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在渊(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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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虔之在马背上醒来,梦里他正在和一群面目模糊如同死尸一般恶臭的重甲战将厮杀,突然睁开双眼,一阵头晕目眩,几乎从马上栽下去。

    身后一只手扶过来,扯了宋虔之一把。

    宋虔之深吸一口气,彻底回过神,他回头一看,是周先。宋虔之觉得口干舌燥,胸中滞闷着一口浊气,胸腹里翻腾不止,不适感憋得他脸色难看。

    天空已经放晴,宋虔之周身被身后男人的臭汗所包裹,潮湿陈腐是始终不曾换过衣袍,汗水混合雨水直接被太阳烘干散发出来的臭味。

    “我们出城了?”宋虔之回过神来,想起当时被人晕。他双颧被高烧的红晕浸透,嘴唇也烧得干裂,整个人有些昏沉。眼皮愈发沉重,终于耷拉下来。

    宋虔之耳朵与太阳穴中俱是一片疼痛,他只觉整个头如有千钧,呼出的气息滚烫,勉强凝聚起精神。

    是了,他娘去侯府还没回来,陆观也进宫去了。

    宋虔之支撑起头,放眼望去,十数人的马队行进在山路上,头前那人一身禁军统领服。宋虔之虚起眼,当那人侧头动作时,他认出来那是吕临。

    “别动,陆大人留在城中接应,相信侯爷夫人会平安无事,吕统领的祖父也还在城中,左正英已联络了他在京中的门生弟子,侯爷务必保全自身,否则一旦京中有事,陆大人就会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

    宋虔之昏昏沉沉,哑声道:“我娘没事吧?”

    周先目光一闪,宋虔之垂着头,没有看见。

    “到我们出城前,侯府还没有消息传来。”

    宋虔之点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们出城多久了?”

    “一整日了。”

    宋虔之心中震动。原来并非逃出京的第二天,而是已经在外赶路一天一夜,队伍里没有可以轮换的马匹,至少离京已有三百余里,到今夜就能赶到容州城。

    宋虔之口渴难当,等马队停下来休息时,灌了一肚子水下去,举起袖子拭干脑门密布的汗水,头晕目眩地靠坐在树干上。

    陆观进宫以后,一定会想方设法拖延时间,左正英……

    宋虔之眉头深锁,握住周先的手臂,问他:“你找到左正英了?”

    两人与李宣坐在一处,李宣一只手还抓着宋虔之的衣袍,专心在玩地上的蚂蚁。

    其余人三三两两靠在一起休息,放马儿休息和吃草,没有可供轮换的马匹,就算人能受得住长途跋涉,马也受不住。

    周先骑的那匹马,是陆观从衢州带到京城的。

    宋虔之眼落在不远处喝水的黑马身上,阳光在马身上流转,它若有所察地转过头,猛地一甩头和脖子,鬃毛如同流瀑,从马头到马尾的弧度无一不在彰显天授的雄健力量。

    “左正英数日前已经进京,你在狱中时,陆大人去找过他。”周先微微眯起眼,顺着宋虔之的视线望去。

    “我们不进容州城,直接南下,去祁州找白大将军。”宋虔之道。

    吕临看见宋虔之醒了,越过数人,挨过来询问宋虔之怎么样了。

    “没事。”宋虔之凝神看了会吕临。

    吕临一抹鼻子:“怎么?”

    宋虔之笑摇了摇头:“我已是丧家之狗,这时跟着我,我算知道你为什么会被人从禁军统领的位置上推下去了。”

    吕临一巴掌拍在宋虔之肩头,险些把宋虔之震得吐血,宋虔之连连咳嗽,握住吕临的手,一把拉开。

    “不知京中情形如何了,前次你把陆观带过来,我还嘀咕这不是苻明韶的人吗,你子运气不错,挖墙脚挖到皇帝的头上了。”

    宋虔之抿唇淡笑,遥遥北望:“是啊,万事不临头,岂知是福是祸。我媳妇还在城中,我这么好的运气,得众位贵人相助,总不能白白浪费这一局,还是得做事。”宋虔之本是盘腿坐着,分到的干粮是一块黑乎乎拳头大的粗粮团,他发着烧,口苦舌干,没有胃口。这时,宋虔之一点点将那团子掰开,用手指搓碎了,放在嘴里咀嚼,搓碎的粗糙颗粒就像是往嘴里塞了一把蚂蚁,宋虔之神色如常,一口干粮就一口水,足吃了半个粗粮团子,才把剩下的给周先,让他收起来。

    吕临大笑起来:“好,没白认你这个兄弟,我吕家的荣华富贵都压到你的肩上了。”

    宋虔之起身,了个唿哨。

    陆观的马侧了侧头,凝滞不动。

    第二声唿哨。

    那马伸长脖子发出一声长嘶,前蹄猛跺,飞沙走石,其余十数匹马随在那头大黑马身后,奔了过来。

    宋虔之一手负在身后,他身上半干的灰布袍,被狂风鼓起衣袖,他拂开衣袖,豪情当胸,声如洪钟,震颤回荡在天地间。

    “云阳上征去,两岸饶商贾。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

    吕临碰上宋虔之的眼神,心中一动,一跃上了巨石,与他并肩而立,高声吟唱:“一唱督护歌,心摧泪如雨。万人凿磐石,无由达江浒。君看石芒砀,掩泪悲千古。”

