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猴(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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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前,宋虔之才九岁,这段过去对他而言完全是空白,宋虔之心里暗暗在算,那时候他外祖周太傅确实还活着,不过已经不是太傅了。

    苻明懋仿佛看出宋虔之的心思,笑道:“周太傅以后,本朝再没有人坐上太傅的位子,因为父皇不认为有人能够比得上你外祖父。”

    宋虔之露出谦虚的淡笑。

    “那时候周太傅的官位是太子太保,专门教二弟读书,现在怕是没有多少人知道了。太傅同时也是我的老师,不过他教给二弟的是帝王之道,教给我的是为臣之道。这是父皇的安排,等二弟登基之后,我会是他最有力的臂膀,为他镇守四方,肃清朝堂。只是谁也没有料到,两年后,二弟会发生那场意外。”苻明懋眼睛红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老师他也认为这事是我所为。”

    两年后,宋虔之想到十一岁那年秋天,他娘带他回外祖家吃御赐的水晶葡萄,正在后院里和厮追着玩,母亲突然断他们,冲过来一把紧紧地抱住他。

    那时不觉得如何,只是那一幕留存在了记忆里,当时他娘抱他很紧,勒得宋虔之的骨头都疼。

    接着,他娘就带他立刻进宫,一路坐在马车里,他娘一句话也不,只是紧紧地抱着他,宋虔之要下去喝口水都不行。到了皇宫,他第一件事便是去如厕。

    “宋大人想起来了?”

    宋虔之脸色不大自在,憋尿的感觉仿佛穿过记忆来到他的面前,他调整了一下坐姿,道:“殿下请下去。”

    “二弟发生意外那天,我也在猎场,他坠下马后,是我抱着他回营地,我们骑的马是随机分配,没有人提前得知谁会骑哪匹马,挑好马之后,当场就上马出猎,根本没人有加害二弟的机会。”

    “那就是意外了?”宋虔之。

    “是意外。”苻明懋道,“可是除了父皇,没有人相信我。”

    宋虔之皱眉道:“当时没有人问殿下的罪。”这点宋虔之可以肯定,苻明懋直至六年前才被贬为庶民,苻明韶登基后一度仍然重用过他,时间很短,只有数月。

    “没有人问罪,是因为没有可以证明我就是凶手的证据。但每一个人,都以看待凶手的眼光来看待我。”苻明懋轻描淡写地,“我去向皇后请安,皇后总是称病,老师推托年事已高,让父皇为我换了两位新老师。二弟刚走的那一个月,父皇还常常召见我,安抚我,公道自在人心,让我不必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内疚。后来父皇也不怎么召见我了,听是从衢州,接了六弟回来,不久后,父皇便封了六弟做储君。”

    没有证据证明苻明懋对太子下手,先帝又相信他并不是凶手,但所有人都默认是苻明懋做了手脚,致使太子坠马身亡。这些宋虔之可以理解,苻明弘是唯一的嫡子,他死后,苻明懋是长子,一旦先帝在驾崩前不立储,苻明懋就会顺理成章继承皇位。

    但这件事在周太后心里埋下了仇恨,她一定会千方百计阻止苻明懋成为皇帝,所以整个周姓士族转而拥立无权无势的苻明韶做太子。

    “弘哥骑的那匹马身上,毫无下毒或是受伤的痕迹吗?”宋虔之问。

    苻明懋眼神闪烁,迟疑地要摇头,转而突然又点了一下头。

    “有。”苻明懋看着宋虔之,“马身上中了毒针,那是一种能致使马匹突然发狂的药物。”

    一直没有话的陆观发出一声冷笑。

    “大殿下刚才没有能证明你是凶手的证据,那这是什么?”

    宋虔之沉默着思考。

    其间苻明懋不想理会陆观,也没有话,他喝了一口茶,便等着宋虔之发问。

    “马中了毒针这件事,哪些人知道?”

