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局(拾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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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夤夜,州府衙门乱作一团,后衙暗道抓了几个贼人,让火把一照,个个身上衣衫褴褛,一看便是餐风露宿数日。屈肆封发现牢里的人都被放走之后,便在后衙里四处寻找,结果在墙根底下,杂草掩映之处,寻到一个洞口。

    那洞口原本极为隐蔽,旁边还有用竹篾编成的盖子,盖子上堆了土块草皮,只是大概逃跑时过于匆忙,没有原封不动地还原回去,这才叫屈肆封的手下看出端倪,立刻来报。

    余下便守株待兔即可,屈肆封先前去过了城楼,布置下去,防卫有如铁桶,军中无人不知陆观与安定侯出生入死,安定侯中毒昏迷,屈肆封这手下尽量不去惊扰。只是赵瑜是陆观抓回来的,屈肆封想到将军抓此人应当有用处,才报了一声。

    陆观守在宋虔之的病榻前,巫医奉上解药,当时陆观正喂宋虔之吃下。屈肆封不意间瞥到一眼,安定侯早已经面无人色,皮肤更是泛着中毒已深的青色,甚是骇人。然则陆观气势逼人,他也不好多。

    请示过后,陆观扶着刚吃完药的宋虔之躺下去,给他掖好被角,这才下令,让屈肆封带人把暗道入口把守着。

    这时候屈肆封抓到从暗道里潜入后衙的人,正要上去禀报。

    楼上房间内突然爆出一声哀痛的呼号,屈肆封眼皮一跳,手下催促他上楼。

    屈肆封伸出一只手拦住:“先不去,把这几个人押起来,暗道口不封,他们见不到人回去,等急了也许还有人从这洞子出来,我们只需守着,来一个便抓一个。”

    屈肆封吩咐完,听见楼上房门被一脚踹开。

    陆观蓬头从房间里冲出来,手里提着一把刀,从楼上急冲冲跑进楼梯拐角。

    屈肆封闭上大张的嘴,叫手下人赶紧把人嘴堵了带走。屈肆封迎着跑下楼梯的陆观走上去,抱拳道:“将军!”

    陆观涣散的目光凝聚起来,他看了屈肆封一眼,深锁眉头,没有理会他,径自从他身边穿过,向门口守着六名好手的一间房大步走去。

    屈肆封这才留意到,陆观光着脚就下来了,他皱了皱眉,扭头望向楼上,见到军医一脸焦灼地趴在楼上阑干正往下望,一股不祥的感觉在他心头蔓开。

    不到半刻钟,安定侯服下解药之后,吐出一大口黑血,之后便昏迷过去,气息奄奄的消息不胫而走。

    陆观将巫医抓进房间,一番审问,之后便铁青着脸拎鸡子似的抓着巫医的后领子,一路连拖带拽把人带下楼,此时他已是一身铁铠,让人牵马过来,那马不是陆观自己的马,是一头枣红色的战马,平素有时是宋虔之在骑,马儿套上鞍之后,温顺的眼着落在巫医脸上,整张马脸都皱了起来,鼻孔里喷出潮湿的气柱。

    待陆观带着那巫医上了马背,马数次扭过头去,想把巫医从自己背上咬下来,偏偏嘴巴被马嚼子固定得难以动弹,只能不满地不住向地喷气,马蹄暴躁地在地面刨坑。

    陆观握紧马鞭,警告地用鞭子敲了敲马头。

    “将军,你要去何处?”屈肆封这下不能装没看见了,连忙拦上来。

    “白天没找到机会,赵瑜定要效仿我们偷袭宋州城,半夜来袭。我带这个混账去城楼同他做一笔交易。”

    “卑职陪将军去!”

    陆观不置可否,一鞭子响亮地甩上马臀,纵马上路。屈肆封连忙从旁抓过一人的马鞭,翻身也上了马,疾追上去。

    这夜城楼上谁都不敢睡,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火油罐子堆在城楼上,巡夜的人增加了一倍,人困了就换下去。弓箭手也严阵以待,夜风寂寂,城楼下是一片开阔的平原,杂草丛生,地面尽处,连绵的群山耸立在地平线上,群山后面是什么,没有人去想,也没有人敢想。

    “将军。”急促的低喊声惊醒了有些精神不济想要瞌睡的士兵,城楼上的士兵纷纷回头,人人都听见了,铠甲摩擦的声音。

    一身铠甲的陆观手里抓着个人,像是拨弄陀螺,那人只要一掉头,就被陆观抓住肩膀,往前一撺,只有向前踉跄两三步。那人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言,不断被推得转,歪歪扭扭总算也被推上了城墙。

    众人都看见屈肆封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边走边下令:“专心守城!看什么?别瞎看,盯紧城门!”

