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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青将她瘦削的肩膀揽住,幽幽地道:"从去年以来,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不行了,还要强撑着处理政务和家事,自己觉得一种无法克服的衰弱,在渐渐吞噬我的灵魂和力量。从前我可以举起飞奔的一百斤石锁,现在沉重得让我害怕。平阳,难道你一直都没有发现,院中那只被我的手掌磨得光滑的石锁,半年来,落满了尘泥,甚至生出了青苔?"
平阳公主这才发现了自己的疏忽和粗心,她一直以为卫青比她年轻,身体不用担心,没有想到,提前面对衰老的,竟会是只有五十五岁的卫青。
她低声抽泣了起来:"不要再了,卫青。明天,我就前往未央宫,恳求皇上能免去你的职务,减少你的劳顿。"
"那怎么行?"卫青的脸上浮出无可奈何的神情,"霍去病已经死了,卫家唯一的力量,就是我。虽然我有着出世之心,但为了总是悲哀哭泣的卫皇后和太子据,为了儿子们、外甥们,我必须劳碌到最后一刻。"
"又是他们!"平阳公主愤怒地低呼道,"那些恋栈于富贵荣华之中的女人和少年,他们有没有想过你的苍老?有没有怜惜过你的疲惫?由于太多地费神劳力,你的头发,在十年前就开始变得花白!"
"别怨他们。"卫青的脸上泛出哀怜之色,"皇后他们,也是骑虎难下,如果退一步,丧失的不仅是位置,而且是生命。原谅这些红尘中的人吧,为了我。"
"我答应你。"平阳公主拭着眼泪。
"那么,卫伉他们,和皇后、太子据,我都托付给你了。"卫青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
平阳公主低垂着头,声音十分悲痛:"为什么要这些不祥的语言?"
"身后,我只有这一桩心事。"卫青的话音十分沉重。
"你知道吗?卫青,你交予了我一件过于重大和艰难的事情。有时候,我简直要怀疑,嫁给你到底对不对?是不是一件发自至情的选择?你是为了我的身份和我对你家族的保护,才娶我为妻吗?"平阳公主的神色十分不悦。
"这么多年了,你还会有这样的怀疑?"
"不,我错了,我在怀疑着一颗忠诚的心,在枉自猜测着一种坚定的感情。"平阳公主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卫青臃肿而长着老人斑的面颊,"少年时,人人都你冷面无情,其实他们都错了,你的感情,比任何人都丰富而深刻,对我,对儿子,对亲人……为了这些人,你几乎要付出了生命。"
"那么,答应我的托付,我的老妻。"
"我答应你。我会尽一切力量照顾好他们,可是,我不敢承诺。"平阳公主叹息道,"你知道,皇上年纪大了以后,变得更残酷,更猜疑,而且很难接近,上个月我入宫求见,他竟然推病不见,这还是从来没有过的。"
"但尽人事而已。"卫青也叹息道,"天命所在,人力岂可勉强?身后,我唯一放心的人,反而是你,平阳。我会安静地在我们已经建好的大将军墓里,燃起一盏万年灯,等待你的到来。让宜春侯卫伉和平阳侯曹襄这两个孩儿一起,为我们合葬。"
"那么,赵吉儿……"平阳公主的心情渐渐变得平静,语气十分淡泊地与卫青讨论起身后之事。
"我对不起她,但即使在地下,我也无法接受三个人的感情。平阳,我只有你,也只要你。"卫青庄重地,"我们的感情简单而强烈,容不得第三个人。就像已故的平阳侯曹寿,你愿意与他合葬吗?"
"不,不,不,就让他在河东郡的家族墓群里,由那些姬妾们围绕。"平阳公主的脸上露出些许难过的神色,却坚决地摇着头,"至少,他不会寂寞。"
"在地下,我随身只要带走一样东西。"卫青。
"是什么?"
"那柄刀,那柄四十年前由你在南山下亲手赐给我的刀,它曾经斩杀过自匈奴王以下的十数名大将,至今,到了夜间,刀鞘间还会传出塞北的风声。当一代将星坠落,他的刀也会失去灵魂,那么就让它在地下陪着寂寞的我们,好让我们回忆起当年的情景。"卫青从壁上取下那把已经磨薄了的长刀,爱惜地弹了一下,刀身仍旧富有弹力。
妆台边的渭南相思雀,啁啾地叫着,鸣声有些悲切。
"把它们放走吧。"平阳公主端起鸟笼,细细地量着。
"为什么?"卫青有些诧异。
"经过了与你十八年的苦苦相思和分离,我开始敬重天下一切有情的事物。这双鸟儿的神情,与我当年醉后悲歌的神情,是多么相似。"平阳公主凝视着这对蓝绿色的鸟雀,叹息道,"它们需要自由,在明亮的林间追逐,在开满野花的溪流边,用鸟喙啄起水珠,互相沐浴,在白雪覆盖的树洞中,依偎着,用体温取暖……天长地久,世世相守。"
卫青沉默了,轻轻拉开青铜丝鸟笼的门。
两只相思雀张皇地看着他们,逐渐喜欢了他们善良的笑容,扑朔从笼中飞出,迫不及待地展翅向窗外的夜色中飞去。
月色下,两只鸟前后相追,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菊圃上空。
"多么美的夜晚,卫青,陪我去菊花丛中散步,好吗?"
卫青点了点头,忽然发现,那两只相思雀又从窗口盘旋回来,在妆台上向他们二人依依看了片刻,这才再次远飞。
"如果有来生,你还会嫁给我吗,平阳?"漫步在月色和菊影间,卫青轻轻问道。
平阳公主爽朗地笑着,凝视着青铜巨镜中自己苍老的容颜、雪白的发丝:"如果有来生,我会在二十一岁那年嫁给你,而不是四十岁,我将不再理会别人的非议和宫廷的阻力,以一个普通女子的身份,嫁给那个冷峻的有卓越才能的侯府骑奴……这一切,你相信吗?"
"我相信。"卫青感动地回答,"如果有来生,我也决不会放弃自己的权力,将自己激战夺得的新娘拱手让给别人。"
"大将军墓,我已经想好了碑题和铭刻。"
"是什么?"
"汉故将军卫青,妻阳信长公主。卫青本公主骑奴,骑射冠绝天下,以战功封大将军、长平侯。卫青者,面冷情深,与阳信公主相恋十八载,终成眷属。"平阳公主缓缓地念着,"阳信公主,长卫青六岁,年龄既殊,各自罗敷有夫,使君有妇,其间百转千回,种种情恨缠绵,实不足为外人道。誉之者称为古今第一奇情,毁之者驳为悖伦毁礼。后人经此墓前,有感于怀者,请掬一捧水,代为祭酒,以慰地下。噫,漠北沙暴走匈奴,将军百战定幕南。我夫妇此情此事,不获谅于生时,亦必同情于身后。千载之下,有深情如此者,请于墓前沥酒一杯,以明知音!"
卫青的心震颤了,他紧紧地握住老妻的手,凝视着花影间映照的那两个苍老的微微伛偻的黑色人影。这绝代风华的两个人物,都已老去,千年之后,会有人想起他们的曾经惊世骇俗的爱,并为之感伤吗?
也许是这一晚受了风凉,也许是那天去猎时纵驰太过劳累,也许是多少年来积劳成疾,第二天早,卫青的额头发烫,鼻息沉重,真的生起病来了。
皇后派了太医院最好的医生来,那三个穿六百石朝服的老医生的脸色,一个比一个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