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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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半夜里越睡越热,宋虔之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一咬就冒出拇指那么大块红包,看得陆观心疼不已,索性不睡了抱着宋虔之赶蚊子,用薄毯把他浑身上下都裹起来,不让他露出一丁点儿皮,自己专心守着宋虔之的脸。

    日出东方,光一点点照亮宋虔之的眉眼、鼻梁、嘴唇,陆观拇指轻轻摩挲着宋虔之侧脸上的蚊子包,那包消了不少,没那么肿,仍红红的一片。

    陆观对着那个包轻轻吹了口气。

    宋虔之彻底醒了,眼神发懵,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宋州,吴应中家的院里。

    起床后,酸痛的感觉始终缠绕在肌肉和骨头里,大概因为宋州湿热的天气,宋虔之肩背长了好几个包,痒是不痒,就是摸上去很神奇。

    周先在角房里寻了个角落,用水瓢舀凉水从肩头往下冲,不经意间抬眼,看到宋虔之修长的手一次又一次摸肩背上的一串包,便嘿嘿笑起来:“侯爷细皮嫩肉的,没跑过这么远的路,吃过这种苦吧?”

    宋虔之放下手,也开始洗澡,随意冲去身上黏糊糊的汗液,就用干布擦身,也笑了,他抬起眼眸,盯着乌黑潮润有点发霉的木头柱子瞧,叹出一口气:“上面一句话,咱下面人都得跑断腿。”

    周先嗤道:“这话还轮不着侯爷来,我们这些真正的苦力还没张嘴呢。”

    从去岁秋天,到现在,恍然不过是半年,于宋虔之而言,却像是经了好几年的事儿。

    “周先,你以后什么算?”

    “以后?”周先眉毛动了动,“您不是收我到秘书省做事吗?我这不是跟着您呢吗?您叫我什么算我就什么算。”

    宋虔之笑了笑:“你比我年长,反正咱们仨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你也救过我,我也救过你,肉麻的话不多。等从宋州回去,朝中恐怕有变,你要是有什么算,在回京之前早点告诉我。”

    周先定睛看了一会宋虔之,手里的干布按去肩窝中的水珠,他低垂下头,一点:“哎,我晓得。”

    一早陆观应当是和吴应中交涉过,宋虔之起得晚,昨夜已经和陆观把话清,陆观叫他一块儿去和吴应中谈,但宋虔之的考虑是,吴应中毕竟跟陆观交道这么些年,彼此都熟悉,宋虔之救过吴应中的命,给吴应中年年送钱。人家话自然毫无顾虑,他跑去反而坏事。

    一时之间,反倒无事可做,只有将陆观和自己的脏衣服都抱去院子里洗。

    周先过来要帮他洗,被宋虔之拒绝了,宋虔之边洗,边盯着水里的细泡泡发起呆来。半年前他连衣服都没自己动手洗过,越活越糙了,人在外边儿跑,总不成随时带两个丫鬟,像什么话。

    跑的路多了,地方多了,宋虔之也觉得自己心胸宽阔了许多,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陆观。

    有陆观在,无论身处何地,他都能睡上一个安稳觉。像昨天晚上,蚊子那样惹人烦,早宋虔之迷迷糊糊的时候,居然发现陆观一只手盖在自己侧脸上,手背被蚊子叮出好几个包。这个男人,笨得令宋虔之心中温暖。

    “我来洗。”不知道什么时候,陆观已经走到宋虔之身后。

    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宋虔之险些叫出来,他湿着手嚷道一边。

    陆观的手浸到水中,洗衣服时,不断不自觉去挠手背的包。

    “咱们明天就启程吗?”宋虔之问陆观。

    “不出意外是明天,下午我去码头雇船。”

    宋虔之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他的太后姨妈还让他查清刘赟被贬到南部来的几个旧部。

    陆观边洗衣服,一抬头,看见宋虔之痴痴傻傻的样子,拿湿手指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想什么?”

