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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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婶带李宣换了一身衣服,带他出来,头发还没洗干净,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匣子,出屋后便一直在门边,心翼翼地不时拿眼瞟一眼宋虔之。

    李宣生得极好看,肤色本是很白的,这时带着一些微红。

    “他是把你认成了故太子。”周先声对宋虔之。方才吴应中问宋虔之是否认识太后,他就猜到了李宣是把宋虔之当成苻明弘,才会这样不好意思。

    在那疯癫人的眼里,宋虔之成了他朝思夜想的梦里人。

    吴应中提步正要过去,被宋虔之阻止住,宋虔之挽起袖子,朝吴应中笑了笑:“我来帮忙。”

    吴应中感激道:“偏劳侯爷。”

    随着宋虔之走近,李宣眼睛越睁越大,他歪了一下头,稍眯起眼,表情浮现出疑惑。

    倏然间李宣唇角勾起,一个心无芥蒂的笑出现在他的脸上,仿佛颤巍巍的一朵花在料峭的春风里初初绽露,他心而谨慎地抬手拽住了宋虔之的衣袖,手指搭上布料的时候,眼睫不住颤动,目光闪烁地看了一眼宋虔之,飞快地垂下眼,手指一点一点收紧,不想放,也不敢作出更过分的动作。

    少顷,宋虔之温柔地握了一下李宣的手,温和道:“先洗头,好不好?”

    李宣似乎没有听明白,但他很努力去听,过得一会,迟缓地点了一下头,乖乖巧巧地坐着,躺倒在椅子上。

    宋虔之舀起清水,顺着李宣的头发缓缓地倒水冲净,湿透的长发宛如丝缎,夹杂其间的白发不再刺眼。

    “弘哥……”破碎低缓的呼喊不住从李宣的嗓子里发出,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宋虔之,直到眼眶发红,眼睛发疼,才眨了一下眼,又生怕错过什么地立刻把眼瞠大。

    宋虔之给李宣擦头,李宣始终不松手,宋虔之便什么也不,由他拽着。

    周先搬来一条凳子,宋虔之坐在凳子上给李宣擦头,阳光从头顶照下来,宋虔之衣袍里全是汗,索性把裤子也卷了起来,露出白而细瘦的腿。

    “侯爷预备喂蚊子?”周先趣道。

    吴应中拿了驱蚊的药液出来,拿一根长长的翠羽沾了往院子里洒,着重洒在宋虔之他们三个坐着晒太阳的地方。

    陆观进院就看见李宣的头枕在宋虔之的腿上,睡得正熟,他眉皱了一下,走过来。

    宋虔之看见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继而动作很轻地将李宣的头抬起,招手让周先过来,周先一脸莫名,被宋虔之把李宣移到他的腿上。

    周先:“……”

    李宣嘴唇动了动,没醒,将身子蜷了蜷。

    两人进屋以后,陆观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

    宋虔之好奇道:“这什么……”开来看,竟是一纸包颜色各异的糖。宋虔之随手拈起一颗放嘴里,臭烘烘的味道充斥在鼻腔里,嘴里尝到的确实一种奇异的香甜。

    “唔——”陆观冷不防被宋虔之喂了一颗糖,漫不经心地道,“我尝过了,有点特别,喜欢吃吗?喜欢吃走的时候再捎点。”

    “还成,我留点儿,给娘带回去。船雇到了吗?什么时候上路?”

    陆观舌头把硬糖在嘴里顶来顶去,收拾东西,边:“明天下午,有船要去京城,雇不了,随到随走。”

    “明天要是许瑞云没来,就再等两天,弄不好得去一趟循州。”

    “去循州做什么?”

    “姨母让我查刘赟的旧部,我给忘了……”宋虔之声音越来越。

    陆观一哂,手指戳着宋虔之的额头,在他唇上亲了亲,道:“等就等吧。”

    宋虔之本来心中焦急,这一下也不急了。

    “李宣喜欢你。”

    乍听这话,宋虔之脖子一伸,眼睛瞪大,不心把那糖吞了下去,呛咳不已。

    陆观继续认真地:“我从未见他跟人这么亲近过。”

    宋虔之讪讪道:“他把我认作弘哥,自然待我亲近。”宋虔之心中一动,嘴角噙着笑,手指勾了勾陆观的下巴,“你吃醋?”

