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猴(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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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头手中铜杖在墙面上敲击,每敲下一处凸起,就听见墙后传出沉闷的机窍滑动声。

    等面前现出一条只能弯腰通过的地道,宋虔之拿起油灯过去照了一下,能见到长长的石梯从墙上倾斜通往地下,洞口一缕潮湿腐朽的微风吹得油灯火焰猛晃动了一下。

    “你们春公子,藏在这种地方?”苻明懋好歹是个皇子,既然离开北关,又有舅舅撑腰,怎么也不至于约个人在地道里谈事情。宋虔之疑惑地抬头,耳边倏然一道凌厉风声,他下意识低头去躲。

    “当心。”陆观眼疾手快抓住老头挥过来的铜杖,就势整个人向后弯折,腰与地面平行,双足稳稳踞地,铜杖撞在陆观身后的墙面上,当啷一声巨响。

    陆观口中一声暴喝,头在墙上一顶,以铜杖抵住老汉推回,整个人弹了起来,重新站稳,右足站立不稳向后退了一步。

    “下去吧!”老头睨起眼睛,双臂大幅度捭阖,铜杖带起呼呼风声。

    陆观才将两脚拉开。

    铜杖拐了个方向,直取宋虔之的方向。

    宋虔之正在洞口,此时要闪,数道寒光闪过,墙上泥灰飞溅,铁镖整整齐齐钉成一排,逼得宋虔之只能往洞里躲。

    宋虔之一手心护着油灯,顾不上外面斗,照着往石梯下看,看不出有多深,一点光亮也没有,应该是很长的一条地道,潮气刺鼻。

    墙面挖得很粗糙,宋虔之用油灯照上去看土色,不是刚挖的。

    就在这时,陆观闪身进来,一把抱住宋虔之,没能稳住冲势,宋虔之脚下被他撞得往石梯下退了好几步才稳住。

    震耳欲聋的响声中,两人匆促对视了一眼。

    “洞门关了。”宋虔之喘着气,他一只手护着油灯的火,骂了句,“差点灭了。”

    “现在怎么办?”宋虔之担忧地往下看了一眼,地道斜斜不知道伸到哪儿去,搞不好一出去就发现被黑狄人包围了,这次赔大了。

    “走吧,回去我也不过。”

    听到陆观这话,宋虔之忍不住笑了。

    陆观挑眉。

    “没发现陆大人这么实诚,那个老头什么路子,看得出来吗?”宋虔之带头往下走,他心地留意脚下,提醒陆观,“有点滑,当心点,你可以抓住我的手。”

    他们两人手牵到一起,陆观:“看不出来,我对别的门派了解不多,师父教我的只有实战,他是个话不多的人。”

    “哪个师父?”宋虔之记得陆观提过的有两个师父,但他曾经他有好几个师父,头一个开武馆的,后来在衢州被官府抄了,另外提过的是一个僧人。

    “和尚。”陆观道,“教了我一个月就走了,都是招式,而且当时我记住的不到九成,后面又忘了一些。”

    “那大和尚可真厉害。”

    “嗯,刚刚我才输了一阵。”

    宋虔之笑了起来,抓着陆观的耳朵揉来揉去,揉得他耳朵通红。

    “那个老头起码六七十岁了,比你多练几十年,等你六七十岁的时候,一定比他厉害。”宋虔之的手顺着宋虔之的耳朵,捏捏他的脖子,拍了拍他的肩。

    “我又不想当天下第一,随便练练。”陆观道,看了宋虔之一眼,“够保护你就成。”

    宋虔之跳下一级台阶,灯油差点洒出来,连忙东倒西歪地把油灯护好,心有余悸地:“灯灭了就完蛋了。”

    这条地道不知道有多长,一丝光也没有,灯要是灭了,只有瞎子摸象地走出去,走到天亮也不见得能找到出口。

    “再我功夫又不差,不用你保护我。”宋虔之心想,还是互相保护,互相保护。他偷偷拿眼看陆观。

    陆观投来一个奇怪的眼神,伸手揉了一把宋虔之的头。

    “快走。”

    宋虔之笑了笑,通道太窄,两人只能一前一后地往前走,腰都伸不直,陆观比宋虔之高,走得更费劲,不过他什么也没。

    在石道里话,到处都是回声,而且前后能见度太低,无法判断会遇上什么,两人都得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留意周遭环境,谁都没有心情闲聊。

    宋虔之掌着灯,脑子里飞快转着念头:那老头是苻明懋的人,武功高强,连陆观都不是对手,应该是江湖人。

    这让宋虔之避无可避地再次响起在容州杀死陆浑,挖去陆景淳双眼的凶手,还有在码头奇袭他和陆观,险些要了他们的命那群黑衣人。

    苻明懋手下可供驱策的高手有这么多,还什么仗,直接派人刺杀苻明韶不就好了。苻明韶没有继承人,他一死,只要没有明确的证据能证明是苻明懋派人刺杀,苻明懋就是名正言顺的继任者。

    苻明懋不刺杀苻明韶,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手里有的力量,不足以杀死苻明韶,反而会留下把柄。

    保护苻明韶的,除了禁军,就是麒麟卫,麒麟卫自然个个都是高手,但连陆观都不过,苻明懋随便派个老头都能占陆观的上风。这苻明懋手里的牌,真让人好奇。

    李晔元也,苻明懋一直就更聪明。

    突然,宋虔之脚步停了一下。

    陆观险些撞在他身上,两手握着他的胳膊,低声问:“想到什么了?”