    “忘了一件事。”宋虔之道,“现在还有办法找到许瑞云吗?”

    ·

    “大爷,您不知道咱们这儿做生意的规矩,都是夜里开张,白天睡觉,要到傍晚才接待客人。要不您上别处先坐坐?”老鸨一张嘴,抖落一地粉。

    许瑞云粗声粗气道:“开个青楼这么多规矩,大爷我想什么时候睡姑娘就什么时候睡,你不做生意?”许瑞云伸手向柳平文怀里摸出一张银票来,柳平文生得细皮嫩肉,又没练过武功,成天子曰诗云只等有朝一日把功名考取,长到十五岁上,从未逛过青楼。

    “许将……”被许瑞云狠狠瞪了一眼,柳平文脖子一缩,鼓着胆子怯懦道:“大哥,我们该去找宋哥他们了,要是他们离开宋州……”

    “他们今天一定不会走,再昨晚不是已经找到地方了?这儿过去就三条街,先把你的事儿解决了。”

    柳平文还想两句,被许瑞云断:“少废话,来都来了。”

    在许瑞云的拳脚威逼之下,鸨儿领他二人上了楼,辟出一间雅间,且先叫丫鬟上酒上吃的,把这彪形大汉稳住。

    柳平文全程如坐针毡,不好意思多看为他斟酒的丫鬟一眼。

    许瑞云毫不避讳那黄毛的丫头,淡道:“不好意思什么,要是在京城,你孩子都该有两个了。”

    “我父亲不是京城人。”柳平文低垂着眼睫,声向丫鬟道谢。

    丫鬟满脸绯红地飞快瞟这俊秀生一眼,磨蹭过去为许瑞云斟酒。

    “哦?你家是哪儿的?”许瑞云坐没坐相,以肘支着席,歪坐着。

    “黎州,许大哥去过吗?”

    许瑞云乐了:“我刚到南边带兵的时候,就去过了黎州,不过比起循州,黎州也是地地道道的北方。”

    “嗯,我们那里男人要到十八九岁才会成家。”

    “那多少岁可以逛窑子?”

    “……”柳平文脸颊微微发红。

    许瑞云咧嘴笑道:“这总没有年龄限制了吧?那鸨儿也没拦着不让你进。”

    “喝完酒,我们就走吧。”柳平文抿了抿唇,他唇色自带红润,动不动就脸红,看得许瑞云心中如有一头猛虎,总想要脱笼而出。看来太久不泻火,迟早憋出毛病来。

    许瑞云的初衷是带柳平文开开荤,也好驱除他在獠人部落里留下的阴影,眼下自己却先火起来,许瑞云调整坐姿,不动声色地令裆部以下都藏在桌案后,眼神游移地瞟来瞟去,不耐烦地喝令丫鬟去找老鸨催姑娘。

    “你就安安心心乖乖地给我在这儿坐着,大哥今儿请你做一回真真正正的男子汉。”

    柳平文听了这话心里不大受活,却在数日相处中知道得很清楚。许瑞云就是这么古道热心肠的一个汉子,他明着虽没提在獠人那里发生的事,却处处都在照顾他,柳平文耳根子发红,他自己更不可能去破,最后声嘀咕道:“那是我爹给的银票。”

    许瑞云大大咧咧没听见,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碗筷杯盏叮叮当当的一阵响。

    鸨儿哎哟一声推门而入。

    “爷再等等,姑娘家这才起身,总要梳洗一番才好见人。”

    许瑞云不满地捏起杯子往桌上杵:“这什么酒,马尿啊?上好酒,五十两银子,你就给我喝这个?”

