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在渊(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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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混着断壁残垣,遍地焦炭,架起书房的梁柱横七竖八地砸在地上,被大雨冲出一股股黑水,流得到处都是。

    半个时辰前,围守在安定侯府外的禁军,接到府里人求援,才发现腾空而起的烟雾不是府里生火做饭,待得孟鸿霖带人冲进侯府,才发现是侯府书房起火,下人纷纷在往书房浇灌清水,然而人手不够,火势太大,杯水车薪。

    陆观立刻下令,调集全城禁军,将安定侯府封锁起来,拆除侯府与毗邻建筑之间的木质材料。孟鸿霖则下令在场的禁军先带两个五十人分队进去救火。

    禁军加入后,前后近乎百人鱼贯出入在侯府之内,却怎么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扑灭大火。

    侯府是先帝为给周婉心赐婚兴建,按照周婉心的意思,采用木质结构,府里用木头架起的屋舍不在少数,周婉心又爱住在敞亮的地方,房屋修建得不高,也没有做防火的石砖高墙。

    一桶接一桶的水向着火场泼进去,木头架起的书房中依然烈焰熊熊,藏书易燃,火势愈猛。

    直至一场雷霆暴雨降下,将张牙舞爪向天吐信的火龙生生按下,火势才渐渐被扑灭。

    陆观一双皂靴早在雨水里被泥泞沾得脏污,他蹲下身,手指在黑水里沾了沾,凑到鼻端闻。

    “陆大人。”孟鸿霖撑开一把伞,遮住陆观。

    “火油。”陆观起身,将手指递到孟鸿霖的鼻子前。

    孟鸿霖闻了闻,皱眉道:“怪不得一直扑不灭。哪儿来的火油?”

    “气味很浅,只残存了一点,量不大,估计都在室内的容易起火的东西附近,书卷、布帘之类。雨势一大,就把火焰和那一点油冲得四分五散,已经烧起来的明火火势太大,也是靠这场雨,才能扑灭。”

    “算了,慢慢再查,大人还是进去避避雨。”

    陆观起身,没听孟鸿霖的话,向着火场走去。

    “陆大人!”孟鸿霖左右一看,心道这个傻逼,仍追了上去,坚持跟着陆观,看他要做什么。

    “大人,侯爷、侯爷和侯爷夫人,都……都已经死了……”一名手下战战兢兢地禀报。

    陆观眼眶发红:“人呢?”

    “在,在里头,属下等不敢移动。”

    烧焦的尸体一碰就会变形,死者身份尊贵,羽林卫自然不敢随便乱动。陆观大步跨进被大雨扑灭的火场,只见到地上躺着一具焦尸,他没有多看一眼,而是朝着书案走去,周婉心扑在桌上,身上的斗篷被水浇得湿透,她几乎没有被火烧到,甚至也没有任何烧毁掉落的木块石块砸到她的身上。

    陆观呼吸紧促,走了过去,轻轻抬起周婉心的上半身,探了一探她的鼻息。

    已经没气儿了。

    周婉心脸上有一些脏污,不严重,是让烟熏的,鼻腔与咽喉都进了不少黑灰,是在大火烧起之后,不知道多久才咽的气。这么长时间,她忍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没有高声呼救,只是为了制造这一场惊动皇城的混乱。

    陆观嘴唇紧紧抿着,他谁也不能,唯独紧紧攥着的手泄露了克制的情绪。他把周婉心扶起来,一只铜匣子滚落在地。

    “夫人没事?”孟鸿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观不动声色地背对孟鸿霖,将那只铜匣子揣在了怀中。

    “已经断气了。”陆观抱起周婉心,将人带到离书房最近的卧房内,把周婉心安置在榻上。

    屋外传来数名妇人惊天动地的哭声。

    陆观眉头一皱,吩咐孟鸿霖:“你留下来安抚安定侯的家人,让人看守好这间屋子,不允许宋家人踏入半步。”着,陆观就大步向外走。

    孟鸿霖忙不迭一把拽住他的袍袖。

    “陆大人上哪儿去?”