    两人都是英气勃发的青年,吕临身着禁军统领服,高大威猛。宋虔之眉宇之中,是文官士人清隽之风。

    宋虔之朗声道:“今日离京,不知何日再还,今年初,圣上命我与陆观查明宫中命案,实则设计陷害李相,不料黑狄人入侵,李相得以保全。此后衢州、容州、孟州、郊州相继天灾人祸,白大将军临危受命,领镇北军南下,近日兵部已得战报,阿莫丹绒蠢蠢欲动,风平峡下的黑狄人虎视眈眈,镇北军一分再分,白大将军誓死效忠我大楚,一旦触发战事,那必是以战为凶,以人为兵,以将为器。

    众位兄弟皆是虎门之后,自当明白,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圣上先命刘赟旧部伪装黑狄人,在宋、循二州一带烧杀劫掠,无端兴起杀戮,残杀自己的子民;后为君王一己之私,令镇北军再次分兵,借此再度削弱白古游大将军手中兵权。刘赟老奸,其子霸人|妻女,其部下张扬跋扈,其女为了稳坐后位,谋害皇嗣。

    而上,听信奸臣谗言,欲铲除周氏一脉。自先祖故去,我一族在朝中已无实在的势力,仅余周太后一介妇人在深宫之中。不论功过,仅论当今圣上为莫须有之事,宰相无过而问其罪,置百姓生死于不顾,令宋、循二州沦为人间地狱;与黑狄数月对峙,军费甚巨,饿殍载道,已是民不聊生,圣上为扩大刘赟兵权,牵制白大将军,却命兵部发出布告征兵,命户部向灵州、衢州、容州增税。我大楚子民,何故生而不如猪狗,死亦无处埋骨?”

    追随吕临出京的这十二人,俱是吕临出生入死的兄弟,大楚禁卫选拔,以戍边将领子侄为先。这十二人的父亲、兄长,俱为守卫大楚边疆战亡,吕临是他们在京中最大的仰仗。

    众人年纪相若,皆是二十多岁的血性男儿,宋虔之所,他们在禁军或有耳闻,或听过捕风捉影的传言,不过为了安身立命,早已学会闭紧嘴巴。

    此时,统领吕临续道:“弟兄们可还记得夯州行宫,何等奢华,边关将士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为给刘赟这恶臣让路,圣上不惜亲手杀死发妻,甚至毁其容颜,焚烧其身躯,移入妃陵。天灾,便是上苍予我大楚的警示,若允许此等不仁不义之君继续忝居上位,灾祸将永不绝于大楚。既然已做了亡命之徒,咱们好歹有这一身武艺,唯独白将军,是我大楚战神,投在他的麾下,也不算辱没兄弟们。若有不愿意从军的,就在此处分道扬镳。”

    吕临一一扫过兄弟们的面庞。

    没有一人提出要离开。

    宋虔之从高处跃下,让周先给他水囊。

    宋虔之扒开水囊塞子,将其高高举起,道:“那便以水代酒,众兄弟之情,我宋虔之永世不忘,同荣辱,共患难,若有一日,得享清平盛世……”

    “侯爷莫许此等言语。”一人断了宋虔之的话,“咱们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才出京,凭的只有这一腔子热血罢了。”

    另一人道:“就是,侯爷这么,就是瞧不上咱们兄弟。”

    “君王无道,则天道无常,既然随着吕统领,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誓死追随侯爷!”

    “誓死追随侯爷!”一时间众人大呼。

    宋虔之眼眶发红,哽咽地喝了一口水,水囊从一个个英姿勃发的羽林卫手中递过去,最后到了许瑞云的手里,许瑞云爽快喝了一口,柳平文把水囊抢过去,红着眼狠狠喝了一大口。

    李宣不明世事,见大家都喝,也闹着让柳平文喂了他一口。

    宋虔之伸出一只手:“谢众位兄弟的信任,愿得先祖庇佑,能抢在刘赟篡权之前,搬动白大将军,为我大楚百姓,利剑出鞘,大杀四方,扫平天下之不平!”

    十数只手叠了上来。

    吕临的手最后放了上来,他环视一圈,高声道:“除奸佞,诛暴君!”

    烈日当午,飞瀑激流,这十数人的豪言壮语,响彻山林。

    ·

    帷帐中,昏睡了两日的陆观终于醒来。

    “孙秀,传太医。”从陆观浑身是血被送进宫,苻明韶就让人把他安置在寝宫之中,他亲自照料,寸步不离。

    等到陆观醒来,苻明韶总算肯去用膳,便是嘴里吃着粥,他的视线依然没有离开榻上的人。

    那道灼灼的目光,陆观仿佛没有察觉到,只是一一回答太医的问题。

    苻明韶用膳毕了,斜斜坐在榻边,握着陆观的一只手,他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苻明韶摩挲过层层叠叠的绷带,眼未抬,沉吟道:“舜钦这只手,险些就废了。”

    陆观想抽回手,又硬生生忍住,以免刺激到苻明韶。

    他斟酌片刻,谨慎答道:“周先不愧是麒麟冢出来的人,连我也无可奈何。”

    “见着宋虔之了?”