    不片刻,屈肆封声话的声音响起:“将军,侯爷到底怎么样了?你这是做什么?此人如果该杀,直接杀了便是。”

    巫医了个哆嗦,仿佛突然被这句话惊醒,梗起脖子:“我是照着古方医治的!我没错!医病不医命,是他命数尽了,你们有胆量杀了我,赵将军会带人踏平整个宋州,为我出气!我不怕死!你们动手啊!”巫医瞪大了眼睛扭头咆哮,脖子却一只手卡着,他数次扭头,却无法把脸转过去,想要唾陆观一脸也是不能。

    “我不杀你。”陆观的嗓音冷若冰霜,以剑指向远方的群山,松开一只手,掐住巫医的下巴,让他看。

    他的声音如同地狱爬出来的鬼怪,毫无感情地敲在巫医的耳膜上:“要是他死了,我便让獠人为他陪葬。”

    巫医瞳孔放大,嘴巴漏了一口气进去,五脏六腑都被寒冷的夜风涨得发痛,他感到腹部痉挛,胀气似的感觉一直顶到喉咙口里。

    巫医了个干呕。

    钳制他下巴的手松开,留下两个红指印,饶是他肤色很深,也被城楼上的灯照出他两边脸颊都被扇肿了。

    “你敢!”巫医嘶哑着嗓音叫唤道,“我们也是大楚子民,皇帝不会让你为所欲为草菅人命!赵将军也会庇佑我们獠寨!”

    “你看我敢不敢。”陆观道,“你睁眼看着,你口中的赵将军,会不会为你,为你一个獠人搏命。”

    巫医茫然地望了一眼远山,火焰在他心里煎熬,他仿佛又看见那夜连绵数里的大火,整个村寨毁于一旦他的父母妻儿,俱化作焦尸,他采药回家,看见藏身在竹筐里的妻子,还保持着紧抱孩子的姿势坐着,而他刚会话的儿子,手环着母亲的脖子,嘴张得那么大,像是拼了命在哭叫。

    陆观把巫医交给屈肆封,让他看守起来,自己下了城楼,四处巡视,调换布置,将火油和弓箭手重新分配,顺道去了一趟伤兵营。

    虽已夜深,伤兵营里仍然灯火通明,几个临时抓来的瘦士兵在营帐外头架起一口大锅,锅子张着嘴,释放出腾腾热气。

    沸水里在反复漂煮绷带。

    营帐里不少伤员疼得无法入睡,看见陆观进来,有些仍清醒的伤兵立刻要起身,陆观连忙上去,将离得最近的一名伤兵按下去,让他好好躺着。

    他没有话,只是从两边通铺之间穿过去,走走停停,停下来时看看榻上人的状况。就在陆观停留的短暂时间内,有三名普通士兵咽气被抬了出去。

    离开时陆观站在帐门口,与一双双沉重的眼睛对视,他眉头深锁着,向着伤兵抱拳一挥。

    “我陆观,对皇天后土起誓,一定会速战速决,一个月内踏平南境,只杀乱贼,绝不伤及平民。”

    有人当即泪如泉涌,朝前一扑,整个上半身跌在过道上,一只手向着陆观抬起,哀告道:“将军、将军,我的妻子母亲,都在循州,有将军这句话,就让我死一千遍、一万遍,我也会为大楚耗尽最后一口气!”

    帐内一时群情愤然,有的唾骂孙逸,有家人在循州的骂柳知行是贪图富贵权势的走狗。

    其中一个声音跳入陆观的耳朵,是家人被驱赶出宋州,现在下落不明。

    陆观问了那人的性命,见他只是手臂受伤,没缺胳膊没缺腿,安抚了两句,又吩咐所有人好好养伤,这场战事不会持续太久,战事一结束,便会为大家请赏,一定让所有出生入死的弟兄都过上好日子。

    丑正时分,城楼下有了动静,陆观正在盹,不用人叫,他立刻睁开了眼睛,他隐约听见一声马嘶,只觉无比熟悉。陆观走到城楼中间,向下望去,黑漆漆的一片,似乎并无动静,他侧耳所听见的只有风声。

    虫鸣鸟叫一概都听不见,安静得异常。

    马嘶声又响了一次,却不在城楼下,而是从东北方向较远的山林中传来。陆观眼一乜,取来长弓,搭上一支箭。

    城楼上的守军俱隐伏在暗处,避免人影晃动,令敌人不敢偷袭。

    这时命两人从不同方向,挨个声叫醒守军,屈肆封下令完,又去查看被绑得无法动弹的巫医,他嘴里塞满了布,令他无法活动腮帮,更无法用舌头从口腔内将布块顶出。

    巫医垂头在睡。

    屈肆封没有理他,回到陆观身边,声道:“太静了。”

    “安静好。”陆观沉声答他,手指在弓弦上扣紧。

    没等多久,城墙上的石块发出无比清晰的数声金属与石面撞击出的摩擦声,火油罐再度砸向墙下,火把燃起,在城墙外壁暗色的油迹上一触。

    数道火龙腾起,沿着城墙飞泻而下,冲进十二米外的墙根下,照出一片人头攒动、身着深色皮甲的宋州军,被火油泼溅到的士兵瞬间变成火人,惨叫着冲进己方阵营。

    城楼下传来撞击城门的声音,数十人抬着一杆粗壮的木头冲撞城门。

    喊杀声里外连成一片,冲天而起。

    ·

    “怎么样了啊!”军医往房内探进去半个身子,慌张地叫,“攻城了!”

