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变(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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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些年杨文还没到任,林舒他爹就已经在户部了,林家的亲戚也都安排在户部任职,林舒有个表哥争气,跟林舒是同一期的进士。如今林舒在户部任侍郎,杨文是他的顶头上司。

    林舒是个读书人,生得眉清目秀,也是个端端正正的公子哥,此时穿官袍,带三分官威,见到宋虔之,心情大好,表情就能看得出。

    宋虔之找林舒问户部的情况,林舒先就笑着给了他一拳,无奈扶额,摇头苦笑:“前几次你来都没找我,看来我还是放心得太早了,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要增加灵州、容州、衢州的赋税,皇上的意思,下半年要扩军。”

    宋虔之对这个并不意外,刘赟回来了,刘赟当年的兵马早已遭到大幅度削减,苻明韶要给他个压过白古游的位子,当然要给够他人。灵州向来富足,但无论什么时候增税,都会加重百姓负担。

    宋虔之皱起眉:“容州刚刚遭难,天灾人祸,不是已经许诺今年内都不向容州征税了吗?”

    林舒一派自得,让人给他们两个上茶,他没见过陆观,还以为是宋虔之带的手下,也就不另行招呼了。

    宋虔之让陆观挨着自己坐,茶上来,他接过便递给了陆观。

    从前宋虔之对他们这群一起玩大的兄弟可没有这种优待,太后的外甥,被官场中人奉为传奇的周太傅,传到这一辈儿,就这么一个独苗。宋虔之出入皇宫就像进自家后花园一般方便,林舒的爹都曾有过求到他头上,请他帮忙给太后带话的时候。

    能让宋虔之这么温驯的人,林舒难免好奇,给宋虔之递眼色。

    宋虔之原本是懒得给林舒介绍,但被问起,只得介绍这是秘书监。

    林舒听了大笑起来,趣宋虔之还真让皇帝派来治他的人给治住了。

    无伤大雅的几句笑话,林舒爱,就让他去。宋虔之端着茶,喝了一口,神色不悦。

    林舒收了笑,劝慰道:“到时候公文发下去,自有这三个州的父母官去烦,有你什么事儿?总不会短了你安定侯府的粮。不是我你,白古游的事,你也瞎搅合,杨文那是给你姨妈面子,他从来就是个不怕事的,油盐不进,否则怎么坐得稳户部。他心里有数,该给多少,能给多少。你急也没用,银子又不是大风刮来的,你要有就能有。不增税,上哪儿去挖银子?镇北军好用,养兵千日啊,白古游每年的军费是多少,你知道吗?”

    宋虔之心里烦,没有话。

    林舒手指蘸了点儿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个五。

    这是一年五百万两的意思,是个虚数,也差不远,白古游的忠心毋庸置疑,他一个子儿也不会乱花。再他手里几十万人,要吃饭要穿衣,兵器军备也要换,估计需用的只多不少。

    镇北军就像一个永远喂不饱的孩子,成天张着嘴要吃。

    加上大楚久无大的战事,军队疲敝,苻明懋才能一路带着黑狄人长驱直入,要不是靠着镇北军,就各州驻军那个战力,苻明韶恐怕早就没命做这个皇帝了。

    “至少容州不行吧,才遭了这么大的灾,靠着朝廷的赈灾粮才勉强挺住。”宋虔之黑着脸,“你是没去你不知道,我是当着容州知州、平民百姓的面夸了海口朝廷不会不管,今年不收容州的粮。”

    “是不收粮啊。”抓到宋虔之话里的空子,林舒嘴角弯起,笑着,“本来就不要他们的粮,这收的是钱。”

    宋虔之:“……”

    陆观在旁边抓了一下宋虔之的手,这动作落在林舒的眼里,平添几分暧昧,转而林舒注意到,宋虔之对陆观的碰触并不排斥。

    宋虔之样貌生得好,在这一波高门子弟中年纪又算的,十二三的时候,常常被这些纨绔抓着开玩笑。不过谁都不敢过火,有一次有个不懂事的抓了一下宋虔之的手,被他揍得门牙都掉了两颗,后来再也不和他们这伙横行霸道的子弟一块儿玩。

    当然,便是那人还有脸混进来,他们也不会再带他玩。

    “林大人,钱粮都是一回事,明人就不用暗话了。”陆观嗓音低沉,话沉稳,他五官深邃,脸上又有一块疤,看上去就不是善与之辈。

    林舒右手抚着左手背,笑了起来:“是,是。钱粮是一回事,不过,增税也不是我们户部的意思,皇上将行立后,朝中局势不稳,增强军备也是意料中事。白了,户部有多大的权?既不管任命官员,也不管弹劾监督,管点收支账簿,还有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户部的事情不好做,何况,我们这些人都拿不了主意,不过做好手头的事情而已。”

    “容州今年一定是交不出税来的,当地灾民还在吃赈灾粮,开春的种子才下地,换成钱币交上来,他们吃什么?”陆观知道宋虔之跟林舒有点交情,更知道这点交情不深,自从宋虔之坐了麟台的第一把交椅,从前的兄弟关系,该疏远的都得疏远。

    陆观只以为,那点儿少时吃喝玩乐的交情,没经过什么大事折腾,能深厚到哪儿去,与其用那点搞不好还有没有的旧情,不如以利相交。

    “本来就是寅吃卯粮,总归饿不死人,陆大人放心,我们杨大人这点谱还是有。”林舒收了笑意,放下茶盅,跷起的一条腿也放了下来,坐直身,拿出来点儿官威面对陆观。

    “你当人是牲口吗?吃饱了干活,干完了吃饭,只管肚子不管脑子?”

