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变(拾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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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怎么来了,不是再也不进宋家的门了吗?”宋老太太侧卧在榻,听下人禀报她那将家丑传扬得满京城都是的儿媳在中庭等待,老脸抖动,瞪了一眼仿佛火烧屁股要起身的儿子一眼,“你慌什么?坐下!”

    安定侯眼珠乱转。

    卢氏放下汤碗,担忧地看了一眼丈夫,怯声道:“慎言……”

    “爹,既然大娘回来了,让我去接吧。”卢氏生的长子起身道。

    “去什么去?回来就回来了。”宋老夫人咳嗽了一声,惊得众人坐立不安。

    安定侯眉一皱,按捺着心烦,抚了抚他娘的心口,温声道:“她想通了就好,毕竟是周太傅的女儿,又是逐星和揽湄的娘,一家人和和气气是最好,她身子又病弱,就算回来,也碍不着什么人的眼。”言及此,安定侯警告地扫了一眼不安分的大儿子。

    老太太翻动浑浊的双眼,她近来视物不清,右眼眼白中发了一块黄斑,细看像是化了脓,覆在一层透明薄膜下,太医只是没事,她却隐隐觉得不祥。

    “她带的好儿子,逐星时候我就不能让她那样,三天两头带回周家去,养成什么样子?他心里只有周家,哪有宋家?你问问他愿意姓周还是姓宋?”

    “娘,你就少几句,婉心产那事,您也……”

    宋老太太双眼一瞪,眼白愈发狰狞,遍生老人斑的干枯脸皮抖动着,嘴唇不住向外吐,整个身体一阵剧烈抖动,咳出一口浓痰。

    卢氏忙取过唾盂,她手背沾了点儿,等到老太太吐干净,让下人端走唾盂,才走到一边去净手。

    “娘怎么了?你是要为那个女人,来数落娘的不是了?”

    安定侯正一个头两个大,下人进门来,解了他的围。

    “老爷,夫人在中庭等您。”下人心翼翼看了一眼老夫人,复低下头。

    “娘,儿子去去就回。”不等他娘再多啰嗦两句,安定侯快步跟着仆人出外,压低嗓音问他,“祝二回来了没有?”他一面问一面回头看他娘的屋子,里面走出个人,是卢氏,安定侯放下心来,视线定在下人的脸上。

    下人哆哆嗦嗦地回:“祝二在前面厅上等老爷。”

    安定侯紧拧双眉:“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是……是……的看祝二脸色,应当……应当不是好事。”

    安定侯撒开手,被他抓住袖子盘问的下人一屁股跌坐在地,顺势从石梯上滚下台阶,手脚并用趴在地上,前额贴地不敢起身。

    “还不带路,蠢货!养你们干什么吃的?!”宋慎言从未在府上发过这么大的火,从周婉心离开侯府,他才有了点当家做主的派头,然而这数月间仿佛整个大楚都在走霉运,好歹这个家里,眼看他能重振夫纲过点儿逍遥日子,偏生妻子儿子都不让他好过。

    宋慎言一腔的怒火,没往前走几步,满面怒容在看见廊下那袭雪白的身影时,一下就凝住了。

    “婉心?”宋慎言嗓音中不由自主带了点颤抖,他急速低下双眼,定了定神,又抬起头,往前走了两步。

    卢氏在他身后停下,没有跟上去,也不算离开。

    当周婉心转过身来,宋慎言一时觉得恍惚,经年不曾浮现在心头的故人从记忆里款步而来。

    那年相国寺,周婉心里头一身粉裙子,她爱极了雪白的兔毛领子,新婚那些年,宋慎言也不止一次留意到,但周婉心偶尔听他提过一次,这是兔毛做的,周婉心便不再用了。

    “我在外头等了会,风有些大,我就自己进来了。”周婉心歉意地笑了笑。

    许是隔得有些远,宋慎言喉头滚动,颤声道:“不妨事,你身子大好了?”

    周婉心笑而不语,提起手中的食盒,这时袖口才露出一圈艳丽的大红袖边,愈发衬得她皓腕如玉。

    卢氏抿紧了唇,脸色不好看,想走,偏又动不得半步,眼巴巴指望宋慎言回一回头,男人却似着了魔,朝周婉心又走了几步。

    “今日精神还好,我们去书房吧。”周婉心常年生病,讲话中气不足,柔弱得令人心疼。

    宋慎言已太久不曾好好瞧过自己的妻子,走得近了,才瞧清楚她的眼尾皱纹很是明显,梳得光洁如新的头发中也夹着些许白发。宋慎言站住了脚,抑制住心头烦闷,淡道:“你先去,我去去就来。”

    周婉心也不在意,唇角勾起淡淡的弧度:“好,你快些来。”

