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江月(拾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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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过多久,外面有人送茶点果盘,竟是秦明雪亲自来的。琵琶园里的歌舞姬身份不同,不在御前时,很少做服侍人的活。即便是随大员出行,也只是伴游。

    “一块儿吃吧。”宋虔之示意秦明雪坐。

    秦明雪捡了宋虔之身边一块地方坐下,并不吃东西,两手叠在身前,安静坐着。

    宋虔之抓了一把葡萄干,边吃边端详秦明雪的脸,肤如凝脂,妆容秀美,女人啊。他心里一动,转而看了一眼陆观。

    陆观疑惑的眼神望过来。

    宋虔之问秦明雪:“先前忘了问,初三那天,楼江月来的时候,汪藻国与他一同来的?你知道汪藻国是谁吧?”

    “是,知道。汪大人是翰林院编修,今次与江月先生都被推举进宫为皇上写贺词。那天他们是一路过来的。”

    “大概什么时辰来的?”

    秦明雪茫然道:“我记不清了……”

    “见客可有记录?”宋虔之被葡萄干甜齁了,端起茶杯闻了闻,瞥秦明雪,“普洱?”

    秦明雪:“见客是没有的,出游要登记在册。”

    陆观耳朵微微一动。

    “那日汪藻国他们来,可有让你泡茶款待?”

    若是停留时间很短,自然不必待茶了。宋虔之心想,楼江月来的本意是还钱,应该待不了多久。

    秦明雪想了想,答:“似乎是泡了普洱茶,他们没有待多久,江月先生从前在章静居住时,我资助了他不少。先生在宫中得到天子赏识,这就拿来还我了。”

    “他是折成现银,还是把宫里的宝贝给你拿来了?”宋虔之盘膝坐着,自顾自喝了一口茶。

    秦明雪道:“现银。”

    陆观又问了秦明雪收到的银子在何处,数额多少。楼江月还从宫里的赏赐中留下一柄金簪送给了秦明雪,秦明雪取出簪子来时,神色甚是悲伤。

    宋虔之大手一挥:“快到午饭的点了,吃饭吧,秦姑娘不嫌弃,陪我们吃顿饭。”

    琵琶园的海鲜面是一绝,汤头浓郁,鲜香顺滑,薄如蝉翼的萝卜片水灵微甜,面条劲道,又有特制的一味酸辣酱,拌在面条里,或是蘸着吃,都自有风味。

    宋虔之吃得满脸通红。

    陆观不经意看了几眼,喉头动了一动。

    “好吃吗?”宋虔之问。

    “嗯,不错。”

    宋虔之觉得好笑,:“要不是林疏桐死了,琵琶园平日里光卖这一碗面,就要把门槛踩破。”

    “宋大人笑了。”秦明雪夹出两颗腌制过的梅子放在白瓷杯底,注满色泽清润的佳酿,分给陆观和宋虔之。

    梅子青中带黑,泡开时晕出一丝红。

    “京官人多啊。”宋虔之叹了口气。

    秦明雪知道这不是自己该插嘴的时候了,提起筷子口开始吃面。

    “养了太多闲人。”陆观点头道。

    宋虔之笑了一笑,俊容看得秦明雪脸上微红。

    “今年吏部报上来的单子,京官就有三百二十七人。开了年,开恩科,还要扩。在册的官员有一万二,吏部和户部尚书联名上了折子让皇上明年裁人。又要伤筋动骨,还好咱们秘书省从来不搅合这些,不然就陆大人您这个办事效率,恐怕要回家种地了。”宋虔之揶揄道。

    陆观也不生气,吃着面,听宋虔之闲话去年前年京中大官员的糗事。宋虔之管的是秘书省,经手的都是京中大员的秘档,他的都是坊间也有传闻的,譬如某个姓陆的“你本家”去年冬天里娶了第二十五房妾,现在也没能生出个儿子来。

    喝着酒,陆观出了一身汗,脖子光滑有力,他容易出汗,索性将袍子敞开,露出精壮健硕的肌肉。

    一顿饭吃完,宋虔之一看赏的单子足有尺高,便给琵琶园了个收条,将那一册装起来带回秘书省再查。前脚要走出去,宋虔之又想到一件东西。

    “官员携带歌舞姬出游我记得也是要记档的,把那个册子也拿来,最近两个月的。”

    拿好东西,两人出门。

    陆观的马已认识宋虔之,见他走来,静静地看了一眼,宋虔之刚抬起手,马头一低,往他的手掌里钻。

    宋虔之便拍拍它的头。

    阴沉了数日的天总算亮开,晴空万里,金光万道。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吆喝不绝于耳,真正呈现出了一分帝京的繁华景象。

    汪藻国的住址,在京城东北角上,有一片僻静之地,修了不少大宅子,背后的主人非富即贵,只是常年无人居住,算是别宅。

    下马时陆观便皱了眉头。

    宋虔之看见,问他:“怎么了,你来过?”