    最后一点儿笑容从林舒脸上消失,他以眼角余光看了一眼宋虔之,宋虔之顾着喝茶,显然他在听,但不算开口。

    林舒道:“今天你们俩是代表秘书省还是代表皇上,来向我发难的?”

    宋虔之放下茶,平静地看林舒,道:“不是发难,随便问问,你紧张什么?”

    林舒啐了一口,不满道:“陆大人可不像是随口问问。”

    宋虔之笑道:“他就这样,回去我他。”

    林舒越觉得怪异,也不好问,像一头憋坏了又无处发火的豹子,抬手摸了摸耳朵,又喝了口茶,才把这口气顺下去。

    “容州没钱没粮,朝廷能不知道吗,但收这三个州的税,也不是户部了算,真是皇上的意思。”林舒压低着声音,他这间房,不太透光,还没到晌午,光线就十分晦暗,他叹了口气,阴影扫在脸上,透出十二分的晦气。

    “谁不知道容州才遭了瘟,你以为杨文那么好心,弄了粮种不算,还大费周折地一车一车往容州拉菜籽和果苗,都是想着那面的人才过了饥馑,饿怕了,这有得东西种,还不一窝蜂地往上扑。”

    宋虔之听出来门道,有点难以置信。

    “你是,拉粮种过去的时候,杨文就已经知道要增税了。”

    林舒无语,翻了个白眼:“他是大管家,跟钱有关的事,皇上想到了自然第一个告诉他,就算皇上想不到,他也会替皇上想到。”一丝犹豫掠过林舒的眼底,终于他还是,“我也不瞒着你,反正迟早你会知道,从皇上登基到现在,国库一直虚,一遇灾年就玩完,没人比我们户部更怕地方遭灾。这一仗,兵部秦禹宁仗着还有个白古游在,他才不急,急得是我们杨大人,没钱。”

    “没钱让有钱的人出。”宋虔之向后一靠。

    林舒防备地盯了一眼陆观,见宋虔之还抓着宋虔之一只手,他舔了舔嘴皮,觉出味儿来。

    “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

    宋虔之玩着陆观的手指头,轻飘飘地瞥林舒:“你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

    “艹。”林舒咽了咽口水,“你这胆子也太……”理清楚这层关系,林舒就自在多了,看陆观的眼神也再那么防备。

    “我怎么陆大人跟你的跟班似的。”林舒还想调侃两句,见宋虔之不接茬,拿不准他的意思,怕马匹拍到马腿上。

    这些年宋虔之找到他的时候少多了,逢年过节让人送点价值不菲的礼就算完。林舒耳濡目染的,早已经习惯了这种虚应光景的假把式,本来没当回事,后来宋虔之在秘书省当了两年少监,每年又多送一份生辰礼,不很贵重,但都投其所好。林舒就是爱收集玉石,这两年宋虔之每年送的那份玉,都是万里挑一,有价无市。

    何况,宋虔之的身份在那儿,林舒也便安慰自己,他是麟台的位子不好坐,既然做了皇帝的眼睛,就不能跟从前的弟兄过从甚密,避嫌的道理他们也懂。

    偶尔有人做东,请到府上去吃酒,宋虔之也是不露面的。在宴席上能见到宋虔之的机会不多,十次有十次都在宫里。

    所以今天宋虔之找过来,林舒也吃不准跟他官腔还是实话。

    现在一看,宋虔之毕竟还是没把他当外人。

    “那我就不跟你们兜圈子了,反正陆大人也是你的人。”林舒声道,“国库里还有点钱,但都不够用,是要留给刘赟的军队的。增税的三个州,是皇上定的,衢州是皇后的娘家,又是从前皇上当皇子时的封地,理应多出一些,加上皇后已经没了,皇上找这老丈人要点粮怎么了?灵州不用,从来就是富庶之地。原本还有孟州,孙俊业上折子哭了好几次穷,镇北军守风平峡的前两个月,没少吃邻近几个县的粮,你当时在那边,想必也知道。至于容州……”林舒搓着手,凑近宋虔之,心翼翼地,“反正饿了大半年,也饿不死,今年种出来的粮,留够吃的,不是增税,只赈灾粮是从其他州借的,还粮而已。”

