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江月(拾贰)

A+A-

    秘书省里众人吃着宋虔之从侯府带来的早饭,周先还在睡,宋虔之让人给他留了点,只夹了两枚水晶皮里透着粉的虾皇饺,让厨房盛出一碗米粥,端进内堂去吃。

    陆观跟着他。

    宋虔之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

    “宋大人去何处吃?”陆观坦坦荡荡。

    “我看看前几次问话的记录。”

    “我也去。”

    宋虔之:“……”偏偏陆观是他的上司,赶也不好赶,只得由他。

    宋虔之脑子里一直有个疑惑,又怕自己记错,翻出来书办誊录留档的那份证词,找到汪藻国第一次提审时的答话,边看宋虔之腮帮停下,想了想,问陆观:“腊月初三的下午,汪藻国和楼江月先去见了一位女子,再去的琵琶园,对吗?”

    陆观嘴里在咀嚼,声音含糊不清:“什么?”

    “你问话时我不是出去了一会儿,当时宫里来人传话,后来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在问秦明雪了。你看,你第一次问汪藻国,问他们出宫做什么,他他陪楼江月去见一名女子,你又问他见的是谁,他不知道女子的名字,只知道住址。这个住址在这儿。”

    “是。”

    “琵琶园的女子都是住在琵琶园,不可能还有别的居所。三品以上的官员,可以携琵琶园的歌舞姬出游,不过也要看女子们的意愿,没有外宿的规矩。这个住址,应当不是秦明雪的。”

    陆观咽下嘴里的东西,想到如果住址不是秦明雪的,那就很可能在那天下午楼江月还见过一个人。

    “后来我再问女子名姓时,他想起来是叫秦明雪。”陆观想起来了,“汪藻国第一次回答时了谎。”

    “他们都过谎,就是不知道哪些真哪些假。汪藻国与许州,这两个人都在观望,他们想求生。”宋虔之稀里哗啦喝了一口粥,慢慢地品尝米香,少顷,他,“汪藻国上有老下有,肯定想活。想活就不该出陈情书的事,更不该连欺君的事一起出来,有这个意图都不行。不知道周先跟他了什么,或者是承诺过什么。”

    话声停了,宋虔之起身去关门,门外没人,其余人等都不在这个院落。

    宋虔之边喝粥边同陆观讲:“汪藻国提陈情书之前,可能单独见过周先。”

    陆观心里一震,没有立刻话。宋虔之的语气对这个判断很确信,而陆观则是早已确认汪藻国在供出陈情书之前,有单独接触周先的机会。

    “周先是皇上的人,麒麟卫的忠心毋庸置疑。他不希望这个事儿往宫里查,是不希望往嫔妃身上查,但许州提蒋梦的时候,周先无动于衷。蒋梦是太后的人,也就是皇上的意思是,可以查太后,不能查嫔妃。”

    “下去。”

    “这么早把汪藻国押到秘书省来或许是个错,周先在秘书省要私下接触他太容易了。要找个机会敲一下汪藻国,让他知道,除非实话否则不能脱罪。”宋虔之吃下第二只虾饺,埋头喝粥,抬头,“我怎么觉得他好像豁出去了。”

    “如果周先和他敲定的条件是帮他照顾家里老。”

    宋虔之与陆观四目相对,先是一愣,继而眉头一跳。

    “有可能。汪藻国第一次被提审之前,已经万念俱灰,他还绝食,两天没吃东西。他已经觉得必死无疑,反正是个死,接连数日担惊受怕,汪大人想必已经将种种出路都想得一清二楚了。只要家有所托付,让他什么都可以。”

    宋虔之理了理思路,继续分析:“汪藻国第一次的供词可信度最高。你看这里,书办记下了女子的住址之后,你问他楼江月在何处见到的那名相好的女子,他在皇上御用的琵琶园,你又问了他一次女子的名姓,他才供出秦明雪的名字来。这里我一直没有想清楚,连章静居的人,不只是孟娘,和楼江月有点牵扯的女子都知道有个秦明雪,与楼江月时常见面,兴许是相好。这个事情,汪藻国会不会也知道?他要是知道秦明雪,那初三的下午,他们未必真的去见过秦明雪。”

    陆观已经喝完了粥。

    宋虔之瞄到他的空碗,问:“要不要再吃一点?”