    “吃个疯子的醋,那我是什么?”

    “你是我男人呗。”宋虔之随口道。

    陆观脸孔发红,哼了一声:“嗯,还记得。”

    “嗯嗯。”宋虔之敷衍道,只觉陆观这羞涩的样子新奇又好玩,待要再逗弄他几句,周先推门进来了。

    “李宣呢?”宋虔之问。

    “就是来叫你,他醒了,到处找你,把厨房灶台下面都找过了。”周先哭笑不得,“你快去看,那么大个男人,要是哭了……”

    宋虔之登时头大如斗,走出屋去,李宣便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他两手抬在空中,缓缓放下,牵住宋虔之的衣袖,怯懦而心地一眼接一眼看他。

    宋虔之尴尬地回头看了一眼陆观。

    陆观抱臂在门上倚着,没什么,努了一下嘴。

    宋虔之放心下来,带着李宣去厨房吃东西。

    一整天李宣都像条尾巴跟着宋虔之,他高高瘦瘦的,要是走出门去,这么大个男人跟在宋虔之身后,宋虔之怎么想怎么奇怪,于是只好在吴伯的院子里待着。

    下午陆观和周先出去买带回京城的土产,宋虔之尝试和李宣沟通。

    当宋虔之话时,李宣便认真把他盯着,像在努力理解宋虔之话里的意思。

    吴应中一直在门口站着,留意屋里的状况,神色间流露出担忧。

    “你叫什么?”宋虔之从最简单的开始,李宣却不太能听懂,问他叫什么,什么年纪,家在哪里,李宣的表情像能听懂,又一个字都答不出来,因此,宋虔之只能推测其实李宣听不懂他在什么,只是因为在李宣的眼里,他是苻明弘,所以他很努力想听懂宋虔之的话。

    这么重复了十数次,宋虔之不得不放弃。

    他走到屋外和吴应中话,李宣就在自己卧房的门口站着,不远不近地量宋虔之。

    “看来李宣是不能证明什么了。”宋虔之叹了口气。

    “先帝留下过一封遗诏,明李宣的身份。这封诏书兴许能激起周太后一丝怜悯。”吴应中歉然道,“太后所作所为,我本不该妄议,但人非草木,老汉照看李宣这些年,自然同情他的遭遇。这封遗诏,乃是先帝对这孩子的一点补偿,陆大人将大殿下与宋大人的谈话告知了我,老汉有一些话,虽是冒昧不当,也不得不给侯爷知晓。”

    大概吴应中任由疯疯癫癫的李宣黏着他,也是为了找个机会单独和宋虔之话。想通这一节,宋虔之坦然站定,拱了拱手:“请老先生指教。”

    吴应中目光悠远,对宋虔之拱手,道:“周氏弄权,危及河山,必然激起今上反抗。而我大楚,内忧外患,朝纲乱,则四时不顺,百业不昌。如今君相不和,太后与李相素来亲和,论血缘,侯爷与太后亲近,想必此次进京,是要对太后言明故太子坠马一事,非是天灾,而乃人祸。”

    宋虔之不清楚陆观对吴应中了多少,且听吴应中,尽量少话。

    “是有这个想法。”

    “在其位谋其政,老汉归隐田园近十载,渔樵耕读终此残生罢了。只是先帝托付,实放不下。老汉有一个请求,不知侯爷能否做主应下来。”吴应中顿了顿,观宋虔之的神色,道,“即便侯爷无法答应,老汉也会携李宣进京。当年如果不是陆观救下我和李宣,也没有今日的请托了。”

    吴应中姿态放得这样低,宋虔之反而无法推辞了。宋虔之看着面前殷殷请求的老者,沉吟道:“老大人请讲。”