    陆观嘴唇一动,就要话,被宋虔之看了一眼,到嘴边的话他吞了回去。

    林舒觉得有意思,咂嘴道:“总归是刮得出来,放心罢,杨尚书心里有数,容州饿久了,给那么一口吃的,就感恩戴德了,只要不会……”林舒压低声音,做了个口型。

    那是一个“反”字儿。

    “再了,喂饱容州一张嘴,就能多喂十个军人,这还不划算?”林舒笑了笑,边喝茶边看宋虔之的脸,见宋虔之没跟着他笑,也没出声应和,他眉头微蹙,正想两句什么,宋虔之嘴角拉开,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

    林舒心放下去了。

    “我现在不管事,今天找你其实是私事。”宋虔之话锋一转,当只是听了一席闲话。

    林舒不太在意:“什么事?”

    “你这儿不是有两坛好酒?”宋虔之道,“我在宋州买了块玉,给你带了,把你那两坛好酒让给我。”

    “你什么时候好这口了?”

    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

    林舒会意,拇指蹭了蹭嘴角,本来想问问宋虔之怎么就和男人搅一块去了,但一想宋虔之跟他差着好几岁,又是周太后的外甥,亲事由不得自己做主的,他能在麟台安安生生过这么些年,还拿不下一个从衢州调回来、没家世背景、没钱没人的陆观么?

    “行,回头我让人给你送过去,送哪儿?我可听你跟家里闹翻了。”林舒努了努嘴,意有所指地朝陆观道,“陆大人,我们虔之为了你,做这么大牺牲,你可一定要听他的话啊。”

    陆观没理他。

    林舒倒不在意这点事,知道宋虔之去一趟宋州还惦着给他带礼,林舒心中舒坦,只当陆观是地方上来的不懂事。

    马车上,陆观一路沉默没话,宋虔之心里有事,也没急着跟陆观沟通,跟着去吏部、礼部见了五个朋友,约了其中三个,叫上今天没见到的另外四个朋友,晚上去琵琶园喝酒。

    宋虔之早早使人去琵琶园招呼,留出一间雅室。

    下午才吃上中饭,在外面街上吃过之后,一直沉着脸的陆观还是顺手买了点心。

    傍晚,正要出门,陆观不陪宋虔之去了。

    宋虔之知道他听了一天这些京官都在想些什么,心里不舒坦,也不勉强,只让陆观等他晚上回来再。

    前脚宋虔之走,后脚陆观就后悔了。

    琵琶园是比章静居环境清雅,陆观知道宋虔之就是去吃酒,顶多看看歌舞,叫几个姑娘陪酒,他一想要是宋虔之喝醉了,身边没个人照顾,搞不好让人扶过来抱过去的,就有些生自己的气。

    宋虔之的出身决定了他交的朋友都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这些人也读圣贤书,对平民的苦难却压根没法感同身受。吃两个馒头窝头就是顶天的苦了,像林舒那样,还考虑考虑是不是会饿死人,已算是体察民情。

    陆观坐不住了,想出去,刚开门就被人推了回来。

    许瑞云拿脚把门踹回去。

    “你胆子真够大的,连周太傅的外孙都敢睡。”许瑞云语不惊人死不休,第一句就把陆观噎住了。

    陆观烦躁地坐下,语气不好:“你什么事?”

    “赵瑜赵大人的事,侯爷跟皇上了没有?”

    “不知道。”

    “你不是一天都跟着他吗?”

    “他是进宫看他娘,我没跟着去。”宋虔之跟陆观好,在苻明韶面前要营造一种两人虽然成天在一起,却各怀心思的样。甚至起腻一些也无妨,宋虔之要在苻明韶的跟前他坏话,这也是他都知道的。

    “那他都去见了什么人?”许瑞云取出一只茶杯,给自己倒茶,掀起眼皮看陆观。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陆观心情不好,懒得多。

    “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心我什么时候釜底抽薪。”

    “你不会。”陆观断然道。

    许瑞云被噎了一下,将茶杯在桌上重重一杵:“我怎么就不会,我在白大将军手下的时候,可是杀人如麻……”

    “赵瑜生死未卜,你们又不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同袍,你都拼尽全力想保他的清名。既然知道先帝的遗诏写了什么,你就会拼命保护李宣。”

    许瑞云仿佛被人捏住了咽喉,好一会不能话,最后失笑,摇头,自顾自喝了杯茶。

    “我还有事,你要喝茶你自己喝。”

    许瑞云抓住陆观不让他走。

    “我问你个事。”

    陆观疑惑地看许瑞云。

    “坐下坐下。”许瑞云硬是把陆观拉得坐下来了,他还好心地给陆观倒了杯茶。

    陆观根本没心情喝。

    “你们让周先给我传话,镇北军我能找到人,放心。现在,陆大人,能不能请您告诉我,你们到底算怎么做。”见陆观没话,许瑞云声音压得极低,手肘压在桌面上,往陆观的面前凑得更近,紧盯着他,“来阴的,还是来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