    “等会再去盛。”陆观,“汪藻国第一次回答我时,没有想过我会问什么,也没有任何准备,在刑部被定罪他没有想过到了秘书省还有被提审的机会,以为自己死定了,都是因为秘书省向来只进不出。”

    宋虔之当没有听懂陆观的揶揄。

    “他给的这个住址,要去查。秦明雪也要查。”

    宋虔之嗯了声,道:“这是一定,汪藻国和楼江月一起在秦明雪那里用茶的事,未必可信,这个好查,去琵琶园问问就知道了。之后,要查这个住址,是否真有一名女子,如果有,那天下午他们可能是见过这名女子。等刑部验毒的结果出来,就知道楼江月是不是和林疏桐喝过同一种茶,还要等周先送到琵琶园去的养生茶出查验结论,要是只有林疏桐的茶有毒,且和楼江月脏器里的是同一种,两人喝的是同一种给女子美容养颜清喉润肺的养生茶,又是同一种毒,这就有些太巧了。”

    “林疏桐的身份要查。”陆观突然。

    宋虔之没想到陆观现在会想到这儿,林疏桐的身份里可能隐藏着她为什么被杀的信息。他犹豫片刻,还是:“陆大人有所不知,琵琶园既是皇上御用的歌舞班子,也是监视京中三品以上大员的眼睛。”到这里,就不必再下去。

    陆观眼神一动,略点头。

    “什么时候去见秦明雪?”

    这就想到一块儿去了。

    “吃了早饭就去。”宋虔之喝完最后一口粥,陆观主动自觉地拿过他的碗,一手一个碗地出去盛粥,还给宋虔之又弄来两个虾饺。

    “你吃一个吧。”宋虔之忍痛割爱道,眼巴巴望着自己筷子上夹给陆观的虾饺。

    陆观将一根筷子插进宋虔之分开的筷子之间,往下一推,虾饺稳稳当当掉进自己碗里,当着宋虔之的面,吃得香甜,还了一声不错。

    宋虔之如遭雷击。

    去他奶奶的,当然不错,简直是人间美味好吗!师傅是从大楚南地近海的一个县请来的,家里二百多年都是靠做虾饺这一门手艺过活……

    他的虾饺啊,少吃这一口,宋虔之心窝子好痛。

    陆观:“???”

    宋虔之面部扭曲了一下,口口吃了最后一个虾饺,把粥喝完。

    陆观起身:“走吧。”

    “走什么走。”宋虔之哭笑不得,示意陆观去把脸洗了。经过一夜未经修正的陆观此刻形容邋遢,脸上还有点出油,惨不忍睹。

    “去问案又不是去招妓。”陆观满不在乎。

    宋虔之嘴角抽搐,叫人水进来,亲手给陆观拧了帕子,递过去。

    陆观却将下巴一抬。

    算了算了。

    宋虔之马马虎虎给陆观擦了擦脸,束发他是做不来的,叫了个书办进来帮忙。书办进来看见陆观那个彻夜没有收拾过的样子,就知道怎么回事,没什么过来帮陆观梳头。

    从林疏桐出事以后,琵琶园闭门谢客,上午歌舞姬们都没起床,一个宫里派下来的嬷嬷,穿金戴银,看得出身份贵重,过来接待两位秘书省的长官。

    显然嬷嬷认识宋虔之,恭恭敬敬地问了侯爷的安,权且当做没看见陆观。

    宋虔之将陆观往前一让,:“这是新上任的秘书监。”

    “大人好。”嬷嬷稍欠了欠身,并未正眼看陆观。

    “今日我是来见一位姑娘,叫秦明雪。还有最近一个月琵琶园弹唱时的赏单子拿来我看看。”