    贺然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下针的手指抖颤不已,他眼睑直跳,一滴汗水刺进眼睛里,他深吸一口气,只有把针放下,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

    宋虔之已吐过三次血,满屋子都是血气,他脸色不那么绿了,安静地躺着,上身赤|裸,身上竖着几根银针,这一根本要往乳下扎。军医在外头扯着嗓子一吼,贺然是手抖眼花,索性停下来,起身去洗了把脸,走出屋子。

    只见东南方向半片天空都亮了起来,那明显是被火光照亮,空气里弥漫起硝烟味。

    贺然一把抓住军医的领子,把人带进屋里。

    “别看了,正事要紧。”

    军医在旁烤银针,向贺然:“将军吓唬吓唬那巫医,他就会把解药乖乖交出来了,你这么试,要是不管用,治不好,陆大人可是会发疯的。”

    “生死有命,干我何事?”再他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验过了毒|药心里已有数,只是需要些时间。偏偏这毒拖不得,迟则虽能保命,却会伤脑伤心,形同痴儿。

    “你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还不知道这两人是谁,都是刀口舔血的人,你十拿九稳能治好也就罢了,要是调养不好。”军医拿手比在脖子上做了个“咔嚓”的手势。

    “你到底帮不帮忙。”贺然抬起汗津津的脸,把帕子扔向军医,使唤他去洗干净。

    军医愤愤然去了,对于被这么年纪一个少年像下人一样呼来喝去甚是不满。

    “哥哥我再劝你一次,真的,你年纪这么,干点什么不好?你手底下这人性命贵重,要是治死了,十个你也填不上。”

    “你就那么怕陆大人?”

    “我怕……我……”军医张口结舌,满脸憋得通红,紧皱起眉,“我那叫怕吗?我是惜命。人生天地间,总要对得起父母,身体发肤,不可轻易损毁。要是我丢了命,岂非不孝?再了,你兴许不知道,这二位大人是那个。”

    “哪个?”贺然一头雾水,眼带茫然地看军医,不满道,“你快点,我要用针。”

    军医在黄豆那么点大的火焰上烤针,继而给他,看着贺然一针稳稳落在宋虔之浅红色的乳下,这才声:“阴阳和合,鱼水交欢本是天道自然,他两个却是有龙阳之癖……”

    “就是断袖嘛。”贺然又下了两针,看见宋虔之满脸都出了汗,身上也渗出一层汗珠,皮肤泛起微红,昏迷中紧紧皱起眉头,面部抽搐,似乎很是难受。

    “对啊,大行皇帝还在的时候,迫害这位侯爷,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怎么死的?”

    “我听其他军医,他表舅的祖父家世代都是太医,他家的人那日正当值。”军医心有惴惴,脸色发白,压低声音,“是让人用牛筋绳活活勒死的,那可是天子啊,叫人勒死在寝殿内。听入殓时他身上都酸臭了,瘦得活脱脱就是个早就死了的人,衣服里爬满了虱子。那可是天子,不过是因为……”军医斜着眼看宋虔之,努了努嘴,“这位曾被皇上为乱党,将他母亲的尸体悬挂在城门上,设下陷阱埋伏,想要捉拿他归案。那位陆大人,曾是皇上的师兄,原衢州一党的人,做了不少事才把六皇子的冷灶烧热,甚至被太后压,留在衢州,面上刺字,充作罪臣,多少深情厚谊。就是因为皇上想对他的男媳妇下手,才招致这样凄惨的下场,足见世人无不喜新厌旧啊。”

    贺然充耳不闻,手指在宋虔之的身上摸索。

    榻上宋虔之倏然坐起身。

    军医吓得尖叫起来,连忙跪在地上磕头:“侯爷恕罪,侯爷恕罪,的什么也没,侯爷……”他满头是汗地听了半天没动静,歪着头向上看了一眼。

    贺然下了最后一针。

    宋虔之哇的一声,一口黑血吐了军医一脸,恰恰喷中他刚伸出来的头。

    作者有话要:  昨夜看书看到很晚,今天我可能是瞎掉了,检查了好几次口口,也加符号了几次……如果还有,就由他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