    “无论周太后是否听信老汉的话,希望侯爷能誓保李宣此生平平安安。”一番话吴应中得真挚恳切。

    门边站着李宣,似懂非懂地望着二人,想过来却又不敢。

    宋虔之朝李宣招了招手。

    比宋虔之还年长的男人面上展露出笑容,快步走了过来,他抓住宋虔之的胳膊,只是以手指轻轻勾着他的袍袖,不敢握得太紧。三十多岁的李宣,眼神因为遗忘混乱而格外清澈。

    “请老大人放心,我宋虔之,将誓死护李宣一生平安。”

    恰在此时,陆观、周先回来,二人站在门口,俱是一愣。周先看了一眼陆观,拍拍他的肩,将陆观手里的大包包都拿进屋里。

    齐婶晚上包了饺子,是吴应中的最爱,配以香醋。猪肉与豆腐、韭菜、芹菜分别配成三种馅儿,另有的一盘牛肉馅饺子。

    才要开吃,院外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吴应中在桌面上一挥手,连声道:“你们吃,先吃,我去。”

    吴应中是这宅子的主人家,未知是何人来敲门,他去开门也应当。宋虔之放下筷子,朝齐婶笑了一下:“我口重,劳烦齐婶帮我拿点盐。”

    齐婶去拿盐。

    宋虔之道:“找来了吧?”

    周先早已饿得不行,用手偷拿了个饺子,咬在嘴里烫得他嘴巴直吸气,合也合不拢。

    “你别话。”陆观道,“让我来问他,等会吃完了饭……”

    外面许瑞云的大嗓门扯着在喊:“宋弟!怎么丢下你哥哥就跑了!快来搭把手!”

    陆观脸一黑。

    宋虔之连忙给陆观夹了两个饺子。

    周先自觉起身出去帮忙,看见柳平文人事不知地趴在许瑞云背上,眉一皱,上去一面扶住柳平文,问许瑞云:“你给人下药了?”

    “放屁!”许瑞云怒道,“他这么手无缚鸡之力一书生,老子犯得着下药?”

    吴应中不大喜欢这大嗓门的陌生人,手里拐杖一杵,开口道:“陆,这是你的客人?”

    陆观正要不是。

    许瑞云死皮赖脸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堂屋,口里发出啧啧声,大不咧咧叉开腿两手将一个板凳拖到屁股底下坐了,他身材高大,这么一坐像一头驼背的熊。

    不怕人不要命,最怕人不要脸。一伙人实在拿许瑞云没办法,齐婶笑眯眯地给他添了一双筷子,回厨房擀面去,多包了四十个饺子下了。

    在宋州,饺子不是多常见的本地吃,都是吴应中爱吃,齐婶专门学了这一手,手艺完全不输给北地厨娘。

    许瑞云夹起一个饺子咬下第一口,大赞好吃,十几个饺子下肚后,咀嚼的速度却放慢,眼神凝滞,腮帮子僵硬,眼眶微微发红,呼吸滚烫。

    “许哥,豆腐猪肉馅儿的,你还没尝过。”见势不对,宋虔之连忙给许瑞云夹了一个他盆里没有的。

    许瑞云笑了一下,低垂双眸,深深吸气,嘴巴动起来,筷子一点一点。

    “我娘最爱做豆腐馅儿、鸡蛋馅儿的,好多年没吃,这一盆我能吃光它。”许瑞云激动地看了一眼齐婶,道:“多谢大姐了,您这手艺,太正宗了。”

    齐婶脸上浮现出腼腆的笑,操一口生涩的官话:“能吃是福,不够我再去做。”

    “够了够了。”许瑞云不再话,闷头把他盆里的饺子吃得精光。

    吴应中严肃的脸皮松弛下来,细嚼慢咽地用自己那碗饺子。

    宋虔之吃完自己碗里的,又从陆观碗里抢了几个,心中不断感慨齐婶这顿饺子做得是真好吃,转而又想起在侯府中什么山珍海味不是见天的吃,竟会被一顿平平常常的饺子动。宋虔之又想到,许瑞云不知道多少年没回过家,他在循州当兵,这几日不归营也是让手下顶着,明日自己等人启程,许瑞云总也得回循州,就让他把柳平文带去循州州府。许瑞云不必赶着明日走,还能让齐婶给他再多做两顿饺子。