    陆观没有应答,走上去要敲门。

    宋虔之忙扯住他的袖子,往旁边一指。

    “不是那间,怎么搞的。”宋虔之上去敲门,侧过耳朵往门上贴,立起身,眼神示意:有人。

    方才陆观险些敲错的那间宅子不如这间幽静,颇为高调,墙上还有一截树枝生长出来。

    “一枝红杏出墙来。”宋虔之笑笑地斜乜陆观。

    陆观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

    宋虔之不知道,陆观确实已来过这地方,还是为了查宋家的事来的,比邻而居的那家,是他正在查的安定侯养在府外的别宅妇所居之处。

    陆观往来时的路看了一眼。

    深巷中空无一人,他的马不耐地刨了两下蹄,陆观安抚地摸摸它的头,马儿脖子往前伸,想往宋虔之身上凑,还没够到宋虔之的肩膀,门开了。

    一身布衣,三十多岁的家仆站在门中向外望。

    宋虔之心中叹气,走上前去,一把将门推开,抓住踉跄了一步的家仆,板起脸,面无表情地将秘书省的令牌一亮。

    “秘书省查案,你们家主人呢?”

    这间大宅子的主人不在,看门人也不知道宅子是谁的,好在有个管家可以问话。

    管家一身蓝绸长褂,上好的料子,胡子修得齐整,一看便知主人身份不低。

    “侯爷到访,有失远迎。”

    宋虔之眉一挑:“你认识我?”

    “京中谁人不识麟台少监,又是安定侯的公子,人久仰大名。”

    宋虔之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跟班陆观陆大人。

    陆观便将袍摆铺平一展,右脚架在左膝上,问那管家:“这地方住着一名女子?”

    管家笑道:“宅子里上上下下有数十名女子,不知道大人要找哪一位。”

    宋虔之忍不住发笑。

    想是陆观不知道京中老爷们的作风,城外再是饿殍遍野,京城里也是一样该寻欢作乐的寻欢作乐。这一片都是官老爷的别院,偶尔过来放松放松心情,和在自己家里一样,仆婢成群。

    “你们老爷该不是在这别宅养着妇人吧?你们老爷是谁?”

    管家回:“侯爷笑了,我们老爷从不敢做天子明令禁止的事。”

    “那是先帝的禁令,当今不曾过废止或是延续,不少大员还是在养,麟台是个什么地方,你见多识广,想必知道。这处主人是谁,只要他是三品以上的官员,回去我一查便知。不如你自己了吧。”宋虔之低头喝了一口热茶。

    “家主人是首辅大人。”

    宋虔之一口茶喷了出来,手忙脚乱擦了擦嘴,旁边婢女红着脸过来替他擦嘴。

    宋虔之接过布巾自己来,蹙眉道:“李相这么大年纪,也来这一套?我记着李相的别院不在此处?”

    “家主人是还有一处别院。”

    “这里是用来会客还是听曲的?”宋虔之觉得奇怪了。李晔元早几年很爱听曲,还捧过几个角,那是四十岁以前的事情,现在他已经年过六旬,早就不来这一套。一国首辅,从天亮到夜深,没有一刻能稍微停下来喘息,上次宋虔之在宫里碰到李晔元,匆匆一瞥之间,见到李晔元已是满头白发,人也清瘦。

    “会客所用,老爷为国事操心时,偶尔过来住两天,图个清静。”

    那便是,这地方李晔元很少来,也很少有人知道。

    宋虔之想了想,看了陆观一眼。

    陆观便即会意,问管家:“腊月初三时,可有人到访?”

    管家想了想,:“上午还是下午?”

    “那一整天。”陆观道。

    “上午老爷的家宅那边来人送东西,下午无人来过。”

    “送的什么记得吗?”

    “好像是书,叫女典,先帝二十三年时,德懿仁先皇后命女官们撰写的那一版。”

    陆观食指在桌上一扣。

    “确信记得没错?”

    管家警惕道:“此书有问题?”

    “没有,他是这个样子,问话像是审犯人。”宋虔之笑道。

    管家松了口气,额上出了一层汗。

    宋虔之想了想,最后问了一个问题:“李大人是否携琵琶园的歌舞姬出游到此过?”

