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局(拾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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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州军对城楼发动了第一轮进攻,火油熊熊燃烧,腾起一圈火焰,将整座城楼包裹起来,那墙是糯米砂浆浇筑而成,不惧烈火。由于城楼上有人早做准备,纵然宋州军有人能够用钩索攀上去,也往往钩爪刚抛上去就被烧断,或是被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士兵掀下墙去。

    正一筹莫展时,从后方的树丛里跑来一队人,一眼望去竟有三四十人,士兵们纷纷列队,刀剑相向。

    跑在最前面的人一手捞着袍子,喘息不已,断断续续的声音飘散在风里:“别,别动手,自己人!”

    “赵大人!”一人惊叫起来。

    “是赵瑜!”众将面面相觑,纷纷下马。

    赵瑜气喘吁吁地跑到阵前,向他们介绍带他们从地道钻出城来的一名侍者,只见是生得又高又瘦,脸色发黄,天生苦相的样。

    “兄弟姓柴。”

    “多谢,回头自有赏银。来人,带这位兄弟到后方休息。”一位将领做主,那侍者同文官都被带到后方营地休息。

    赵瑜留下,朝他们了城里的情形,众人听完一阵沉默。

    “你是他所中的毒有解?”

    “剂量大本是无解的,只是适逢雨夜,箭未射入心脏,还有一线生机。不过大家不用担心,军医让人传话与我,他所调制的毒|药,乃是獠人古方,楚人不懂得如何解。他已想出一条妙计,调虎离山,将敌营中另一员猛将调离。”

    宋州军将领抬头向前方被熊熊火焰包围的城楼望去,叹息道:“显然他们不止有这两名领军大将,麾下还有不少能人。宋州城易守难攻,这城墙在国主自立之后又重新浇筑了一遍,固若金汤。”突然,他想到一事,转向赵瑜问,“你们从哪里逃出来的?”

    “是条州府后衙里的暗道。大楚州城府衙大部分都挖有暗道,以备战时让家眷避祸。”

    一员武官冷笑道:“知州老爷们个个倒都挺惜命。”

    听出他话里嘲讽,赵瑜没有接这句,径自继续下去:“那条暗道很窄,只能带支队伍下去。如果他们已经发现我们逃跑,找到暗道入口,从暗道过去无异于瓮中捉鳖,我们就是这个鳖。这样,你挑选三十个好手,火|药还有吗?”

    “已经用完了。”

    “那就带上袖箭,先探探,如果无人把守,就先冲入后衙,守好入口,派一人回来报信,从内杀出州府衙门。”赵瑜犹豫道,“这么一来,十分费时,风险也大。”

    “现在硬攻拿不下,只有对耗。敌军占据州城,便有了粮食补给,我们随军所带的粮草,撑不了多久。”

    赵瑜沉默着思索片刻,道:“你们知道朝廷派来的人是谁吗?”

    “什么征南大将军,年轻得很呐!黄口儿,以为仗是斗蛐蛐,孙将军这一箭,已送他一只脚进鬼门关,只要赵大人那位好友轻轻推一把,让他一命归西。既然已经调走他身边的猛将,城破只是时间问题,要紧的是解决粮食补给。我已派人去附近城镇,未必没有赢面,咱们还不到逃跑的时候。至不济,是去循州,受点气,只要我们到了循州,与老将军汇合,卷土重来,宋州早晚是咱们的。顾远道不是捎信给国主,阿莫丹绒已经攻下夯州,这支征南军是孤悬在外,只要能解决粮食问题,磨也能把他们给磨死。”一名脸上络腮丛生的壮汉手提流星大锤,唾沫横飞地指点江山,大谈一番。

    “先撤军,天就快亮了,从城楼上能把我们的军阵看得一清二楚,大家累了一夜,先撤回林中扎营,吃饭休息,商量攻城策略。叫上所有将领,到中军营出谋献策。”赵瑜虽是文官,话却铿锵有力,不容置疑,也不与任何人商量,一派胸有丘壑的样子,多余的话一个字不,当场便有几名裨将犯嘀咕,但被赵瑜一看,又埋下头,装作什么都没的样子。