    “柳素光为什么要找霸下剑呢?”宋虔之眉头紧锁,“苻明懋需要这把剑,可能是为了名正言顺登基,或者搬动军队,苻明懋却没有派人抓周先,至少目前我们还没有发现有苻明懋派出的人跟着周先。闫立成和高念德是自作主张,想要抢立首功。柳素光就是妙女,她是李明昌的义女,但她和皇上的关系……应该不简单。如果柳素光要找霸下剑,奉的不是李明昌的命令,而是陛下的意思……”

    陆观当即否了这个设想:“他要的话,直接让你带回去就行了,而且这把剑迟早也会被带回宫中。”

    “对啊!”宋虔之道,“所以皇上要用霸下剑偷偷地做一件事,这件事他不算放到明面上来。”

    陆观摇头:“不会,他已经是皇帝了,你对他有成见。”

    宋虔之本来有一堆刚刚想到的线索要跟陆观分析,突然不出来了。他闭上嘴,加快脚步往前走。

    宋虔之走出没两步,被陆观抓住手掌,宋虔之把手扭了出去。

    “生气了?”陆观再次抓紧宋虔之的手。

    “没有。”宋虔之冷淡道,“快点走吧,前面还不知道有多远。”牵着他的手松开了,宋虔之闷不吭声地往前走。

    “哎,别生气了。”陆观低沉的嗓音在后面。

    “没生气。”宋虔之。

    又走了几步,陆观突然哎哟一声。

    宋虔之险些被他吓得拿不稳灯,整个火焰在地上晃了一圈,煞白的灯光照在宋虔之的脸上,他紧张地拿着灯过来照,被陆观一把拽到了地上。

    宋虔之刚要开口话,就被陆观亲了。

    “……”宋虔之视线越过陆观,担心地保护手上的油灯,使劲把陆观往外推。

    陆观像一座大山一样把宋虔之压着,不让他起来。

    “行了行了。”宋虔之失笑,“真没生气……唔……”

    陆观吻着宋虔之的嘴唇,舌头伸了过来,宋虔之不再话,专心和他接了个吻,喘息着分开,身上有些发热,宋虔之定定看了一会陆观。

    昏暗的光线使陆观面部轮廓加深,他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像是伏在黑夜中等待猎物放松警惕,才要扑上去的猎人。

    宋虔之脸发红地起身,无奈之下只有由着陆观牵着他的手,这么他得侧着身子走路,而且他的耳朵从刚才接吻的时候就开始发热,他拿手摸了一下,滚烫,很快放下手,掩饰尴尬。

    “等事情办完,我们先不回军营。”陆观。

    宋虔之:“好,去哪儿?”

    “上县城去开一间房。”

    宋虔之:“哦,行啊,去做什么……”他突然反应过来,正想拿脚踹陆观,陆观的话已经出口,“好好干你一晚上。”

    “……”宋虔之简直想把手里的油灯泼在陆观的脸上。

    陆观笑了。

    宋虔之满脸通红,不再看他,闷头加快脚步前进。

    一道微光投进通道里,两人都看见了,知道那上面就是出口。

    到了光源下方,宋虔之把油灯吹灭,拿手摸了摸,低声对陆观:“是木板,有缝。”

    陆观鼻子动了动:“有酒味。”

    “不会是个酒窖吧?”他们足足走了半个时辰到这里,这条地道不算很长,应该还在溯溪县里。宋虔之想了想方向,地道里完全不见光,而且弯来绕去,经过几次弯折之后,他现在没法搞清楚这是哪个方位,只能通过走路的时间和速度来判断,还在溯溪县城里。

    陆观对宋虔之使了个眼色,让他退到自己身后。

    宋虔之摸到腰间的剑。

    木板先被陆观顶开一点,上面没有动静,陆观用手直接把木板掀开。

    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宋虔之伸手拉住陆观的手,爬了上去。

    窗外有光,这是一间仓库,放了很多酒,但不是地窖,就是一个普通的藏酒的仓库而已。

    宋虔之有点糊涂了。

    “出去吗?”宋虔之问陆观。

    陆观一手把宋虔之护在身后,一手按剑,两人心地走到门边,他抬脚踹开房门。

    门缝里一张熟悉的脸越来越清晰。

    那人先是一愣,继而双手交叠,朝二人恭敬地行了个礼。

    “两位大人总算来了,这边请。”

    宋虔之认出这人是溯溪县令身边的师爷,完全没有想通出现的人怎么是他,只有静观其变。

    仓库外是一间院,院不在县衙中,而是紧邻在县衙的东侧,中间没有连通。

    师爷把宋虔之和陆观带到一间亮着灯的房间外面,推开门,便退了下去。

    屋里上首坐着苻明懋,他手持一卷书,抬起眼来,朝来人一笑。

    “刚才我还在想,宋大人会不会来。”

    宋虔之四下看了看,屋子里没别的人,但他耳朵分辨出,屋顶上,屋外,起码有五个人在保护苻明懋。

    这么多年苻明懋漂泊在外,自己也不会手无缚鸡之力。

    站在宋虔之身后的陆观突然问:“县衙的师爷知道大殿下的身份?”