    那管家一时显得很犹豫。

    “我刚去过琵琶园,官员携歌舞姬出游都有记档。”宋虔之的话停了。

    管家无奈道:“不是人不愿意,而是那位歌舞姬最近出了事。”

    “是林疏桐?”虽然在意料中,宋虔之还是有些震动。

    陆观更是心内一凛,看了一眼宋虔之,宋虔之陷在沉思中没有话。在琵琶园,宋虔之作势要吻他时,曾大胆设想,那口茶是林疏桐喂给楼江月的。

    果然,宋虔之接着问:“你知道李相的门生,翰林院编修汪藻国汪大人吧。”

    “知道。”

    “初三的下午,他是否来过?”宋虔之注视着管家。

    管家皱起眉,眼珠动了动。

    “汪大人还不曾来此处做过客,老爷门生众多,举凡来京参加殿试的,近一半都是老爷的门生。这处别院少有人知,否则老爷也不会来此躲清静了。”

    “那初三下午,是否有别的人到此拜访你家老爷?”

    管家脸色难看起来。

    “秘书省问话,你要如实,有一处不实,则可能句句不实。”陆观冷声道,脸色阴郁,颇有威势。

    管家叹了口气:“那日下午老爷本是要来的,兵部有急事绊住,老爷就没来。最近这一个月,有一个人常来,只是,的冒昧问一句,秘书省是在查什么案?”

    “秘书省直接受命于皇上,你有几个脑袋瞎听?”陆观充满戾气地。

    宋虔之不由暗赞陆观这个黑脸唱得好,他就出来唱白脸。

    “跟李大人无关,只是跟来的那人有关。楼江月在宫里犯了事,腊月初三那天下午他在哪里至关重要。本就与李相无关的事,你不必怕,若是与李相有关,我直接叫人把你抓到秘书省去问就是,何必亲自跑来。”

    管家一脸思索的模样,道:“腊月初三下午,楼江月来过,他与老爷本约在这里见面,后来老爷那边传话来不了。老爷很喜欢楼江月的词,不止一次请他过来谈谈诗词。每次短则半个时辰,至多是一个时辰。那天老爷没来,楼江月一听老爷过来不了,就走了,茶都没来得及上。”

    “这有什么不便的?”陆观硬邦邦地问。

    宋虔之摆了摆手,道:“李相推举的楼江月去给皇上写贺词。”

    陆观:“????”

    宋虔之一脸的你不懂。起身跟管家过两天兴许还要过来问话家里不要没人云云,把陆观拖走了。

    出门时陆观抢先一步挤出门去,左右看看,把马解下来,才在外面跟宋虔之招手。

    宋虔之坐上马背,哭笑不得:“干什么,做贼似的。”

    陆观一鞭子抽在马背上。

    路上陆观没忍住问宋虔之,为什么李相推举的楼江月,管家就不便了。

    宋虔之简直不想理他。

    陆观便不停把脚脱出马磴子去踹宋虔之的腿。

    宋虔之忍无可忍地靠在他怀里,以刚好陆观能听见的音量:“为什么两个写贺词的词人,要有一个民间的,就是皇上想听民间词人话。楼江月跟李相要是有牵扯,皇上还会让他进宫去吗?”

    陆观皱着眉。

    “你们京官真难懂。”

    宋虔之靠着陆观宽阔的胸膛,感觉浑身都很舒服,仿佛有一只安全的手掌,将他包裹在了其中。

    这感觉在宋虔之,从未有过,他耳廓发红,想跟陆观再多两句。

    “你在衢州不是皇上的智囊吗?”

    “谁的?”

    宋虔之总不能是太后的。

    “你别管,反正大家都知道了,你给皇上出了不少主意,一大堆人看你不顺眼,才把你发配了。”

    陆观莫名其妙:“我自己都不知道。”

    “那你跟着皇上从衢州上来,就有从龙之功,怎么会被留在衢州?”宋虔之下意识扭头想去看陆观的表情。

    马匹晃晃悠悠,他的嘴唇从陆观唇下那一方皮肤,羽毛一般擦了过去。

    宋虔之登时愣了愣,装作什么都没感觉到,埋下了头。

    “了我把个少年办了,再不信,老子就把你也办了。”陆观恶狠狠地,嗓音里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宋虔之:“……………………”你就吹吧,有那本事连女人的衣都不敢碰。

    为了防止被陆观从半路扔下马背去,宋虔之留着这话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