    赵瑜只作看不见,拖着疲乏的身体,迈出了两步,转头看他手下逃跑的两名将领。

    其中一人立刻将马牵上来。

    赵瑜上了马,朝军队后方驰去。

    ·

    一连数日的雨,把皇城根都泡得要生出绿霉来,

    “秦大人,城里的百姓撤得差不多了,六部库里的档案怎么办啊?”上了年纪的一名部员,身上官袍涤得起毛,撑着一把破伞跑过来。

    整个兵部大院里正在火急火燎地装车,将部里半年内的军报、笔墨纸砚、炭火布匹茶铫子等物全都装车,事情紧急,无论大官员,都在帮忙搬运。

    秦禹宁自己正在将一麻袋米扛上板车,闻言愣了愣。

    要把档案都搬走,别人不够,车也不够。麟台主事的官员都不在,东御史寺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秦禹宁记起来,执掌东御史寺所存内官档案的孟中丞,在叛军杀进皇宫第二日,被人在东御史寺的荷塘中捞起来,已死了多时,脸泡得肿胀死白。

    “韩松!你去把韩松叫来!”秦禹宁大声喊。

    “是!我这就去找他过来回话。”

    那人刚跑出两步,被秦禹宁叫住,以为还有吩咐,恭敬地走回来两步。却见秦禹宁从捆满货的板车上取下一把伞,匆匆把布套一扯,撑开遮到他的头上。

    部下黧黑的脸登时红了,动容地看着这位尚书。

    “这什么破伞,不要了。”秦禹宁劈手夺过上了年纪的下员手里那把伞面大张着嘴的破伞,收起来立在墙下,雨水顺着屋檐,汇成一片雨幕,把地面冲刷得光亮如新,水流欢快地奔入沟。

    “快去。”秦禹宁吩咐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往内衙走去指挥兵部的官员搬东西,顺便看看还有没有必须带走的东西,粮食银钱能带的都带,不能留给敌人。钱庄撤出之前,兵部承了龙金山所带的军队好大一个人情,让他派人护送载银船走河道南下。官员、富户都把现银兑成银票,方便携带。这事必须经几家大的钱号合力,现银交出去,谁的心里都不踏实。于是只有叫户部背书,让户部在三家大钱庄所出的银票上,加绘户部徽记。这就表示就算钱庄出了问题,只要朝廷还在,国库还在,就不愁银子会不翼而飞。

    当时杨文还调侃,户部的白条都够堆成一座山了。

    再那天晚上龙金山带着军队进京,险些被一干文官叫嚷着推出午门去斩首。

    幸而京城里乱得鸡飞狗跳,家家户户惊慌失措,连带好多官员的家中都遭了秧,为保家中女眷清白、家产安全,这才给了龙金山一道免死金牌。

    那夜苻明懋纠集黑狄逃兵,杀进京城来,周太后甘作诱饵,假意为皇帝号丧,实则宫中早已得到龙金山报信,对夯州前线情况了如指掌,加上苻明懋从牢中逃脱,左正英叫人选了几名身形与李宣相似的人准备着。巧中之巧,那日下午左正英便是李宣为大行皇帝引灵到皇城门下,谁都知道去的是皇帝,真要有此刻,这时李宣便是明晃晃一个靶子,为谨慎起见,索性叫人扮作皇上去为苻明韶发丧,毕竟重臣皆已经知道李宣才是真龙血脉,为大行皇帝发丧只是做做样子。

    原以为是白预备着,毕竟前线的消息,阿莫丹绒人在夯州扎营,坎达英的御驾到了,坎达英重病,一时半会无法拔营。

    但还是到叛军进城后,亮出兵器,朝廷才知来的是黑狄人而非阿莫丹绒人。谁也没有想到,苻明懋的动作如此之快,秦禹宁加急通知了龙金山的军队,却也晚了一步。

    左正英更是痛惜不已,他本安排太后与李宣一起撤逃,谁知太后坚持不走,他也拿她没有办法。后来吕临向左太傅告罪,左正英兜头兜脸泼他一脸的茶水茶叶渣子,却也无法真的拿茶盅砸他。

    原来周太后命禁军隐匿,故意门户大开,诱使叛军进入皇宫。为了引出刺杀李宣的背后主使,才让人散布皇帝伤重不治的消息,皇宫里一派人人自危,果然放松了苻明懋的警惕。

    再见皇帝的寝殿内只有太后和两名宫女,苻明懋一时自狂,胜利在即,亲自带人冲到内室,查看尸体。周太后固然有机可乘,但她让吕临设伏,吕临仍是不敢,直至周太后将凤印摔在地砖上,强令吕临照办,来日若有人找他麻烦,就拿太后的宝印去顶。

    吕临自然是不敢跟左正英硬碰硬,当时只是硬着头皮,毕恭毕敬地将带来的布包放到左正英的手边,心翼翼拆开包袱,亮出凤印。

    左正英看着那凤印喘了好一阵气,不住拿手按胸口。

    吕临请示用不用给他叫个太医。

    左正英一阵咆哮,叫他滚蛋。

    羽林卫闯下的祸这才算完。

    “你的人,护送六部官员的马车,有一部分人是家里有马的,骑马赶路,也归你的人护送。龙金山军队里的人护送六部装货的车,不管雨停不停了,傍晚必须出发,京城被黑狄人糟践成这个样子,一时半会重建也没银子。”秦禹宁对吕临。

