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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出色的是它的眼睛,覆着长长睫毛的深栗色大眼,有着女人般的深沉魅力,似乎能够话。

    "它有一双会话的眼睛。"卫青叹道,"从这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抑郁不得、烦躁、忧伤和痛楚,令我深受感动。这匹马是从祁连山下套来的野马,套来时,还只是半岁大的马驹子,但性子十分烈,摔伤过七八个骑手,所以一直卖不出去,脾气凶狠的马贩子,没有发现它有什么异于常马的地方,因为一直卖不出来,白耗草料,马贩子长期不给它吃饱,动不动就毒它,你看,这里还能看出旧伤。"

    曹襄低头一看,果然见到十几条鞭痕纵横在乌骓马的背上,疤痕极为明显。

    "我将它牵入帐中,同卧同起。并请来最好的医生,精心为它治病。"卫青笑了起来,"你知道吗?这匹马的酒量,居然超过普通人,那几个月,来往长安与边关的粮草车上,经常为我带来一坛坛的好酒,人们都以为卫青在纵饮,事实上,这酒是为我的乌骓马带来的。养好伤后,它每次喝过酒,常常眼望北方,长声悲伤地嘶鸣。我知道它在怀念着什么,就在一个夜晚里趁黑出关,在漠北奔驰了三天三夜,将它带回祁连山下。"

    "就为了一匹马?"曹襄吃惊了,卫青看起来是这样一个神情冷淡的人,却有着异常丰富的感情,令他几乎难以置信。

    "是的,因为它是一匹非同一般的神骏。"卫青沉浸在往事当中,"我和亲兵们在祁连山下扎了一个帐篷,便将乌骓马松开缰绳,放入山中。"

    "呵!"虽然明明看见这匹乌骓马就在眼前,但同样被故事吸引住的平阳公主忍不住走过来,抚着马背,轻轻喟叹一声,"你就不怕它不再回来?"

    卫青看了她一眼:"有些人,有些事,你只用看一眼就知道,你可以放心等待,哪怕是一年、两年、十年、一辈子……"

    平阳公主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微微红了脸,扭过了头去,接着听卫青话:"但当时我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回来。我决定在山脚下等它十天,十天后它不回来,我就离开祁连山,并且永远不再为自己挑一匹喜爱的坐骑。"

    "那么,它回来了吗?"曹襄抚摸着那个故事的主角,似乎是毫无意义地问道。

    卫青摇了摇头。

    眼看着乌骓马就在眼前,平阳公主和曹襄大为不解,用困惑的眼睛看着卫青。

    "我带着亲兵回去了,一路上,心里很抑郁难过。为什么我喜欢的人,甚至喜欢的马,都不肯接受我的感情?"卫青平静的声音里,掺杂着一丝悲伤,"回到边关后,我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天,才忽然决定,抛开这一切吧,我,一个能撑起帝国一片天空的男子汉,应该能够承受自己生命中注定的孤独和痛楚。"

    平阳公主的眼睛,不禁变红了。

    "一个月后,一个彩霞满天的黄昏,守城的护兵忽然狂奔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报:关前城门下,有一匹黑色的大马,向着大帐嘶鸣不已。我来不及套上靴子,赤足奔上关楼,果然看见了我的乌骓马,它竟然用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他娘的,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那不是像我卫青一样,一辈子注定了没出息吗?"卫青笑骂着,在乌骓马头上一拍,那乌骓马知道主人在自己,仰天"咴咴"低鸣一声,以示抗议。

    卫青搂住了马头,笑道:"那天我开关门,这黑炭就将头一下子埋在我怀里,半天不肯离开。我这样搂着它,心里十分感动。从那天起,五年了,它一直跟着我,浴血百战,忠诚无加,曾经三次在最危险的境地里救过我。一次漠北沙暴,我带着六千铁甲迷了路,是它将大军带回了大路;一次我负伤垂死,它一路将我驼回边关大营;还有一次,我追杀匈奴大将,背后有人射来冷箭,它跳将起来,带毒的长箭没有射中我,却射中了它的腹部,它勉强支撑回去,便昏迷不醒,我守了它三天三夜,才救了它一条命。"

    平阳公主也不禁深为感动,搂住了马头,笑道:"这黑炭如此忠诚可喜,不能不好好嘉奖。我的火龙马,前年生下了一男二女三匹马驹儿,我留了一匹母马在棚中,还没嫁人,这就许给它吧。"

    卫青大笑道:"那我就替它谢过丈母娘了!乌骓马随我出生入死多少年,一直形单影只,我还不及想到这事,多亏公主细心。"

    平阳公主啐了他一口,扭脸不再答话。

    曹襄一直屏声息气听到这里,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叹道:"卫将军的骑术论,令人叹为观止。曹襄不能再和卫将军比马了,我甘拜下风。"

    卫青炯炯发亮的眼睛盯住了他,亲切地问道:"襄儿,我可以叫你一声襄儿吗?"

    曹襄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襄儿,你不必自卑。十七年前,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绝没有你这样的才能和见识、气度。你远胜过我,但初次从河东郡出来,抱着天下一人的自大心理,也不可取。须知道,九州之大,才德之士,所在多有。"卫青严肃地正告他,"所以,让你见识见识长安人物,也是好事。你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少年,未来会成为一代名臣……但还需要历练和学习。"

    曹襄心血沸腾,过了很久,他才用那双和平阳公主一样明亮坦荡的眼睛盯住卫青:"那么,你愿意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将我收入你的帐下,去漠北和匈奴作战。"

    平阳公主心下微微一哆嗦,但她强自抑制住自己,没有发出反对的声音。

    卫青看了一眼平阳公主,从她的眼中读到了同意和支持,他沉默了很久,才缓慢而有力地点了点头。

    "如果有来生,你还会嫁给我吗,平阳?"漫步在月色和菊影间,卫青轻轻问道。平阳公主爽朗地笑着,凝视着青铜巨镜中自己苍老的容颜、雪白的发丝:"如果有来生,我会在二十一岁那年嫁给你,而不是四十岁,我将不再理会别人的非议和宫廷的阻力,以一个普通女子的身份,嫁给那个冷峻的有卓越才能的侯府骑奴……这一切,你相信吗?"

    "我相信。"卫青感动地回答,"如果有来生,我也决不会放弃自己的权力,将自己激战夺得的新娘拱手让给别人。"

    一 一酬平生

    暮春的正午,帘影里,是一只静静冒烟的茶炊,中年的日子,也像这样安稳而清净,如一壶上好的"洞庭绿雪",在青铜炉上散发出雅重的香味。

    刚刚午睡起来的平阳公主,口啜饮着绿茶,照见妆台的铜镜中,那个皮肤渐渐变得松弛的女人,这是她吗?那十一岁时在温室殿里向孝景皇帝侃侃进言的女孩?那十三岁时便领着侍卫在南山下纵横驰骋,射杀熊鹿的少女?那二十一岁时,满城亲贵少年和青年武士为她而竞技比武的美貌女人?

    岁月如薄雨,慢慢笼罩了她曾经清丽绝伦的脸。

    留下的,是细细碎碎的皱纹,是沧桑的眼神,和长久保持沉默的唇角。

    平阳公主轻轻抚了一下脸,作为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她还是美的,一种特别的有韵味的美,可以将她从人群中突兀显示出来的美,每一根线条,都像是出于上天的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