    “除了父皇、母后及他们的近侍,就只有二弟的近侍知道,但当时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人,叫李宣。”

    “大殿下对这名近侍印象很深?”

    苻明懋神色带了三分不便明的意味:“宋大人对这李宣,没有印象?”

    从,苻明弘就很疼爱宋虔之这个表弟,但两人相差九岁,更多时候苻明弘不过是疼爱弟弟,逗着他玩。认真算起来,宋虔之进宫的时候也不多,一年当中不过是数次而已。

    “想不起来,李宣是谁?”

    “李宣五岁进宫,做太子的伴当,那时候二弟才刚满周岁。”

    “兴许我见过。”宋虔之道,“长得有什么特点吗?”

    “很漂亮。”

    宋虔之微皱起眉头:“是女儿家?”一想,太子的伴当也不可能是个丫鬟,肯定是个男的,还跟着去狩猎了,他脑子里模糊地捕捉到一个影子,只有一面之缘的一个宫人,他以为是太监。

    “他不是太监。”苻明懋失笑,“不过为了在宫里便于行走,平日里他是作太监扮的。”

    “那我见过。”那确实是个很漂亮的男人,而且只能用漂亮形容,那时候宋虔之年纪尚,不大留意长得好看的人,何况还是一个太监,他只记得太子身边是有一个肤白如玉,眉目似画的宫侍。

    “李宣是父皇亲自为太子选的伴当,是个孤儿,从太子一岁就近身伺候。二弟出事之后,这个李宣就疯了,被父皇送去一位大臣家里抚养。”

    “也就是当时知道太子的马中了毒针的人,只有先帝、周太后,以及当时在场的近侍,太子身边人只有一个是李宣,先帝和周太后身边的近侍都还在吗?”

    果然,苻明懋摇头。

    见到了这样的事情,先帝不会允许他们出去,死人才是最能守口如瓶的。

    宋虔之想了想,道:“那李宣疯了,反而捡回一条命,殿下知道李宣被送去谁家了吗?”

    “当时朝中有一位叫吴应中的大学士,他是寒门出身,却难得并不是周太傅的门生,他性情孤傲,不与朝中任何一位同僚结交,只知道闭门著书。李宣被送去吴家以后不到一年,吴应中的诗作抨击时政,被父皇罢了官。父皇驾崩后,我因为知道太后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想自证清白,派人去查过李宣,却没查到吴应中的去处,可以肯定的是,他离京以后,没有回到老家。”苻明懋无奈地摇头道,“当年的知情人,太后也是其中一位,她始终不相信动手脚的人不是我。宋大人以为,我能未卜先知吗?”

    “殿下不要着急,马身上什么位置中了毒针?”

    “有好几处,马臀和马肩都有针孔,极难察觉。要不是皇后坚持,恐怕不会发现马身上所中毒针。”

    “当时先帝的反应如何?”一个让宋虔之心肺生寒的念头冒了出来。

    “父皇也很伤心,他极其疼爱皇后,一直在安抚她,当时就在营地里进行调查,五日内所有人都不得出入。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受到了审问,除了父皇、皇后的近侍,加上我,李宣,一共不到十个人知道太子的马中了毒,最后什么也没查出来。毒针是被射进马的体内,狩猎场上,我因为心急想猎得更多猎物,骑马抢在二弟的前面,有侍卫和陪同的下人作证,皇后和父皇也是亲眼所见。”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苻明懋也早已被贬为庶人,起初还能心平气和,此时语气越见急促。

    “何况,如果真的是我谋害二弟,父皇岂会视而不见,他最疼爱的就是二弟,满朝上下都知道。”

