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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真的。"平阳公主的眼前,又浮动着当年太子荣那张平庸而善良的脸,她的心里,立刻充满了因年深岁久变淡薄了的歉疚和痛楚。

    "皇上召我入宫,当着众人语重心长地道: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不使朕忧。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贤于太子者乎!闻皇后与太子有不自安意,岂有之邪?可以意晓之。"

    "这番话也算出自肺腑了。"平阳公主点头道,"子夫其实不必担这个心。"

    "下午我将这话转给了皇后,皇后涕泪交零,脱去一切簪珥,赤足步行到未央宫,跪谢皇上,我看了那情景,心中很不是滋味。"卫青的眼睛里也微微有些潮湿,"我们一家人活得这样战战兢兢,还有什么喜乐可言?姐姐卫子夫,不管她曾经是个怎样热心权位的女人,她毕竟照顾过我那么多年,而且,我得以伸展胸中抱负,与她有重要因缘……"

    平阳公主向后面伸出手,重重地握住卫青温暖粗糙的手,她安慰地道:"皇宫,永远是个充满危机的地方,你不必为她担心,就像我当年,从来不真正为我的母亲王皇后担心。因为她有足够的女人的智慧,可以应对这一切。子夫脱簪跪谢,那就是她的智慧和魄力。"

    "我真的想离开这一切,像那年冬天一样,和你在山中独处,外面是呼啸着的北风,弥漫的大雪,和寂静到极点的山谷。"卫青慢慢放开了她的手。

    "但我们不再有那样宁静的心情。"平阳公主微笑着,抬头去看悬挂在卧室正墙的那幅丝帛《北风》,那一字一句是卫青亲手写的,是她在冬日的下午,怀着安宁细密的心思,一针一针绣将起来的,"即使远在山中,身在江湖,你仍然会挂念着庙堂之事,会挂念你的儿子们,会挂念皇后和太子据……"

    卫青无力地垂下了头:"你得对。二十年的长安宦涯,已经令我的心变得复杂、烦躁、沧桑、圆滑、世故而灰暗。我不再能离开长安城,这个污秽而繁华的长安城。"

    窗外的菊圃里,将近两亩地的黄灿灿的菊花,在秋阳里盛开着,如黄金铺地,如霞色满天,如重锦平展。

    遥远处,一个惊恐的声音在高声叫道:"大将军在哪里?大将军在哪里?霍将军忽然迸发恶疾,命在垂危!"

    "去病!"卫青霍然醒来,猛地站了起来。

    三 相期来生

    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

    平阳公主府,仍然是一个秋天,但树叶已经又落了二十次,菊花已经再开过二十回,二十年中,无数的故事在长安城发生着,也不断被遗忘着。

    平阳公主昔日的美貌,已经不再被记起。

    如今的她,是一个满头霜雪的老妇,六十一岁了,连曹襄都有了孙儿,她已经是一个曾祖母了,却依然有着爽朗的笑声和明亮的眼睛。

    "长平侯呢?"她抱着一捧颜色格外亮丽的菊花,从门外走进来,却意外地没有看见丈夫卫青。

    同样成为老妇的如意笑道:"他带人去猎了。"

    "这个好逞强的老头儿,现在还什么猎。"平阳公主咕哝着,将那捧菊花插在了房中的各色瓶钵里。

    暮色渐渐落下来,府门外,传来马嘶人闹声。

    "回来了。"正在灯下钉纽扣的如意,笑着站了起来,她也是一个祖母了,但她仍愿意这样守候在平阳公主的身边,她向门外张望着道。

    平阳公主迎了出去,卫青现在的坐骑,是乌骓马和火龙马的后代,毛皮呈淡栗色,四蹄火红,叫作"晚霞"。

    这种晚霞马,比长安城所有的马匹都更矫健,相熟的王公将相们,常常向卫青讨这种马的马驹。

    来十分奇怪,被别人要走的"晚霞",往往会变得平庸肥胖,毫无出色之处。而只有卫府的"晚霞",才保有那种剽悍而敏捷的劲头。

    平阳公主知道,那是出于卫青的"三骑"论,仁的境界,骑手和马,必须做到人马合一,马,有着和骑者同样的灵魂和爱。而除了卫青外,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平阳。"因为中年发胖而显得高大魁梧的卫青,笑盈盈地走进来。

    "怎么这样晚回来?"平阳公主在甬道上牵过他的"晚霞",用手轻抚两下。"晚霞"喷着鼻子,身上流出如血的汗珠,依恋地在平阳公主的衣角摩挲着。

    "我去办了一件极为难的事情。"卫青笑道,向她呈现自己的猎物,"你瞧瞧,这是什么?"

    笼中一对蓝绿色的形状奇异的鸟,鸟儿的羽毛颜色十分明丽,冠顶生着一丛火红色的短毛,正啁啾缠绵不已。

    "渭南相思雀!"发白如雪的平阳公主在灯下惊呼起来,"真的是它!"

    "四十年前,你要我为你捕捉这种鸟,而我那时候没有答应你。"卫青俯身,深沉地看她,"隔过四十年,我想,这该是完诺的时候了。"

    "你爬了那么高的树!"平阳公主嗔怪着,她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你的老命不要了?"

    "廉颇七十岁还能挽弓舞戟呢,何况卫青比他年轻一纪。"卫青笑呵呵地道,过了四十岁,留在他脸上的,竟然是一种世俗的庸碌的笑,能讨好一切人的笑,这让平阳公主觉得,自己昔日爱慕过的那个神情冷淡傲慢的少年,已经不知所踪,只偶尔在卫青的言行中,还能看见他淡淡的影子。

    他将鸟笼递给平阳公主。

    里面是一雄一雌两只鸟,羽毛鲜艳,状极缠绵。

    "怎么今天会这样舍生忘死地捉两只雀儿?"平阳公主有些讥笑地道,"当年我那般要挟,你也不肯,还了一番大道理给我听。这两只雀儿,谁知是当年那只雀儿的孙子、重孙子,还是灰孙子?不是原物,我不要。"

    卫青笑着将脸凑了过来:"你瞧瞧我脸上这些汗、泥垢和树枝划的痕迹。我实跟你,捉那只雌鸟只不过悄悄爬树就行了,捉那只雄鸟,我费了好大的心机。我将那雌鸟捆在笼中,门没有关,那雄鸟明知笼子一进去,就会落门,再也飞不出去。它围着雌鸟回旋跳踯了一个下午,终于忍耐不住,投身入笼,像这样的痴情种子,虽然是禽兽,也令人好生感动。"

    他动情的叙述,让平阳公主又想起了久远以前的那个下午,十五岁的年轻得像一棵杨树的卫青,在她的马下娓娓而言,就是那个下午,卫青深藏在冷淡面容下的多情,动了她,延续成十八年的苦苦相思。

    "你千辛万苦捉了它来,就是为了四十年前的那句话?"

    卫青大步走进了房间,将鸟笼挂在巨大的青铜妆台之侧,注视着里面相偎相依的两只相思雀,低沉地道:"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你也可以借助思念和回忆的慰藉,好好地生活下去。"

    "你离开我?"妆台里映出平阳公主错愕的面容。

    "就是我们曾经过的,永别……不,仍然是短暂的分手,我们会在地下相见。"卫青别过了脸,笑容落下,神情落寞的脸上,浮上来的,又是从前那种冷傲表情的风骨。

    "怎么会!"平阳公主的声音激烈起来,"我比你年长六岁,如果要长行,先走的那个也是我!你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忽然要来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