    吃过了饭,周先帮齐婶刷碗,李宣缠着宋虔之往他嘴上抹胭脂,其实那也算不得胭脂,是能吃的一种糖,只是糖膏颜色鲜亮。宋虔之听吴应中了,才知当年苻明弘常同李宣如此玩闹。

    李宣嘴上涂得红红,便笑眯眯地将眼闭上,安安静静坐着,一脸期盼,眉宇之中俱是甜蜜的等待。

    屋里燃着烛,微弱灯光跳动在李宣精致的五官之间。

    那时的苻明弘正是少年意气,春风得意。当年荣宗疼宠周皇后,一并也宠她的儿子,生下来不多时便立为太子。而李宣,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自便与储君长在一处,吃穿用度,样样不少。

    宋虔之进宫的时候不算太多,只知苻明弘待人接物俨然君子风范,骨子里便透着一个便受最好教养,长在金银玉堆之中的贵族雍容。难得是苻明弘对人宽容体贴,那样一个美玉般的人,朝夕相处,诸多照顾,眼前这情状,苻明弘与李宣之间,确实是有过什么。

    谈起李宣,周太后也疯了好,否则必成佞幸。

    宋虔之正在出神,李宣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却心地睁开来,偷看他一眼,继而又闭上,坐直的身向前倾了倾。

    窗下一声轻咳。

    窗纸上透出的轮廓,让宋虔之一眼认出,陆观在外面。

    宋虔之艰难地呼出一口气,他一手盖住李宣的眼睛,防他偷看,右手食指轻轻碰了碰李宣的唇。李宣嘴唇轻启,宋虔之却已收回了手。

    李宣睁开了眼睛,他的脸通红,眼睫不断闪动,根本不看宋虔之,转过去拿梳子对着镜子梳头,他的眼半闭,丝毫瞧不见镜子里还有一个人,眼光也痴了起来。

    宋虔之走出屋去,片刻后,李宣房中的灯灭了。

    不远处拄着拐的吴应中走了过来,朝宋虔之点一点头,走过去轻推开虚掩的门,只见床榻上那个缩着的背影动了动,李宣已裹紧了被子。

    吴应中转回来,欣慰道:“这孩子今日倒肯乖乖睡了。”他表情带着感激,没有多,只要去睡了,便回房去。

    院子里水响渐渐静下去,齐婶离开,吴应中去睡觉,周先到角房冲澡,许瑞云自己去扫一间房,今晚好安置。

    陆观将宋虔之的手牵着搭在自己腿上,两人挨着坐在石井边上。

    风吹得满院的树影晃来晃去,空气依然潮湿,却不像前一夜那样热。

    “等许瑞云出来,我就去问他。”陆观轻声道,伸手摸了摸宋虔之的侧脸,手滑到他的下巴,令他转过脸来。陆观认真看他,嘴唇动了动。

    宋虔之脸色微微发红,抬手就要拍开陆观。

    “别动。”

    宋虔之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冷不丁被陆观很快地亲了一下,连忙做贼似的往四周看了一圈,除了许瑞云的房间亮着灯,其余窗户都是暗的。

    “等事情结束,得给吴伯他们找个住的地方,还是让他带着李宣,大不了多给他们雇两个人。”陆观道。

    宋虔之:“你不是不吃醋?”

    “你还有事。”

    回京,事情结束,那光景,还能有个屁事。宋虔之正要话,细微的开门声惊得宋虔之差点一屁股坐到井里去,连忙站了起来。

    许瑞云眼睛眯成一条线,一面解腰上裹的布带,将袍子敞开,大步走来。

    “等我?想必二位大人,是有话要问了。”许瑞云狡黠地一眨眼,便在旁边石凳上坐下,一条腿才踏上身侧另一石凳,意味深长地望着宋虔之身后的陆观。

    “你去洗澡。”陆观轻轻推宋虔之的腰。

    宋虔之只得去拿衣服,奇怪地回头看了好几眼。许瑞云不是个好话的人,俨然是个江湖老手,在南方官场混迹多年,也不知他是为什么会被发到条件恶劣的循州,怕是犯了什么事。陆观到底行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