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变(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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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观半天不答言,许瑞云等得没了耐性,屈起的中指关节在桌面上烦躁不已地敲来敲去。

    “总不会是要把那疯子当猪养着,猪养大了还能吃,一个疯子,养来做什么……”

    “许兄慎言。”

    “这又没别人。”许瑞云心,便是当着李宣的面这些又有什么,他又不懂。周先老在外跑,昨天李宣竟然缠上了柳平文,柳平文是读书人,比他这个大老粗好性,年纪轻,却半点没有年轻人性急张狂的毛病,对李宣特别有耐性。

    这可好,李宣那疯子就黏上了柳平文。

    “若是事成,他将来身份贵不可言,疯病也不是不能治,人外有人,现在没治好,不意味着永远治不好。”同道中人,陆观当然看得出许瑞云对柳平文那点心思,只是这种事陆观自然不会去。

    “是,是是。”许瑞云道,“跟你陆大人,我就不绕弯子了。我们回来去东明王府,是要请他们帮忙吗?”顿了顿,没等陆观回答,许瑞云继续道,“依我看,东明王帮不上忙,让他按兵不动别拖后腿就行了。再就他那点府兵,真要硬碰硬,给禁军塞牙缝都不够。再他远在祁州,派不上用场。你我就不了,侯爷是个什么意思?周太傅是不是还留了一堆能动用的人给他?”

    才完,许瑞云又觉得这话很是引人误解,忙解释道:“我这不是要探听什么消息,只是既然上了同一条船,我也跟着你们同进京城,进城那天跟着我们的,可不止一拨人。既然露了面,再要下船撇清也来不及了,我父亲早已经过世,能够有这个机会回京探望母亲,也是沾光。现在朝廷摆明了不管宋、循二州,我也回不去,将来要谋个什么差事……”

    “我会为你安排。”

    得了陆观这句话,许瑞云松了口气。

    “那我以茶代酒,先谢过了。”

    陆观心里惦着想去追宋虔之,喝茶喝得心不在焉。

    偏偏许瑞云还在唠叨,陆观又想到,现在追过去中途插进那一杆公子哥谈笑的场合,他也不好自处,不如晚一点再去,接宋虔之回来便是。于是陆观耐着性子,陪许瑞云聊了会,无意中从许瑞云一番推心置腹里得知,他在兵部也有几个弟兄,可惜的是,都是没落贵族,在朝中不上什么话,探消息倒还有点用。

    “唉。”许瑞云长叹一声,“昨天晚上,我从房间里,往外偷偷看了,想不到沉迷声色的官员这么多,这些京官都让酒色蚀酥了骨头。”他冷哼一声,愤愤道,“朱门酒肉臭,想到宋州,循州也不知道是什么光景,怕是凶多吉少,柳知行一个文人……”

    后话不用许瑞云,两人都很清楚。循州原驻军不过两千人,循州乱起来时,许瑞云带人追查赵瑜的下落,折损了不少精兵。循州在宋州以南,宋州经刘赟旧部伪装的“黑狄军”一番扫荡,战况甚惨。首当其冲的循州还不知是什么样,只是许瑞云为了安柳平文的心,尽是捡好的。

    “等能够通信了,得托人听听。”毕竟许瑞云子承父业,守了循州许多年,除去京城的家,循州便是许瑞云的第二家乡。许瑞云着着,神色有些黯然。

    “你先安心在京城住下,还有事要劳烦许兄。”

    许瑞云眼神凌厉,盯住陆观:“你们要做大事,既然上了这条船,我当然没有推拒的道理。”

    许瑞云自然不会拒绝,从在獠人的寨子里遇上,陆观也一直在暗中观察许瑞云。此人为人耿介,江湖习气有一些,不重,在军中有一些人脉,虽不是与高级军官相熟,掌握中下层军士的动向也很重要。从獠人那儿逃出来,彼此也算过了命,至少陆观可以肯定,许瑞云做不出背后捅刀子的事情。

