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缘
齐叔晏确实是个什么都会的。
眼看着祭祀将结束,男人晚上也空了不少时间出来。他间或下午抽空,间或整个晚上,来华仪殿陪闽钰儿下棋。
对弈两个时辰,十有八九,闽钰儿是输的。偶尔一两次,齐叔晏见姑娘想的辛苦,主动丢子言输。
闽钰儿哪里肯依,男人无奈,只得又拾起子,指导闽钰儿一步步围局成势。闽钰儿喜欢黑子,他便挑了白的,洁白修长的指尖拈着白子,一样的剔透,如玉无暇。
“殿下殿下,你看我今日有进步么?”闽钰儿好不容易嬴了一局,还是在齐叔晏的“辛苦引导”下才成。
男人挑眉,“再练练罢。对弈有如两军交战,在战场上可没人像我这般让着你。”
只差扫除己军,把敌军迎进来了。
闽钰儿咬着唇,十分不服气。男人劝慰她道:“无碍,下棋不比烹茶刺绣,一两年就能熟识的。你落子犹豫,应该是瞻前顾后,又缺乏经验,所以不敢。”
“待多练几年,棋路自然会走得坚定些。”
“那我要多久才能下嬴你呢?”她抬头,问。
“找你现在的下法来看,十年罢。”齐叔晏保守估计,那还得是在他剩下的十年里,再不碰此道,渐渐生疏了才成。
闽钰儿:“……”
无趣,无趣的很。她又下了一局,不出意料地被齐叔晏杀的面目全非,她了个哈欠,齐叔晏手下便一停。
“今夜就到这里罢。”
夜里落了雨,闽钰儿嫌凉,直接将齐叔晏的臂膀当作了枕头,睡的安然。
第二日,齐叔晏过来的时候,还带了一副画轴笔墨。闽钰儿好奇地凑上来,“殿下今日要教我画画么?”
屋子里灯火忽闪,撒下一地昏黄。齐叔晏侧颜瘦削,眼睫邃然,缓缓展开了画轴,听到闽钰儿的话,便慢声道:“院子里的栀子花开的正好,你会画么?”
闽钰儿老实道:“不会,不过我可以试试。”
男人替她砚好了墨,“先画一个试试,我看一下。”
闽钰儿毫无经验,花叶看着简单,纹理却是极其复杂的,她沾墨下笔,只堪堪勾了一朵栀子的外形,就不敢再下笔了。
她深吸一口气,再画下去,可能就是脏兮兮的一团墨了。
不知何时,齐叔晏从外间折了一朵栀子进来,摆在桌上。他:“丹青之笔不能拘于外形。”
“你这样一笔一笔地勾画,是最基础的法子,未免太拘谨了些。”
闽钰儿听得头大,她放下笔,“殿下能先画一个么?”
“想画什么?”
“随便都可以,画一个好看的就行了,让我看看殿下画的。”
闽钰儿把笔交给他,齐叔晏执笔,看着纸上的栀子花,笔尖凝了一晌,随而勾了点点淡墨,落在纸上。
男人画画是极其细心的,眉头紧蹙,笔尖浓重,笔下的花叶纹理却是细到接近头发丝一般,细到难以辨认。闽钰儿在灯下看了一晌,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觉越发地困。
外面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雨,栀子花上刚刚摘进来,还歇了些露水。闽钰儿趴在桌上,伸出手,指尖勾了勾花上的露水,看着看着,眼睛就闭上了。
院子外的风穿过窗棂,透了些进来,带着凉意。闽钰儿睡的沉,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塌上了。
她吓了一跳,竟睡到了这个时候?
齐叔晏已经换上了白色的寝衣,坐在塌上,腿上还搭着被褥。听见动静他低头,放下手里的书,“醒了?”
闽钰儿迷迷糊糊地问,“我睡了很久?”
“嗯,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那现在该很晚了。姑娘想了想,道:“画呢?”
“殿下画完了吗?”
“画完了。”齐叔晏垂了眼,修挺的鼻翼旁映出侧影,“我适才画完,就叫人拿下去晾着了,用香薰一两日,再给你送过来。”
“画了这么久么……”闽钰儿撇嘴,暗道一朵栀子花而已,就画了数个时辰,齐叔晏这番画画的模样,未免也太认真了。
齐叔晏合上书,放在了塌边的桌上,他忽然:“宫里呆的久了,想出去逛一趟么?”
