才能崇拜不已的孩童。这个曾经因难产让她痛苦难耐的孩子,他已经是个成人,是个英伟男儿和怀有壮志的少年。

    "用过饭了吗?"她像个普普通通的母亲那样,只会询问这些问题。

    "还没有。"在曹襄看来,和三年前相比,母亲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温和、美丽、气度高贵,神色中仍然带着一丝忧郁,却少了些让他痛心的落寞,"儿子急着想赶来与母亲相见,只在路上吃了些干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