    宋慎言提步要走,突然回头,正见到卢氏一脸苍白,想什么又闭了嘴,火烧屁股地上前厅去找祝二。

    祝二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前厅乱转,听见外面脚步声,当即两眼一亮,门口安定侯阴沉脸走了进来。

    祝二脖子一缩,后退半步,旋即躬身,做低伏地行了个礼。

    “怎么回事?李峰祥今天招了吗?”宋慎言心浮气躁地看了一眼桌上摆的茶点,眼底掠过一阵厌恶。

    祝二心翼翼看安定侯,哆嗦道:“没……没有。”见安定侯脸色更难看了,祝二话赶话地往外倒豆子,“李峰祥今日受不住刑,在牢里撞死了。”瞧着安定侯向前走出半步,祝二连忙往后退,跟他保持两米以上的距离,低着头声,“奴才、奴才听到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安定侯一巴掌拍到桌上。

    祝二被巨大的声响骇得连连后退,撞在柜子上,偏巧上面一个大肚花瓶摔下来砸得粉碎。

    祝二眼一闭,心一横,叫道:“禁军在全城搜捕二少爷,已经把咱们侯府团团包围起来,二少爷前些日子也在诏狱里,和……”祝二嗓子发干,拼命吼了出来,“和死了的李峰祥就关在一间牢房。”

    宋慎言一愣,张了张嘴,心中迅速闪过千万个念头,最后定格在周婉心的那身犹如初见的雪白斗篷上。

    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宋慎言惊得一头是冷汗,原地踱步地来回走了两趟,叫来一名下人,让他去看周婉心是不是在书房,下人才出门,又被宋慎言从身后叫住,宋慎言前脚迈出门槛,提住下人的后领子,把人带回来,迎着深更半夜时的寒风朝书房大步流星地走去。

    他要亲自去看,这结发的贵妻要做什么。

    ·

    许瑞云前脚进门,后脚就被宋虔之逮个正着,宋虔之就蹲在马厩那里等他,许瑞云将草料洒在马粮槽里,一抬头自昏暗的夜色里乍一见旁边有双眼睛冷幽幽地盯着他,险些吓得大叫起来。

    “我娘呢?”宋虔之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袍子。

    许瑞云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避开宋虔之的目光。

    “在……在你爹那儿啊,问我做什么?我就是管把人送过去……”许瑞云话音未落,宋虔之上来拎住了他的衣襟,他来不及反应,便被大力掼在马棚栅栏上,后背剧痛。

    许瑞云被宋虔之的眼神唬住,几乎以为要挨揍了,他对上宋虔之发红的双眼,抬起手挡脸,从手指缝隙中窥见已经提起拳头的宋虔之,嘴角不住抽搐,继而把手放了下去。

    宋虔之呼吸滚烫,他松了手,蹲在台阶上,抱住头,额头紧紧抵在手掌之中,双肩不住抖动。

    良久,宋虔之平静下来,还蹲着,斜仰起头看许瑞云,沙哑的声音问他:“我娘下车的时候什么了吗?”

    “没来得及,侯府外面都是人,不过陆观在,出不了事。”许瑞云扯直领子,走过来,握住宋虔之的肩,安慰道,“你娘兴许就是跟你爹去告个别,这一出城,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得上面谁也不清。他们是夫妻,一定有很多话要,咱们天亮就要出城,你该去睡会。”许瑞云揣着一肚子的事儿,脸上未显露分毫,他认识宋虔之这么久,从未见过他如此沮丧。许瑞云心里也是忐忑,总感觉宋虔之知道了什么,只能强起精神,尽量不让宋虔之看出门道来。

    “睡不着,我把李宣哄去睡了。”宋虔之坐在台阶上,地面冰凉,他拍了拍身边,示意许瑞云过来坐。

    许瑞云挨着宋虔之坐下,随口道:“柳平文睡了吗?”

    “嗯。”宋虔之道,“我心里乱糟糟的,总觉得今晚要出事。”

    许瑞云眼睫垂了一下,抬起头,遥遥透过栅栏望向天空,这是一个,无星无月的晚上,天幕冰冷黑暗,然而即使是再黑沉的夜晚,总有一些微光,不知从何而来。

    “我看你娘今日的精神倒好。”

    宋虔之不住抠手指,道:“我下狱前去看她,她病得厉害,今天同我讲了不少话……”

    “别多想了,快去睡,天亮以后上路,这就好几天没法休息了,只有今晚能睡个舒服觉,我都巴不得现在就躺在床上。”许瑞云站起身,拍了拍袍子,长长的影子投在宋虔之身上,“要不是得跟吕临去弄几架煤渣车回来,陆大人在侯府那边盯着,不会有事。”

    “我跟你们一块儿去。”宋虔之跟着起身,“反正我也睡不着。”

    许瑞云连忙阻止他:“现在禁军满城在搜你,你还是别去了,回去睡觉。”

    许瑞云一直把宋虔之送回房,才离开吕府。

    宋虔之躺在床上,听见脚步声远去,睁开眼,屋子里黑的,窗上一层薄光,离卯时还有三个时辰。

    ·

    快到书房门口,宋慎言注意到书房门大开着,平日里守书房的随侍丁川儿慌慌忙忙往外跑,那子跑得急,宋慎言向右移了一步,丁川儿一头栽在老爷怀里,吓得啊了一声,待看清是宋慎言,抚着胸口大口喘气。

    宋慎言沉着脸:“做什么去?投胎啊?”