    人心总是偏的,先帝对几个儿子,确实最疼苻明弘,就像众多女人之中,他最疼的也只有周皇后而已。

    宋虔之下意识看了一眼陆观。

    陆观似乎没有想到宋虔之会突然看他,神色有些不自然。

    苻明懋叹了口气:“其实就算找到李宣,也无济于事,他能知道什么?当年也没有能够查清,时隔多年,更不可能查出实情。之后皇后向父皇提议,将六弟接回京城,送在她的膝下抚育。六弟被册立为太子不到一年,父皇就驾崩了。父皇一直身体硬朗,原本只是风寒,太医却是引发了旧伤,一病不起。我觉得事有蹊跷,就找到当时的医正,陆浑。”

    “陆浑。”宋虔之瞳仁一缩,右手握成拳,又松开,他注视着苻明懋,“是殿下的人杀了陆浑?”

    苻明懋神色充满意外和茫然,继而睁大眼睛:“陆浑死了?”

    “容州爆发瘟疫,陆浑父子在当地救人无数,他医术高明,后来朝廷派的御医也认识这位陆大夫,就在御医到容州城的当天夜里,这位陆大夫被人杀死在家中,他的儿子也被人剜去双眼。”宋虔之慢慢地,同时留意苻明懋的神色,苻明懋始终一脸茫然。

    “陆浑的尸体上挂了一个木牌,上面写着,逆天而行,必有此报。他的儿子身上也挂着一块牌子,写的是,有眼无珠,留之何用。

    “宋大人怎么会认为是我?”苻明懋失笑。

    “当时我不觉得是殿下。后来我得知,当年谋逆案中,是陆浑为太后解毒,对于殿下而言,这不是逆天而行吗?至于有眼无珠,或许是指陆家人选择了为周家,也是为周家所支持的圣上效力。”宋虔之继续道,“而且当天晚上,容州城里就有一波高手截杀我和陆观,赈灾粮可都是被偷运去白明渡的,这总没有错。黑狄军从白明渡攻进来,也是殿下的手笔。”

    这次苻明懋没有否认。

    “安排闫立成在黑狼寨,确实是我多年前下的一步棋。”苻明懋右手摸着左手食指,他骨节很大,显得手指细瘦,他抬起眼睛看宋虔之,“截杀二位是我的手下自作主张,从黑狄进来的第一天,我就藏不住了,我的母亲是黑狄公主,只要赈灾粮到了我舅舅的军队里,即便被查出黑狼寨的底细,也没什么。”

    “是啊,一旦开战,撕破脸皮也是必然。”宋虔之不由想起高念德,高念德还希望能抢先拿到霸下剑,为苻明懋将来做皇帝立首功,其实这师兄弟二人,对苻明懋而言不过是弃子。

    “所以宋大人,既然能够硬抢,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毒害太后,派人刺杀皇帝呢?”苻明懋微微仰头,牵起一边嘴角,鼻腔中哼出一声冷嘲,“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我会跟苻明韶拼手里的兵力,拼智计,唯独没有必要暗杀他。当年他已经被父皇立为储君,一旦父皇驾崩,他就能名正言顺地登基,如今大楚没有储君,即便我是父皇的长子,就算苻明韶被杀,周太后一样可以从旁系的苻家子弟中择一善者辅佐。就像当年她扶持六弟那样。”

    宋虔之心里惊了一下。

    很快,他冷静了下来。

    宋虔之抿了抿唇:“不一样,我外祖父已经不在,周家的势力大不如前,朝中只有李派与秦派。”

    “太后与李相关系亲密。”苻明懋已把话得很明。

    宋虔之又想到在李晔元书房里看到的书信,如果李晔元暗地里也与外祖交好,苻明韶就不会愿意让他坐上宰相的位子,但要是苻明韶在让李晔元当宰相的时候,并不知道李晔元与周太傅的关系,那就有可能重用李晔元。

    “所以我必须服他,让苻明韶下一纸退位诏书,将皇位让给我。”

    宋虔之压根没有想过,苻明懋根本不算耍心眼,他想的是用绝对的武力逼苻明韶直接让位给他,这一样名正言顺。

    只是——

    “殿下不怕史书记您一笔篡位谋权吗?”