    仅仅凭他们几个人成不了什么事,但烽燧固然重要,连接其中的网路也是必须。

    多了许瑞云,就多了一双在镇北军的眼睛。

    何况,局势已不能再坏,苻明韶早已将少时的雄心壮志抛在脑后,君相不和,他不仅没有想过制衡利用太后、李相的权力,反而将扶持他登位的周太后视为仇敌。李相是一只老狐狸,但确有治世之才,周太傅去世后的数年,朝中不服苻明韶的士族都被李晔元二桃杀三士地压服下去。

    荣宗的遗诏中,却没有他。

    陆观率先破了沉默,淡道:“许兄有何顾虑,但无妨。”

    许瑞云苦笑摇头叹气:“还用得着吗,咱们人少,对方势大。手里最后一张牌,还是个疯子。”许瑞云表情流露出十足的犹豫,终于还是问了出口,“毫无转圜的余地吗?”

    昏暗的光影中,无奈、矛盾令许瑞云英朗的面容蒙上阴翳。

    陆观注视他,沉声道:“去岁容州、衢州相继遭灾,腊月下旬,北方险些遭了雪灾,当时朝廷无动于衷,只有些许良知尚存的官员商贾以自家钱粮出城布施,而京城全城封锁,不许周围灾民进入。

    许瑞云一直在地处大楚最南的循州,每日里军务尚且操劳不完,这些情形还是第一次听人详细。

    “容州秋收之际,连月大雨,粮食霉烂,朝廷分发的赈灾粮被劫,城中瘟疫蔓延,缺粮少药,要靠当地的山匪送粮接济。宋大人为安抚容州百姓,成日里追在户部尚书杨文屁股后面转,一连催了两个多月,户部才把粮发下去。今天上午,我陪他去了一趟户部,你知道户部怎么?”

    许瑞云自然不知。

    陆观也没有让他答的意思,只是继续下去:“是喂饱容州一个人,就能多喂饱十个军人。”

    “人命是这么个算法吗?!”许瑞云听得双目圆睁,紧攥起拳头,“混账东西。”

    “皇上就是这么算。”提起苻明韶,陆观语气淡漠,他所有的火气和对苻明韶仅剩的那点期待,都在被关押在宫中的那几天抹除得一干二净,“一个能下地干活的农夫,能养活十名上阵杀敌的士兵,把容州这些灾民,堪堪喂得能下地,就让他们像耕牛一样埋头苦干,便是累死、饿死,也是为国尽了忠。”

    “放屁!”许瑞云一声怒喝,被陆观静静看了一眼,他鼻翼翕张,好半天才按捺下怒火,放在桌上的那只手,手背青筋暴突,握得死紧。

    “宋州、循州的黑狄入侵是怎么回事,是你亲眼所见。刘赟被褫夺官位,现在女儿要当皇后,立后大典,扩大征兵,样样都是钱。”

    “皇上到底为什么会任由刘赟的旧部践踏自己的子民,他疯了吗?”许瑞云道,“会不会陛下根本不知道这事……”

    “绝无可能。”陆观将宋虔之受命带着先帝的指挥剑去巡察四州,这把剑引发多方争抢,最后被柳素光拓印下来,伪造假剑一事简单了一下。

    许瑞云听得张大了嘴,继而反应过来太傻,闭上嘴,好一会才回过神。

    “就为了扳倒太后?那都是人命……都是他自己的子民……”天下人视君主为父,而仁君视百姓为子,仅仅为了坐稳皇位,苻明韶就能这么干。许瑞云眼底的荒唐渐渐散去,松开拳,“都帝王无情,想不到是真的。”

    “有什么想不到,四皇子的腿怎么废的,大皇子怎么被贬为庶民流放北地,许兄没有耳闻吗?”

    “都是传闻,茶余饭后听一听而已,历代都有皇室内斗,不足为奇。”许瑞云扶额,“只是想不到,身为大楚万万人之君,为一己私权视人命如草芥。”许瑞云用力抹了一把脸,将在宋州经历的那一夜驱散,抬起通红的眼睛,朝陆观道,“现在想起来,我真是不知道,过去的十数年,究竟是在为谁而上阵厮杀。”

    “往者已矣。”陆观起身,拍拍许瑞云的肩,从架子上取下一件大氅。

    许瑞云一脑门的冷汗,强着精神扭头问他去哪儿。

    “你我去哪儿?”