    苻明懋眉毛动了动,点头道:“知道,他父亲是我的旧识。”苻明懋起身,拎起茶壶走了出去,唤人去添热水。

    从苻明懋身后看出去,宋虔之见到一个黑衣人提着茶壶走了。

    “我姨母有话给殿下。”

    苻明懋眉头微微一蹙,带疑惑地问:“太后?”

    “是。”宋虔之正要话,被陆观拉了一下手,手掌被陆观用力抠了一下,继而陆观就在苻明懋的眼皮底下握着宋虔之的手没松开。

    苻明懋来回看两人,仿佛明白了什么,眉头舒展开来。

    宋虔之朝苻明懋:“太后的意思,让你等。”

    “多久?”

    “五年。”宋虔之直直盯着苻明懋,对方的神色滴水不漏,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宋虔之又道,“太后战场上你不是白古游的对手,与其损兵折将,不如等上五年。到时候你要的都会有。”

    良久,苻明懋笑了起来:“太后果真这么?”

    “对。”宋虔之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苻明懋敛起笑意,揉了揉鼻子,道:“我不是三岁孩童,这些年我得到最大的教训就是,谁也不能相信。”

    宋虔之皱起眉,道:“但你只能等,开春以后,镇北军会强攻,黑狄节节败退,只不过是多一场硬仗,死的都是你舅舅的兵,他助你一定有条件,是什么条件?割地,还是纳贡?”

    苻明懋淡道:“你不了解黑狄人,他们不像大楚人势利,黑狄人重情重义,我舅舅真心爱护我娘,也是真心爱护我。”

    宋虔之将信将疑。帝王家的真感情,他还没有见识过,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黑衣人送水来,苻明懋亲自去接了过来,给宋虔之和陆观泡茶,也把他自己的茶倒了重泡。

    正在宋虔之犹豫是否要喝的时候,陆观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没毒。”

    苻明懋笑道:“他没错,我是带着诚意来的,宋大人,我一直很敬重周太傅。”

    宋虔之也渴了,喝了一口,吁出一口气:“好茶。”

    “是我让下人带的,这县里没什么好东西。”苻明懋抿了一口茶,稍微出了会神。

    宋虔之觉得,他是想到被贬为庶民之前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过现在苻明懋似乎过得也不差,母家强大,他只要能逃回黑狄,下半生也一样能过得富足闲散。

    “恕我冒昧。”宋虔之开口道。

    苻明懋:“宋大人请。”

    “殿下的舅舅疼爱您,即便殿下不跟皇上相争,也能去黑狄过体面的日子,为什么一定要回来?”

    “因为我不忍见大楚的子民受苦。”苻明懋,他抬头时颈中伤痕露出来,他脸上没有表情,话声不大,却在宋虔之的心里激起巨大的波浪。

    “苻明韶是个弑父杀兄的畜生,他没有资格做皇帝。”

    铮然一声,陆观站起了身,他手里的剑刚刚出鞘,三名黑衣人就闯进门来,也拔出剑来。

    宋虔之左手拦住陆观。

    苻明懋并不在意,扬声道:“退下去。”

    他的手下听令退出屋去。

    陆观收回剑,却一把抓起宋虔之,粗声道:“不必听他废话了。”

    宋虔之察觉到陆观握着自己手腕的掌心在出汗。

    “你们现在还走不了,只有我让你们走,你们才能安然无恙地离开。陆观,我看你未必清楚自己辅佐的是什么样的人,还是留下来听一听,如果你觉得我在胡八道,大可以走出这道门,就把门里的事情忘记。”

    “我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陆观僵硬地,像在解释为什么要带宋虔之离开。

    宋虔之拉开陆观的手,摸到一把汗。宋虔之隐隐察觉到什么,他深吸一口气,握着陆观那只出汗的手,朝他:“让我听听大殿下想什么。”

    陆观眸中涌出绝望,他张了张嘴,嗓子里却被什么堵住了。陆观烦躁地咬住嘴唇,重新坐下来,他闭上眼睛,松开宋虔之的手,挺直背脊,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殿下可以讲了。”宋虔之也坐下来,朝苻明懋点头示意。

    外面正在起风,门窗被大风吹得咣咣的响,整间屋子里溢满茶香。

    苻明懋手中握着一只有点烫的茶杯,想了一会,开了口:“今天没有人扰,那我从十年前讲起,当时周太傅还在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