    老鸨心虚地一愣,连忙扬声叫厮进来去好酒,对着许瑞云好言相劝,觑准机会即刻抽身,去催那两名才叫起来的楼里的姑娘。

    喝上好酒,许瑞云脸色和缓下来,开始和柳平文吹嘘当年自己征战沙场英勇杀敌的事儿,吹了两三句,见柳平文毫无反应,想是不感兴趣,许瑞云便讲起来南征北讨见到的风土人情,拣着好玩的事,柳平文总算肯看他。

    许瑞云见柳平文那两只清清澄澄的眼珠子巴巴儿不转地盯着自己,笑容愈开,心中得意,话匣子也开了,倒豆子一般绞尽脑汁地想些有趣的与柳平文。

    “许大哥。”柳平文神色中夹杂着一丝急切。

    许瑞云闭起眼。催吧,催哥哥给你讲更多。

    柳平文却道:“咱们还是快些走吧,我跟爹好是和宋大人一路,要是找不着我人,我爹会找宋大人,这本来就是我跟丢了人,回头我爹会骂我……”

    “这不是已经知道他们在哪儿了嘛。”许瑞云不悦道。

    “我不喜欢这里。”

    “这儿有什么不好?”许瑞云眼睛一鼓,颇有点吓人,见到柳平文可怜的样,许瑞云按捺住怒意,尽量放平眉眼,柔声道,“你是不知道女人的好处,软玉温香,尝一回你便懂了,就不会再做噩梦,听话。”

    柳平文脸色难看起来,低下头,也不话,他嘴唇紧紧抿着,一杯接一杯喝酒,俱是一口见底。

    “生气了?”许瑞云挥了挥手,让丫鬟出去。

    柳平文不答话,喝了五杯还是六杯,自己也没细细数,只觉脖子上那脑袋,重于千钧,身上发热,眼睛发花,隐隐约约听见许瑞云的声音在叫他“柳弟”。

    许瑞云又叫了一声“柳弟”,对面柳平文脑袋都杵在了案上,真是醉了。许瑞云站起身来,走了过去,喉头上下滑动,脖颈与脸俱是通红,他眼醉心不醉,向来许瑞云是酒量不差,喝酒不上脸的人,此时面皮却红得如火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跪坐在柳平文身侧,刚毅中透着悍勇的脸上透出一丝柔情。

    许瑞云手掌摸了摸柳平文的脸,将他半抱半扶起来,拽到自己背上,一摇一晃地背着柳平文离开包厢。

    五十两银子就这么白了水漂,许瑞云下楼时一摇一晃,感觉自己身如浮云,怎么眼前的楼梯与路面都似飘在空中。

    老鸨在后面喊他,的什么他也没听清。

    许瑞云认着他在墙上做的标记,背着柳平文去找宋虔之,弯腰走在街上,才不至于让人瞧见他男人嚣张的欲望。

    许瑞云心头暗道:命苦哇,白花了银子没泻成火,还好钱是背上的子的,否则真是气死他也!

    ·

    吴伯的院。

    齐婶上好蒸笼,从厨房出来,问过吴老哥,便和吴应中两个人,将痴痴傻傻的李宣就着一张大椅子,抬到院子里。

    艳阳天,阔叶之中漏下碎金一般的日光。

    陆观出去雇船,宋虔之在和周先话,看见李宣坐在椅子里格格直笑,嘴角不由弯了起来。

    李宣是疯了,却也疯得快乐。宋虔之想,要是他和陆观猜测的没有错,是李宣间接害死太子,那清醒的每一刻对他来都是煎熬。

    “事情还没完,得找到许瑞云。”宋虔之收回目光,跟周先,“千方百计把他甩掉,现在又要找回来,跟你们俩待在一起久了,我脑子猪多了。”

    “要找许瑞云?”