    “侯爷欲往何处看?”嬷嬷问。

    “去林疏桐的房间,左右那里现在没有人。不用惊扰别的姑娘,让秦明雪过来就是。”

    宋虔之跟陆观先去林疏桐的房间等,这里不像迎春园里楼江月的房间上了封条,而是收拾得整齐干净,桌上插的梅花花瓣鲜嫩挂着水珠。

    宋虔之把梅花抽出来看了一眼下面的断口,重新插好。

    “今天才插的花。”

    陆观在看屋内书架。

    “这位林疏桐才气不,写过好几首诗,在贵女夫人们之中传得很热。”宋虔之摇头叹气,“可惜了。傅云颖最会跳胡旋舞,长得也好,可惜。”

    陆观将架子上的书拿下来,一本一本地翻。

    书不多,一共八本,都是女儿闺房中看的一些识字读本,一本先帝时女诗人金容的七言,一本琴谱。

    宋虔之拿起那本琴谱,随手翻了两下。

    “林疏桐以琵琶见长,看来最近在学古琴。”

    陆观翻了翻,把三本放到一边坐榻上,剩下的放回书架。

    宋虔之疑惑地看他一眼,拿起来也翻了一翻,眉蹙了起来,刚要开口,外面有人敲门。

    陆观高声道:“进来。”

    话同时,宋虔之将那三本书手忙脚乱地塞到坐榻上拜访的几下面。

    推门而入的女子妆容修整,一身浅绿衣裙,仪态端庄,施以淡淡的一指桃红颜色在朱唇上,走过来时,暗香浮动,行礼时不卑不亢,不慌不忙。

    “你是秦明雪?”宋虔之心中暗暗赞叹。这女子倒是合了她的名字。

    “大人叫我来,所为何事?”秦明雪端立着,先是好奇地看了看陆观,才将视线转回宋虔之脸上,似有迟疑地皱眉。

    “你可能见过我。不过与本案无关。我来问你,你想好了再答,慢慢地想,仔细地答。”这次宋虔之没有让陆观先问了,不在秘书省内,且陆观送他回家的情他还是很受用,便放下了些戒备。

    “是。”

    宋虔之示意秦明雪坐,秦明雪坚持站着,宋虔之就不再什么,直接问话:“你认识楼江月?”

    “认识。”

    “腊月初三的下午,楼江月来过琵琶园找你?”

    陆观起身,在房内走动。

    秦明雪没看他,向宋虔之答:“是来找过。”

    “所为何事?”

    “来送还我一些银两。”

    “他找你借过钱?什么时候?做什么用知道吗?”

    秦明雪飞快看了一眼宋虔之,柔声回道:“江月先生才华横溢,是人就有囊中羞涩的时候,左右我这里用不上,权当资他在京城先住下,我让他明年去参加恩科,他还没有答应。如今没有机会了。”她眼圈一红,手帕沾了沾眼角。

    宋虔之眼神一动。

    “你与江月先生,感情很好?”宋虔之边问边在心里想,他与陆观今日来查的是林疏桐的案,楼江月是民间享有盛名的词人,他死了这件事现在还没有外传。琵琶园的人自然不会知道,秦明雪却知道楼江月死了。她是从何而知?是其他三品以上的官员告诉她的,还是,她本来就知道?

    “有幸被江月先生引为知己。”

    这就和坊间的传闻一样了。宋虔之想到孟娘的,秦明雪是楼江月的妹妹,当时他以为这是孟娘一厢情愿的想法。但楼江月能住在孟娘那里,有没有可能秦明雪其实是楼江月的妹妹而不是相好,那楼江月的相好是谁,汪藻国楼江月有很多相好,孟娘肯定是其中一个,他在琵琶园有没有相好?

    再想,楼江月与林疏桐都喝了有毒的茶,虽然他喝得不多,五腑中仍有少量残留。

    宋虔之突然瞳孔一缩,脑中一道灵光闪过,拇指与食指不断摩挲着。

    “大人在想什么?”秦明雪心地出声问。

    陆观回到宋虔之旁边坐下。

    “中午我们吃什么?”