见姑娘没听懂的样子,他勾起下巴解释,“你师傅最近在江太医府上,江太医递了折子上来,你师傅念你了,又不便来宫里,故他想把你接到府上,玩一日。”
出宫玩?第一次来齐国的闽钰儿,陡然生起了兴趣。
姑娘自然是想到处看看的。可是转念一想,又有点不敢。在宫里,她拢共不过出去了几次,每一次都惹上祸事,要是出宫了,指不定会遇上什么别的祸事。
闽钰儿迟疑,男人见她犹豫的很,“不想出去吗?”
“自然是想,可是……”
末了她凑过来,下巴磕在齐叔晏的胸膛上,抬起浓密的眼睫,看着他:“殿下,要是我又闯祸了怎么办?”
齐叔晏挑了眼尾,不仅有些笑意,“你倒是个明白的。”看着闽钰儿眼巴巴的样子,他轻叹了一声,“去罢,江憺在府里,有他在,你便不会有什么祸事。”
更何况,江太医的府上,不是谁想闹事,就能闹起来的。江憺那样一副清清冷冷,倨傲不语的性子,是养出来的。
江府里的沉肃气氛也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好。”闽钰儿不知道江憺和齐叔晏两人的事,只觉得距离上次见江憺,已经过去了好长时间。
“把枝微也一道捎过去,她整日待在这里,不如去见见师傅。”
闽钰儿下去,忽然又抬头,“殿下,我能去玩多久?”
“……”男人手下一顿,“你想出去玩多久?”
“住一夜,行吗?”她伸出食指,晃了晃。
“不行。”齐叔晏斩钉截铁。
“那,晚上回来?”
齐叔晏觉得,自己要是不找几个人陪着她去,她怕是出去了就不想回来了。
男人陪她在这华仪殿住了这么久,没想到她倒是个心大的,想不顾这里,还想出去住一段日子。
“江太医的府邸就在皇城外一里地,来回不过一个时辰,我给你五个时辰,你去逛一逛,足够了。”齐叔晏侧过身子,有些不省心地看着她:
“晚间皇城要落锁,你想大半夜回来惊动御军,给你一个人开宫门么?”
闽钰儿不犟嘴了,“好好好,我听你的。”
齐叔晏起身灭了灯,“明晚我在华仪殿等你,若是回来晚了,可是要罚的。”
“罚?”闽钰儿暗道别吧,前些日子背《女戒》,她已经背的太头疼了。
“罚什么?”
“等你回来晚了再。”齐叔晏转身,勾起姑娘的腰,甚是自如地将她拉到怀里,抬手,胸膛几乎覆住。
耳边还能听到他浅浅的呼吸声。
闽钰儿不大明白。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齐叔晏就喜欢这样抱着她睡了。
想她原来,也就一次,和公冶善大婚的晚上,男人这样抱了她。却也只是轻轻地环住,只是像走了个形式。
初识齐叔晏的时候,他比公冶善,甚至是闾丘璟都要冷的多,整个人给人以拒之千里的压迫感。她也没想到,不过是过了两个月,男人在夜里搂起她来,竟是这般轻车熟路了。
又想到明日就能出宫了,闽钰儿欢喜更甚,不多时就睡了过去。
第二日,久雨初晴,是个难得的艳阳天。出宫的马车早就安排好了,在华仪殿外候着,闽钰儿又开心,又为难,着实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了,枝微见她手忙脚乱的,不由得好笑,开衣橱,给她挑了一身描金团绣披刹襦裙,这衣服看着贵气逼人,幸而是水仙红色,衣襟前又绣了一排而微的比目鱼,增了几分灵气。
她提起裙摆,在古铜镜前转了一转,忽而叫道:“枝微,我好像长高了。”
这铜镜大都是相似的,去年她照时,头顶还不到镜框,现在,插上珠簪,镜子里的人竟能触上镜框了。
枝微笑道:“公主,您才满十六岁不到半年,还怕以后会长不高么。”
“快走罢,殿下拢共只给了五个时辰,公主再耽搁就该没了。”
枝微扶着闽钰儿上了马车,马车轱辘声碾过大理石地板,在清早显得尤为明显。她走后不久,另一辆马车也踏上了出宫的路。
公冶衡坐在马车上,他昨夜一夜未眠,今日一早,公冶家的几个亲信又赶来了京城,在京城外托人给公冶衡带信,有重要的事要商量。
眼看祭祀到了尽头,齐叔晏月中的发病期也已经过去,再动手,不知道还要规划到什么时候。
“既是重要的事,为何不早点过来禀告。”公冶衡面色有些白,他受伤的那只手已经快要痊愈了,这几日已经可以沾水,可一碰上去,还是隐隐的痛。
就好像那日齐叔晏的话一样,总能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涌上来,让他心烦不已。
“二公子,永安伯的人,也是昨夜才得到的消息。”身边一个人解释道。
“昨夜?”公冶衡凝眉深思,忽而眸中厉光闪过,“是不是姓孟的出来了?”