    “没有。”

    苻明韶眼中疯狂燃起一束光,趴到榻上,与陆观近在咫尺之间,让陆观避无可避只能直视他的双眸。

    “这么,他还有可能在城中?”

    苻明韶紧紧盯着陆观的唇,指缝中毒针蓄势而发,只要陆观一个“是”字……

    “微臣不这么认为。”

    苻明韶紧跟着问:“为什么?你不是没看见他出城吗?”他略略侧着头,右眼斜向上盯住陆观,他的脸色已然很不正常,苍白中泛着一层青蒙蒙的死气,瞳孔里闪动着暴戾与疯狂。

    “周先既然进宫带走周婉心,紧跟着侯府大火,禁军不得不调动到安定侯府灭火,一行身份不明的人,从东南门突破冲出,臣与周先一战,他抵死反抗,若是周先要一人出城,即便禁军守卫严密,也不是难事。麒麟卫的威力,陛下比臣更为清楚。而宋虔之,身负武艺,他若是在城中隐匿数日,里应外合,也能逃出京城。周婉心是宋虔之最珍视的人,这么大的牺牲,绝不会只为了让宋虔之一人逃出京城。”

    苻明韶双目鼓突,侧身坐到一旁,桀桀笑道:“下去。”

    “他们一定带走了李宣。李宣已经疯癫,完全不会武功,禁军截下的煤渣车中,应当就藏着李宣。臣当时命人将车上煤渣卸下,正要查验,羽林卫中突然起了混乱,一半当值羽林卫未能及时反应,臣……也败给了周先。”陆观不能长久话,脸色苍白,显得很是吃力,靠在枕上喘息。

    苻明韶少时便与陆观同席学文,从未见过陆观伤病的模样,他嘴角溢出一丝血来,额头因为忍痛爆出青筋。

    苻明韶抚上陆观脸上生生剜开的那个疤,细声问:“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陆观不动声色地往后躲,被苻明韶用力握住了下巴,只得将疤痕展露在苻明韶的面前。

    而苻明韶眼神已很不对劲,陆观抬起眼,与苻明韶直视片刻,只觉得面前的人陌生而诡异。他根本无法从苻明韶的表情判断出,他是否已经相信自己的辞。

    “朕已命李晔元发令给各州,全国缉捕宋虔之。你睡了两日,朕怕是那逆贼还在城中,便让人将周婉心的尸身,悬挂在城中北门。”

    陆观牙齿磨出一声响动,他颅内震颤,腮帮紧绷,低垂着头,被子里的手紧紧攥成了拳。

    苻明韶道:“挂了这一天一夜,也没人管,朕便已经确定,宋虔之一定已经逃出京城。”

    陆观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字:“是。”

    “至于李宣,一个疯子,能成什么事。”苻明韶笑扭过头来看陆观,淡道,“再过十一天,便是立后大典,礼成之后,朕就让刘赟率军赶赴风平峡,将黑狄人尽数诛杀。”

    陆观尽力稳住呼吸。他不能,露出任何一点破绽。

    “舜钦,朕这一回,是不是长大了?”

    陆观尚未作出反应,苻明韶已靠到他的肩头,不顾陆观身上俱是伤,用力将他紧按在怀中。

    陆观痛哼一声。

    苻明韶眼底翻腾起隐秘的兴奋。

    “我一定会让你看见,我就是大楚名正言顺的君主。”他凝望虚空,看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人。

    宫侍在外禀报,宰相李晔元求见,苻明韶回过神,起身披起龙袍,站在那里,朝陆观轻轻地笑了笑,问他:“朕这一身,够气派吧?”

    陆观不知道自己都了什么,待苻明韶离开寝宫,他才能够顺畅呼吸,脸色青白变换,太监捧药进门,陆观一闻到药味,立刻便吐了,连黄黄的胆汁都呕出些许。

    太监吓得呆立当场。

    “药。”陆观向他伸出手。

    那太监忙不迭捧药过来,要喂陆观喝。陆观劈手夺过药碗,将还烫的药汁灌进嘴里,一气喝完。

    殿内只余下陆观一人,他摊开几乎被切断的手掌,掌中绷带被血水浸透,红得眨眼。

    陆观一番急促喘息,双腿痉挛片刻,整个身躯松懈下来。陆观平复下呼吸,躺在被中,他眼睛一直睁着,直至药效令他神智昏聩,陆观陷入睡眠。

    作者有话要:  引用李白的《丁督护歌》全诗、《战城南》最后一句。

    “杀人安人……虽战可也”引用《司马法》。

    被案子搞到脑壳痛,有问题日后再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