    许瑞云这才想起,要不是被自己断,陆观早就追宋虔之去了。

    顿时,柳平文那张文弱清秀的脸浮现在许瑞云的心底,他也不喝茶了,跟陆观勾肩搭背地往外走。

    “我跟你讲,你刚才和我的这些,我一个字也不会往外。”许瑞云勾着陆观的肩,离得他很近。

    陆观大不自在地把许瑞云推开一米远。

    许瑞云:“……?”

    “两个大男人勾勾搭搭成何体统,你不觉得不好看吗?”陆观去马厩牵马,许瑞云是走路来的,两人自然无法同路。

    等到陆观已经骑着马走了,许瑞云站在别院外面的径上,莫名其妙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从院子里伸出来的一枝才抽芽的嫩枝,摸了一把前额。

    “还我?你自己不早就勾搭了男人了吗?!”

    到了琵琶园外,陆观才发现自己骑马来有多多余,好在宋虔之从别院带了个厮,陆观让厮把马牵回去,他上去坐在马车里等宋虔之吃完饭出来。

    琵琶园在一条深巷之中,挨着皇宫,方圆五里以内,除了这儿没有任何声色场所。

    陆观在车里坐着闭目养神,他手指一直在大腿上圈圈画画,随心念画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人名。

    突然,一股香风迎面扑来。

    “逐星,你可心些,怎么喝这么多,要不是我……”扶宋虔之上车的是一名二十七八岁的青年,抬头就看见车厢里坐着个脸色阴沉的男人,外面车夫一直在等,青年目光稍稍一顿,醒过味儿来,当陆观伸手去接,青年立刻便收了手,临了嘱咐他好好伺候着。

    外面嘻嘻哈哈的笑声悄然远去,马车动了起来。

    宋虔之几乎是一头撞进陆观怀里,在马车上就不安分,在陆观身上摸来摸去,捏着他的下巴,眼睛好似一汪满含春情的山泉,看得陆观原本活络的脑子也笨了,抓住宋虔之在他胸怀中乱捏的手,按在腹上。

    宋虔之不满地撇嘴,张嘴要话,陆观低头去听他什么,宋虔之脸色倏然极其难看。

    待陆观反应过来,已经迟了,宋虔之喉头一滚,吐了他一身。

    ·

    深夜,借住在李晔元别院里的陆大人与宋大人,两身恶臭地回去了。

    李晔元手指触及温热的茶盏,喝了一口,朝别院管家道:“他今日都见了什么人?”

    “具体是谁,下人们不便跟,上午侯爷先是进宫,出来去了户部、吏部、礼部,晚上在琵琶园吃酒,回来时烂醉如泥,陆大人把他抱下车,两人一身狼狈,的立刻让人准备了热水,给他们沐浴。只是陆大人不让人伺候,侯爷醉成那样,想必也是陆大人帮他。”

    “嗯,回安定侯府了吗?”李晔元坐久了腰疼得厉害,毕竟上了年纪,歪斜着将右手手肘托在桌上,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坐姿,神色稍霁。

    “没,这两日侯爷都没回去过。”

    李晔元食中二指在桌面上轻点了两下,吩咐管家继续盯,就发他出去。

    他坐在椅子上良久,突然回神,定定看着青灰地面的视线收了回来。

    不片刻,一名身着淡青色长裙的女孩进来,身边跟着个沉默的丫鬟,女孩脑后挽着个巧而不太合适的髻,髻上横穿一根金簪,眼泪一般的一枚深绿色翡翠垂坠在乌黑发间。

    “老爷,夫人给您炖的雪参,趁热喝了吧。”略带颤抖的嗓音暴露出女孩心中不安。

    汤盅盖子被揭开,一股热腾腾的药味儿散开来,女孩嫩葱似的手刚刚离开,突然被握住。

    “啊……”她眼睛睁大,知道这一声叫得很不应该,连忙收声,心地瞥向这权倾朝野的男人。

    于她而言,这是太老的一个男人了。

    “这么怕本相?”李晔元唇角勾了勾,带起几道皱纹,他目光温和,看了一眼丫鬟。

    丫鬟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带上门。

    “大人……”