他记得,前段日子传消息,钦天监里观察星象有了异常,姓孟的从此闭关了十来日,占卜推算天理,到最后,似是还不够,把自己儿子孟辞也叫了进去。
这该是有了什么异象,能让钦天监里的人倾力至此?
那人答,“永安伯,确是与钦天监里的事有关。”
公冶衡忽然扬了个笑。
这么些年来,钦天监里卜出来的大事,无非是关于齐叔晏的。从他出生,到现在,每卜一次,似乎都把齐叔晏往“早年横死”的路上推进了一步。
那么这次,钦天监里又卜出了什么呢?
公冶衡道,“永安伯在哪里等我们?”
“回二公子,在烟雨楼。”
“即刻去烟雨楼,另外,孟辞今日应该出来了,派两个身手好的,去跟着他。”
他知道,孟辞江憺,几乎永远是在一处的。若是孟辞有了消息,那么第一个就是去找江憺。
孟辞性子急躁,江憺性子倒是冰一样,看看江憺的反应,就能推测消息的好坏了。
“是。”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出了皇城,却是去了不同的方向。闽钰儿在前面,江太医的府邸要穿过长安北街。闹市,乐坊多在南门,北街这边显得尤为清净,住在这里的也多是高门显贵。
江太医差了人在门口迎接,闽钰儿一下马车,底下就是齐刷刷的叩首声,她叫了“免礼”,才有人起身,主动走过来,搀着她往门里走。
都江家人时代袭医,岐黄之术在整个中原都赫赫有名,青年才辈中也不乏翘楚,尤其是江憺,算得上整个家族中年轻辈中的第一,更是年纪轻轻就被封了侍郎。
可这个相貌医术都卓绝的家族翘楚,很就被送去了千檀寺,随着齐叔晏过上了苦修的日子。闽钰儿想着江憺为齐叔晏办事的那股劲头,都觉得唏嘘不已。
齐叔晏也是有幸,能得贤臣如此。
常山道人正坐在屋子里喝茶,他对面坐着江太医,底下还置了几张桌子,估计都是些相熟的客人。
闽钰儿掀开珠帘,玉节相击清脆地响,葳蕤的裙边拖过地毯,她一张明艳的俏生生脸就从帘子下显了出来,“师父。”
“钰儿?”
常山道人的胡子抖了抖,忙招手,“过来过来,快过来坐。”
江太医亦低首,“见过娘娘。”
闽钰儿依着顺序,都躬腰行了礼,江太医知道她和师父要叙旧,直接带着众人先下去了。
“师父,你和江太医很熟吗?”闽钰儿看着众人下去,终于回头,不再僵直地挺着背,倚在椅子上,俨然一副放松了的样子。
“当然。”常山道人面有傲色,“你师傅我还是有排面的。当年……”
他一顿,立马收住了话题,转头看着闽钰儿,“你怎么回事?来宫里这么久了,都没想着来见我?”
闽钰儿:“我不是出不来嘛,那师父你能进来,也没来找我啊……”
“……”
常山道人点头,“罢了罢了。”他似是很关心闽钰儿在宫里的生活,大繁琐的事都问了个遍,末了他落了一句重点:
“齐叔晏了何时和你成亲没有?”
闽钰儿摇头,“殿下只,等祭祀完了就安排婚事。眼下,祭祀好像也快结束了。”
“哼。”老道哼了一声,似是有些不满,“最好是这样,这都多少日子了……”
还没完,屋子外陡然传来了闹哄哄的声音,江家人向来严于律己,举止端庄,这般不寻常的动静倒是让常山道人都愣了一下。
“怎么回事?”闽钰儿听见了声音,想起身过去看,被常山道人一把按回了原处,他皱眉,“丫头给我安分一点。”
他看了看外间,袖子挥过,一股奇异的香味就溢出来。闽钰儿顿时两眼昏花,喃喃道了句“师父”,就滚在了桌上,闭上眼。
有人掀开帘子而来,一见那人的脸,常山道人就凝眉,谓叹了一句:
“都是孽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