    宋虔之正在想案情,突然听见陆观这么一,整个人都不好了,喃喃道:“琵琶园的汤面是一绝,就是有些贵。”

    “宋大人还没钱?”

    陆观看“钱罐子”的眼神让宋虔之一时有点出离愤怒,想起来每次带陆观出门陆观都在白吃白喝,又想到琵琶园里的海鲜面……

    “随便在这儿吃些。”宋虔之回过神,看着陆观脸红了,他视线滑到陆观的嘴唇上。

    之前怎么没发现,这男人嘴唇还挺好看,轮廓分明,嘴角与唇锋俱线条干脆,透着一股冷硬意味,不知道吻上去是热的还是冷的。

    宋虔之脸色通红。

    陆观不悦道:“想什么?”顺着宋虔之的眼,陆观转头看见身后的一个暗格,伸手握住上面铜扣就拉。

    “哎,陆大人……别开。”

    秦明雪出声时已来不及。

    “砰”一声,陆观用力过猛把整个抽屉拉得掉落出来,粉的粉红的红,掉了一坐榻的女子贴身的衣……

    宋虔之:“……”

    陆观:“……”

    “陆大人查案是这个风格,体察入微,不放过任何一丝线索。”宋虔之正色道,看到陆观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偏偏翻出来时有一件大红色的衣系带挂在了他的拇指上。

    这时陆观看上去如临大敌,动也不敢动。

    “暂时就这些,等我想想有什么要问再叫你过来,你先出去,让人送些茶点上来。”

    秦明雪怀疑地看他一眼。

    宋虔之:“我付钱!”忙掏出一张银票让她拿走,“快去快去,我保证不会偷拿这些!”

    见秦明雪还在看陆观。

    宋虔之无奈道:“他也不会,陆大人长这么大女人的手都没摸过,他定然不会拿的。”

    两个大男人坐在榻上看着一堆女人的衣罗袜。

    “你收拾。”陆观。

    “谁找出来的谁收拾。”宋虔之根本不想理他。而且思路让陆观一岔,他都忘记要问秦明雪什么了。

    “你……”

    陆观看也不敢看女人的东西,避如蛇蝎,偏偏手上那根系带要了他的命。宋虔之要笑死,陆观的拇指一直僵硬着,好像那不是一根拴衣的绳子而是一条毒蛇,随时要给他一嘴。宋虔之又想到,就陆观这样能把一个少年硬上了?

    死要面子。

    宋虔之爬过去,突然,他不怀好意地笑了。

    “………………快点收拾,看着我笑什么,宋虔之……”陆观眼睁睁看着宋虔之凑过来,捏住他的下巴。脑子里倏然一下什么都没有了,只觉得宋虔之的手凉凉的。

    随着宋虔之的手往上推,陆观仰起了头。

    宋虔之注视着他的双眼,眼神从他的鼻梁滑落到嘴唇,幅度侧了一下头。

    少年的脸白皙俊朗,眼如星辰,带着些许迷茫,仿佛受到什么诱惑。宋虔之的呼吸温暖,气息让人觉得十分亲切。

    就在陆观心跳如雷,几欲凑过去吻他时,听见了宋虔之话。

    “如果林疏桐才是楼江月的相好,楼江月与汪藻国来时见的不是秦明雪而是林疏桐,别胜新婚,林疏桐如果先喝了一口茶,喂给楼江月,他不就会喝了林疏桐的茶么?”

    宋虔之已坐回去,脸上带着一点得意。

    陆观脸色通红,眼神暗含恼怒,冷着声音道:“用得着这么周折?他见到林疏桐,林疏桐以这茶款待他不可以吗?”

    “这茶有养颜的功效,多为女子所用,应该不会专门泡来款待男客。”

    “那你还让人查楼江月领没领过这种茶?”立刻陆观就明白了,宋虔之果然是故意在让周先跑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