    “这么大一场混乱,你以为是为什么?”

    孟鸿霖忙道:“陆大人,不如我们同去……”

    “抓住了人,首功记在你禁军头上,我是秘书省的人。”陆观拂开孟鸿霖的手,一步靠上来,孟鸿霖被他气势逼得后退半步,要话,嗓子里又发干挤不出话来。

    只听陆观嗓音低沉道:“周婉心是周太后的亲妹妹,皇上怎么样我不知道,这里要是出半点岔子,你想想太后会怎么处置你。刘赟是皇上的老丈人,你可没有那样一个好女儿。”陆观手背抵着孟鸿霖的胸口,将人推开半臂,转身就走。

    这回,孟鸿霖没胆再跟,少顷,缓过神来,走出门去,叫来二十余人,俱是高大勇武的羽林卫,命他们看守这间卧房,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院里,宋老夫人捶胸顿地,突然厥了过去,满院子的妇人、安定侯那长子,在孟鸿霖的眼前晃来晃去,哭闹不休,孟鸿霖一个头两个大,了些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

    煤渣车到了城门口,被禁军拦下,许瑞云、柳平文作了简单的乔装,在前面赶车,李宣、宋虔之被藏在车中。

    许瑞云一手抬起色泽沉暗的旧斗笠,从车上跳下,朝禁军出示宫里煤渣车的腰牌。

    禁军查验过后,正要放人,一名副将走了过来,皱眉量许瑞云,粗着嗓门叫嚷:“等等,今儿怎么不到卯时就出城,腰牌拿来。”

    许瑞云摘下腰牌给那副将。

    旁边一声水响,柳平文手里的马鞭掉在泥地里,他连忙跳下车,捡起鞭子。

    副将抬起眼,面色不善地朝柳平文走去。

    许瑞云往两人中间一站,笑道:“军爷,咱们还赶着回宫给孙公公复命,能不能快些查验?”

    副将冷道:“孙公公何时亲自管你们这种下等人来了,这群人有问题,都给我抓起来!”

    许瑞云手触到贴身软剑,正想杀出去。

    寂静长街之上,踏破雨幕而来的马蹄声格外引人注意。

    “什么人要出城?”陆观翻身下马,他一身官袍已经全湿透了,眼内充血,沉沉扫过两架煤渣车,视若无睹地掠过许瑞云和柳平文。

    “宫里运煤渣的车。”手下回道。

    那副将看了一眼陆观,桀骜地仰起头,拱手道:“陆大人,不知道孟统领现在何处?这两人自称是奉孙公公的命令出城,可据属下所知,宫里的孙公公是陛下跟前的红人,片刻不离,根本不可能过问此等事,怕不是冒名瞎顶的,不如把人先扣下,细细盘查再放出城。区区一点煤渣,耽误不了什么大事。”

    陆观沉吟片刻,凌厉的目光扫过两个运煤车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罗和。”

    “先把这两架车扣到一旁,安定侯府大火,想必你也得到信儿了。”

    “是。”

    “孟统领在安定侯府安抚内眷,半个时辰以内赶过来,这两架车先扣押。”陆观一声令下,罗和也认为没有不妥,一干手下将两辆可疑的煤渣车押到城墙下。

    有羽林军过来给两名车夫上枷,被陆观喝止:“尚未经过审讯,怎么直接上枷,你们禁军平日就这样行事?”

    罗和跟在陆观身后,一直警惕这位秘书省的头儿,闻言辩道:“今夜城中混乱,弟兄们又累又困了一整夜,行事鲁莽,陆大人见谅。”罗和转过身去,让手下不要上枷了。

    陆观嗯了声,没太理会罗和,他突然站住脚,一手负在身后,一根手指竖起,转过身叮嘱罗和:“等孟统领来再行盘问,车你们看好了,谁也不能靠近,谁也不能私自装卸。”

    这也在情理之中,罗和点头称是,他要的正是孟鸿霖来了再做主。

    班房门半掩住,陆观喝问道:“你们真是宫里出来的?认识孙公公?”