    “籽矜,你叫本相什么?”李晔元的声音。

    女孩的声音细得像一只被剪了指甲毫无反抗之力的猫:“老爷。”

    ·

    洗完澡宋虔之又吐了两次,最后一次吐得胆汁都出来了,陆观看得心疼,头一次使唤人,让下人去炖点醒酒汤来。

    醒酒汤是被陆观一口一口吹到入口不烫嘴,洗澡的时候宋虔之闹腾得陆观头发都全湿透了,这会因为吐干净了肚子里的东西,安分不少,让张嘴就张嘴,让吞咽就吞咽。

    一碗醒酒汤喂进去大半,宋虔之眉头一拧,别过脸去,那点儿碗底汤脚死活不肯喝了。

    下人收拾了汤碗出去,难免好奇地看着笨手笨脚的陆大人手在侯爷的肚子上揉,整张脸都皱着。

    这时,陆大人若有所觉抬头望来。

    厮手忙脚乱把门一关,影子从窗户上一晃,一溜跑地不见了。

    陆观去吹灯,宋虔之死活抱着他的腰不撒手,陆观只好把一只手臂伸给他抱着,分开两只脚,近乎劈了个叉,才够着桌上的灯。

    宋虔之睡得很不安分,陆观在澡池子里为了给这个醉鬼洗澡,已经很累,沾床就有了困意,每次快睡着不是被宋虔之捏了要害,便是他又趴到了他心口上,鼻尖在他敏感之处蹭得陆观火起。

    二更时分,倒霉的陆大人第四次被拱醒,额头青筋乱跳,忍无可忍地把宋大人翻了个身。

    翻来覆去折腾了两三回,陆观才察觉宋虔之脸和脖子都烫得很,陆观喘着气,鬓角滴下汗来,他眉头困惑地紧皱着,探手去摸。

    宋虔之受不了地叫,挺起腰贴得陆观更紧。

    这儿哪是喝醉了,分明是在琵琶园用了什么药。陆观看他那难受样子,呼吸一窒,不忍心放纵,宋虔之不放手,眼睛半睁半闭,眼角一片红,眼神湿润像是一头鹿。

    陆观狠下心从床帐撕了两条布下来,把宋虔之手脚绑在床头床脚,怕是自己前脚走,后脚他会掉下床。

    宋虔之起先挣得厉害,被陆观温柔地摸了摸额头,极其迷茫地眨了眨眼,眼角渗出泪来,显然意识不清,腰在床上蹭来蹭去。

    陆观拿被子把他裹得严严实实,放下床帐,使得从外面看不出一丝异样,才将袍子扎好出门。

    推门就是一阵冷风,陆观眼神清明起来,让下人去找别院的管家过来,下人去了一会,回管家不在。

    陆观向人听何太医的住所,下人当然不会知道,只得趁夜去许三的家里,找周先。

    幸而周先在许三家中,哪儿也没去,正在院子里洗衣服。

    “侯爷病了?严重吗?”周先在衣服上蹭干手,二话不带陆观去找人,他原是麒麟卫,对京城里官员住在哪儿都了如指掌。

    周先听了陆观的话,登时奇了怪。

    “这要是给侯爷下了药,怎么能就放他走呢?谁送他出来的?”

    陆观关心则乱,愣了愣。

    “我不认识。”

    周先摇头:“只有明日再查,等侯爷清醒,再看怎么回事吧。其实也不必找大夫。”

    陆观也不好都已经让宋虔之出三次了,看他难受的样子,既然发觉了不对劲,总不能真折腾得他下不来床,太伤身。

    何太医这么晚被闹起来,见到宋虔之那样,多的话没,立刻就去熬药。

    等到宋虔之吃了药沉沉入睡,陆观揉着他腕上青紫的勒痕,拇指贴着抚了抚,宋虔之嘴微微撇着,表情显得委屈,却乖顺地以额在他手上蹭了两下。一时间,陆观积了一晚的怒意得到安抚,他心中软成一片,低头在宋虔之满是汗水的额上碰了一下,起身出去找何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