    “宋大人觉得,人活过这一世,还有下一世吗?”

    宋虔之没有回答。

    “人不知生前之事,也不知身后之事,唯一能把握的,只有活在世上的这短短数十年,那又何必在意史书怎么写?”

    “殿下焉知人死后是无知无觉的?”宋虔之笑道。

    “要是父皇泉下有知,就该找让陆浑毒杀他的第六子索命,二弟怎么也该告诉我这个做哥哥的,到底是谁害了他,好叫我替他报仇。战场上也应该有来有往,你胜一场,我胜一场,死去的战士该来这阳间讨回公平。”苻明懋顿了一顿,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一口,朝宋虔之,“可见,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公平,也不存在因果报应。”

    “那陆大夫是殿下派人杀的吗?”宋虔之突然问。

    苻明懋明显一愣,他没有想到话到这个份上,宋虔之还会再提起这个问题,表情一时有些不自然,虽然他立刻就低下了头,那一瞬的不自然还是引起了宋虔之的注意。

    苻明懋低下头,良久,他抬起脸来,眼眶带着一抹微红。

    “陆浑是父皇被人毒害唯一的证人,如果还有一个人希望他活着,那就是我。”

    宋虔之快被苻明懋绕晕了,总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却也没有想通。为了掩饰尴尬,宋虔之喝了口茶,他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思忖片刻,用饱含深情的眼光看着苻明懋。

    苻明懋忙道:“今夜约宋大人过来,不仅是为了清这些年我所受的冤屈,其实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等一下。”宋虔之郑重其事地。

    苻明懋询问地扬眉。

    “我们能不能吃点宵夜再?我真的很饿。”宋虔之的肚子配合地咕了一声。

    苻明懋一脸复杂地走出去吩咐宵夜,之后他离开门外,不知道去了哪里。

    外面有黑衣人把门。

    宋虔之感觉脑子里被塞了一万只蚂蚁,而且又饿又困,往桌上一趴,闭上酸涩难耐的眼睛,偏偏睡不着。

    视野里一片漆黑,苻明懋的话在他的脑子里杂乱无章地转。

    陆观站起来,低头看宋虔之的脸,宋虔之看上去很累,眼圈下挂着乌青。陆观张嘴吸气,继而紧紧闭上嘴唇,极慢地呼出一口气,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却充满疼惜。

    陆观伸手摸了摸宋虔之的头。

    宋虔之睁开眼。

    陆观不自在地收回手:“没睡着?”

    “身在敌营,怎么能睡得着。”宋虔之低声道,抓着陆观的手,深深地看他。

    “你在想什么?”

    “想苻明懋的话是真是假,还是半真半假,或者几分真几分假,还有我们应该怎么脱身。”宋虔之不放心道,“他完故事就会放我们回去吧?”

    “他约你来,是要谈条件,在你拒绝他之前,他应该会放我们回去。”

    对,苻明懋大费周章把他弄过来,一定是有什么条件要提,而他的这些事,只是想表明,苻明韶不是一个有资格做皇帝的人,而他苻明懋比苻明韶更有资格做皇帝。既然这样,那苻明懋就是要争取他的支持。

    苻明懋明知道他在白古游的军中,约他出来可能会被白古游发现从而一网尽,却还要冒着这样的风险见他一面。宋虔之绞尽脑汁地想,苻明懋到底会要求他做什么。

    突然,宋虔之呼吸一顿,他眼睛发亮地看陆观,一把抓着陆观的胳膊,将他拉到面前来,压低声音:“白大将军。”

    四目相对间,陆观也反应过来了。

    “苻明懋想让你在白古游的军中做一件事。”陆观本来心有旁骛,这时也不得不佩服宋虔之脑子转得够快,另一层担忧却像是一张渔网,紧紧地把他缠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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