    杨文承他的情,笑了一笑,却着实是个苦笑,他的圆脸也瘦下来,像一张没摊好的方形大饼,还是拉长了的那种。

    吕临领命,便去点人,将羽林卫分成队,每队一个队长,叫在一起碰了个头。吕临自己带的人负责保护左正英和秦禹宁这二位大员及其家眷。

    刑部的姚济渠家不用人保护,是有自家的护院在。吕临一看那护院,便即了然,没什么,只是把姚亮云叫到一架马车旁去,正好墙上伸出的屋檐能够避雨。

    吕临压低嗓音,朝不远处一名身形格外高大的“护院”投去一瞥:“他可是一头野狼,你仔细别自己被咬了。”

    “我也不想用,但是他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把你们全家护送到南州,算完?”吕临从斗笠下扬起头,眼光犀利地盯住姚亮云。

    “没。”姚亮云扯住吕临的袖子,让他往巷子里避一避,以免被闫立成盯上,背后人坏话总是不好。

    “宋州有消息来吧?”

    吕临扬眉:“你怎么知道有消息?谁告诉你的?”

    “麒麟卫队的鸽子。”

    吕临骂了一声,撩起袖子就要冲出去把闫立成抓过来理论理论,被姚亮云张开双臂一拦一兜,俩人时候常常这么撞着玩,吕临被他撞得哭笑不得,只得作罢。

    “情况不太妙,逐星中毒了。”

    姚亮云喉中一哽,皱眉道:“怎么回事?”

    吕临:“你别急,我已经派人送太医院医正过去,陆观也在想办法,再等等。你我在这里急成一团也是无用,咱们做好本分。让朝廷南迁到南州,是逐星的主意,他自请领兵去宋州也是要把宋、循二州收复回来,稳定南面局势。只要朝廷还在,抓紧时间站稳脚跟,便是阿莫丹绒势大,一时半会,也不能吞下整个大楚。”

    ·

    入夜,坎达英在三位心腹的陪伴下,从校场回到王帐,帐内李明昌正在作图,已经接近完成,画卷长六尺三,宽四尺,他笔势沉稳,丝毫未被众将的高声交谈影响,挥毫洋洋洒洒勾出一片崇山峻岭。

    坎达英在外巡视一整日,又累又渴,帐内一名美貌少女赤足捧来茶盘,跪在案前,膝盖跪在兽皮上,才及腿的绸裙紧紧绷在浑圆的臀部。

    坎达英端起一碗羊奶茶吃,对美人视若无睹,着眼于李明昌笔下的万里江山。

    “完工了?”坎达英问。

    李明昌停笔,揉了揉酸痛的双眼,注目这位须发全白的老王。

    “还须一日之功。”

    坎达英提手示意,侍女为李明昌碰出一碗楚茶,没有奶,也没有盐,茶叶在沸水中载沉载浮。

    “是时候动身了。”

    李明昌郑重点头:“完工后臣便带人南下,右贤王兀赤述同臣一起去。”

    坎达英摆手,正要话,倏然住口,看了一眼那侍女。侍女连忙起身出帐。

    坎达英手肘杵在案上,贴近到李明昌的面前,满脸的皱纹轻轻抽动,话时羊奶的膻味扑到李明昌面上:“寡人扮作随从,与你同去。”

    李明昌呼吸一促,继而垂下双目,右手置于左胸,跪伏在地,朝坎达英磕了个头:“是。”

    “明日寡人会找机会,与兀赤述谈一谈,你放心跟着寡人,将来,还要跟着赤巴。”

    “是。”

    “李明昌。”

    “臣在。”

    “是你教会寡人目光要放长远,居一时之功,实是无功。眼下阿莫丹绒吞不下大楚,但总有一天,寡人相信,只要有你,有你李氏子孙效力,早晚有一日,你可以将你父亲的棺椁,葬回到郊州。”

    “王上……”李明昌颤声道,“家父曾起誓,永生永世不回楚地,这……”

    坎达英摆了摆手,苍老的眼睛注视李明昌,他的声音浑厚,落地有声:“寡人知道,你们楚人有叶落归根的法,我们阿莫丹绒,也常讲北雁南飞。人啊,要有一个归处。再了,到那时,郊州已不是楚地。”

    李明昌一愣,旋即笑出声来,露出谦卑神色,深深磕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