    “嗯,我姨母让我查清刘赟的旧部都有哪些,现在何处。我们在獠人寨子时,许瑞云和我提过几句,他对循州的事情仿佛知道得很清楚。找到许瑞云,我也不必去循州了。”宋虔之抬头看了看天,“要尽快回京,我娘的身子,我不放心。”

    “你娘吉人自有天相。”周先也不知怎么安慰人,只有把话引开,道,“许瑞云不用找,他会来找我们。”

    宋虔之眉毛动了动。

    “你瞧这个。”周先顺着腰上拴的一条黑绳,捋到下端,抓起一个布囊来,朝霞一般五彩斑斓的绣囊下端,开了一个的洞,现在布囊干瘪,细孔上沾着闪闪发光的粉末,在阳光下不太明显。

    宋虔之用手指沾了点儿,搓开,手指上便留下明显的光粉。

    “这是……”宋虔之一时无语,“看来许瑞云早知道我们要把他甩开。他怎么这么人精呢?”

    周先哈哈大笑起来:“侯爷可不能随便把人当傻子,像我这么傻的没有几个。”

    “……”宋虔之对许瑞云还真刮目相看了起来,叹道,“一个循州军曹,敢孤军深入十万群山,他是个看淡生死的人。勇夫,什么也不在乎。”

    “这样的人如果能收为己用,关键时刻,兴许能有用。”周先道。

    宋虔之想到许瑞云过,他不仅知道镇北军的消息,还知道今上派人去接刘赟。一个远在循州的军曹,怎么会知道远在风平峡的镇北军的消息,甚而知道皇帝已经重新启用刘赟。

    除非许瑞云在兵部有人给他通风报信,在许瑞云到循州之前,他是从何而来,有什么朋友兄弟?

    一片乌云遮过来,太阳阴了阴。

    正在洗头的李宣眉头一皱,不高兴起来,嘴里呜呜咽咽地念叨什么,谁也听不清。

    哗啦一声。

    宋虔之与周先顺着响动望过去,看到李宣一脚踹翻盛放清水的木桶,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齐婶一身的水,齐婶惊叫起来。

    吴应中喘着粗气,求助地看宋虔之两人。

    宋虔之和周先跑过去,周先把从椅子上跌坐水里的李宣抱起来,刚刚放到椅子上。

    突然,李宣直愣愣地瞧着宋虔之,浑身爆发出一股力气,猛然朝宋虔之扑过来,将他撞翻在地,两个人一起滚到了地上。

    宋虔之本能接住李宣,正要起身,李宣力气大得出奇。

    接着,宋虔之看见傻傻呆呆的李宣笑起来,他笑得那样好看,宛如一个毫无新事的少年郎,李宣咯咯地笑,眼珠滚来滚去,眼眶里不知不觉便装满泪。

    “吧嗒”一声泪珠掉在宋虔之的脸上。

    李宣连忙用袖子擦干水痕,他抿住干裂的嘴唇,食指点点自己的唇,继而按到宋虔之的唇上,他歪着头,秀眉舒展开去。

    “甜、甜,弘哥,尝……甜不甜?”

    宋虔之愣住了。

    “不甜?”李宣紧皱起眉头,满脸疑惑不解,他舔了舔自己的唇,眉头皱得更紧。

    吴应中从震惊中回过神,慌忙与齐婶将李宣拽起来。

    齐婶抬起通红的眼,吸了吸鼻子:“我带他去换身衣服。”

    李宣走路脚步虚浮,他身体是很虚弱的,只有方才那一瞬间,浑身都是劲。此时,齐婶一个人便能制住他,李宣一面走,一面回头,满脸的奇怪,跌跌撞撞地被齐婶拽进屋里。

    “他总这样,吓着你了?”吴应中神色愧疚,昨日吴应中不曾仔细看宋虔之,这会他的视线凝在宋虔之脸上。

    那不对劲的眼光,让宋虔之有点心里发毛。

    “吴伯?”

    吴应中讪讪一笑:“没事,我听陆观,二位都是秘书省的官员,想问问兄弟,你可认识当今太后?”

    宋虔之心中一动。苻明弘是李宣的心结,他是太后的外甥,与苻明弘模样里挂着那么三分,算不得很像,但对疯癫了多年的李宣而言,即便只有一分相似,因他心里这数千个日夜都只有那一个人,也会把一分认足了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