    罗和带人走开,又有赶着清要出城门的水车经过,逼近卯时,内宫、各王公大臣府中需要进出城采备的车会越来越多。

    柳平文大着胆子道:“不信你们去找孙公公,当面对质啊!”他慌得手心冒汗,对上许瑞云安慰的眼神,气稍微顺了顺。

    许瑞云声快速地:“在车里,两个,兜在车底,正中,一人宽。李宣比宋虔之骨架还宽一指。煤渣多的那一辆是宋虔之。”

    柳平文紧张地看着陆观,咽了咽口水,陆观无动于衷地盯着地面,显然正在思考。

    “我不管你什么孙公公蒋公公,等孟统领来了发落,现在我在这儿,你们要是照实,还可免一顿皮肉之苦,要是禁军统领来了,那手段,活活脱你们一层皮。”

    罗和在门外听到陆观大声话,眉一皱。

    旁边手下提醒他快到换班的时辰了。

    双方副将碰面,签押,罗和简单和接班的副将交代了一下里面的情况,带着手下弟兄离开。

    新来的副将在外询问班房里都是谁,探头看了一眼,吼道:“秘书省的什么大人,这两名犯人该让孟统领来处置,您就甭跟这儿凑热闹了吧?快出来。”

    然而,陆观起身转过来,副将生生矮了半个头,他还戴着头盔,登时脸色有些不好看。

    “陛下手谕,命我全权负责搜捕逆贼宋虔之,要是出了半点纰漏,不知道是不是这位大将军来担?”

    那副将一脸讪讪,道:“怎么也该等到孟统领来了,两位大人一同审问……”

    “我跟孟鸿霖过,抓住人给你们禁军记头功,出了事我一个人担责,用不用还给你交代一遍?”

    副将忙道不是不是。

    陆观向外走去,道:“我已经问清楚了,这两辆车没有问题。”

    那副将才被下马威唬得找不着北,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陆观拔出腰中长刀,双手紧握,插进煤渣车,车板被捅了个对穿,少许煤渣从缝隙里漏出,被更多更密的煤渣堵住缝隙。

    陆观在第一辆车上扎了三刀,又跃上第二辆,这一辆煤渣更浅,他扎了两刀,照样对穿。

    “车我也验过了,放行。”

    副将看得呆了,一时满头大汗,不知该不该拦。

    “不能放,陆大人,您可是过要等孟统领来。”

    陆观看到一张生面孔,想不到罗和走了,还留下一名自己人。吕临过,禁军被接管之后,七成仍是他的人,三成是身为刘赟旧部的孟鸿霖带进京来的,两拨人本就不搭调。

    孟鸿霖的人是兵痞,什么硬的都敢来,看眼前副将的反应,这人应该是吕临的人,就不知道吕临好招呼了没有。

    “你是谁?”陆观走上前去,问那名表示反对的羽林卫。

    “卑职乃无名卒,大人不必记得我的名字。”

    “那就退下。”陆观沉声道。

    “大人不等孟统领来盘问……”话音未落,一把长剑削起那“卒”的头,随着他身躯倒下,热淋淋的血喷溅在陆观脸上。

    “孟统领来了!”副将朝一身禁军统领袍服的来人下跪。

    在场二十余人俱皆下跪,就在起身之际,其中十二人悄悄动手,出手迅捷,被杀者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就被同为羽林卫的同伴杀死。

    头盔下,吕临悄悄舒了口气,长剑归鞘,朝副将点头:“峰子跟我们走,这十二人……都跟我出城。”吕临为了让宋虔之放心计划,哄他这一班换班俱是自己人,其实不然,当天最后一次调整排班之后,幸而自己人还有十二个,否则,这一招简直是要玩完。

    吕临满背的冷汗,他看见陆观已经走出班房遮蔽,在大雨中冲洗脸上的血。

    “走吧陆大人。”吕临上前去,握住他的肩,“没有太多时间了,马上就得走,否则孟鸿霖赶来,就完了。”

    “你们走吧。”陆观道。

    这和好的不一样,吕临诧道:“你不走?”