    “夫人……夫人叫的去搬两坛烈酒来。”

    “两坛?”宋慎言愈发肯定周婉心是病糊涂了,让丁川儿换成旁的酒的话到嘴边又生生憋了回去,得,让他看看这女人要作什么妖。

    宋慎言在书房外两三米处停下脚,恰恰能听见房里的人话,从这儿看去,他心尖尖上宠着的卢氏也在书房里。今天晚上事事不顺,周婉心回来找麻烦,李峰祥死了,连卢氏也一改往日温顺,好奇心比任何时候都重,这要搁在平日里,卢氏断然不敢过来,一定是留在母亲那里捶肩揉脚。

    卢氏的声音从屋里传出:“你今晚来找老爷做什么?”

    宋慎言心头冷笑:周婉心是阴谋诡计里泡着长大的,前朝后宫,无事不通,这卢氏按在榻上做个情儿不错,对上他这位夫人,纯属找没脸。

    果然,周婉心懒得理她,话也不答。

    卢氏声音陡然拔高,摔了什么东西,听上去像是瓷的。

    宋慎言心头一紧,思忖着他那书房里,摆在门边上的是否有什么值钱货。

    “你不就为着把我赶出这个家门吗?你也不用找老爷,这是我俩之间的事,有什么话你就对我!”

    宋慎言扶住额,他几乎能想象周婉心一定在翻看他书桌上的东西,甚至是把玩百宝阁上的玩意,也懒得理这叫喳喳的女人。

    就在这时,宋慎言意外地听见了周婉心话,那嗓音太低,他不由得向前走了一步,又及时站住。再往前走,就会惊动了属于他的两个女人。

    “我是来拿休书的。”

    宋慎言看见卢氏后退了一步,她一只手抓着门框,手背用力到发青。

    “没事你就先退下。”周婉心道。

    卢氏匆促转过身来,通红的眼圈对上不远处的安定侯,顿时两行泪珠滚了下来,朝着宋慎言走了两步,双眸含泪地看他,却又避开他,快步跑开了。

    一时间,宋慎言对这一招厌烦不已,没有如往常那样追上去安抚,而是深吸了口气,右手抚平前额毛躁的头发,大跨步进了书房。

    里头周婉心正在看他桌上写的一篇字,宋慎言不无得意地念道:“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啊。”

    周婉心没有接话,她放下那篇字,拈起砚台旁的墨石,细细虚起眼,看了会儿,头也未抬地:“我给你研墨,写点东西。”

    宋慎言心头一动,周婉心真要想要休书,犯不着再亲自来,就他那个狼崽子的儿,也会把周婉心护得滴水不漏。

    几番思量,宋慎言想明白了,笑嘻嘻地朝周婉心温声道:“不是夫不帮你,实在是天威难测,夫闲赋在家多年,在朝中也不上话,让夫上折子为星儿求情,还不如夫人你去向太后几句。你们自家姐妹,不是比我话管用得多吗?”

    周婉心一愣,接着笑了起来,她笑得毫无芥蒂,眼角渗出泪雾来,忙用尾指拭去。

    宋慎言过来握她的手。

    周婉心立刻抽出手去,向后退了一步,道:“你在外头,不是听清了吗?否则何必在那里站着,地上有影子。”

    宋慎言满面尴尬,走到桌后,看了周婉心一眼:“真的是要休书?”

    “对。”周婉心几乎立刻回答。

    宋慎言道:“那你研墨吧。”能惹得被皇帝丢进诏狱,周婉心给他生的儿子怕是没法翻身了,留着也是无用。倒不如及早撇清关系,免得牵连到大儿子。宋慎言想通了,放松地靠在椅中,旁边仅仅亮着一盏灯,微弱的灯光下,周婉心一手牵着袖,以免袖口拖到墨中,双目垂在砚台里,静得出奇。

    整个屋子里静得只能听到墨石盘旋的细腻声音。

    他们是为什么,走到这一步来了?

    作者有话要:  周婉心是……油尽灯枯之相。她的结局我想了好多个,都不妥,这是最后一个。一直在想她会怎么做。

    明天有一个长章。

    昨天有点事儿耽误了,索性都晚了就没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