    “我娘的尸身还在安定侯府,我不能让她暴尸在外。”

    吕临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陆观的娘是宋虔之的娘,吕临忙道:“我祖父也还在城中,我们不是好的吗?有舍才有得,我祖父也愿意留下来,他一定会想办法为侯爷夫人收敛尸骨,再还有太后……”

    “你们现在走,短则半日,长则两日,才会有追兵出城追赶,现在我跟你们走,追兵不日将至,你们才几个人?跑得过禁军的马?”陆观直视吕临,字字锥心刺骨,“你要让你的外祖父,和周太傅的女儿白死吗?!”

    吕临被陆观震得无法言语。

    “周先!”陆观一声喝。

    一条黑影从高墙跃下,周先抱着剑,背对众人,一身夜行衣,脸也遮住。

    陆观上前,拍了拍周先的肩,千言万语,不过一句:“多谢。”

    “放心,倒是你……”周先未尽的话,淹没在陆观坚毅如铁的眼神里。

    “保重。”陆观走到煤渣车旁,摸了摸拉车的马,手摸过车辕,眷恋地看了一眼车中。目之所及,只是一堆煤渣而已。

    他没有叮咛任何人照顾好宋虔之,因为,这件事无人能够代劳。

    刚刚破晓,十数名禁军押送两辆煤渣车从京城东南门出城,东南门一时成为空门,蛰伏城外的一队死士悄悄潜入城中。半炷香后,孟鸿霖在罗和的提醒下,带着一百多名羽林卫赶到东南门。

    除了一地十数名手下的尸体,连皇帝亲自任命负责追捕的秘书省陆大人也腹中中了两剑,坐在城墙下,手中尚握着一把剑,手掌几乎被割断。看得出陆观一直不肯松手,对方情急之下,只好留下了这把剑。

    孟鸿霖心底一凉。

    “快救人,看看还有没有活口。”孟鸿霖连滚带爬地下马,奔至陆观面前,探了探他的鼻息,继而双目圆睁,大急大惊之下,满头大汗淋漓而下,怒吼道:“罗和,快去请太医!拿我的令牌!速去!派一人进宫禀报,逆贼杀出城去,陆大人身受重伤,请旨追捕!”

    按孟鸿霖应当直接带人出城追捕,偏偏苻明韶交由陆观全权负责,孟鸿霖任职统领时间不长,却知道今上多疑,阴晴不定,心腹俱可以下狱。一时之间,竟不敢带人出城,毕竟禁军只负责京中安全,一旦带大队人马出城,此际要是京城有任何不测发生,他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孟鸿霖几番犹豫,身姿由挺拔到颓然。最后,他招来一名手下,让那人给陆观当肉垫,不敢移动陆观。

    这一晚先是被人从被窝里叫起急召进宫,接着被秘书省的官员凭空压他一头,处处受制于人,接着侯爷夫人跑到侯府去在书房点了一把火,现场有大量火油和烈酒,高度酒是让侯府里人准备的,本是两人要喝的。火油则是藏在食盒中下层带进侯府。

    侯爷夫人,是宋虔之的娘。

    孟鸿霖嘴唇微微张开,满头是汗地望着几步外稀稀拉拉的几架马车,那些都是等待搜查出城的普通车马。

    孟鸿霖开始拿不准,他是不是从头到尾都被人套住了,逃出城的显然就是宋虔之了,什么侯府起火,都是在给这兔崽子掩护罢了。

    他又看了看地上躺着毫无生气的陆观,两刀俱不在致命的位置。孟鸿霖眯上眼,大声喝人去备马,一顿疾驰向着刘赟的奢华府宅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