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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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时辰后,许瑞云灰头土脸地来到越好的苏梅大街,在街尾探头探脑。秋风卷地,循州城里的空气还是闷热潮湿,他整个人以一堵墙作为掩体,眼睛探出去看。

    陆观大摇大摆坐在鼎上,皱着眉头,左右张望。

    许瑞云目不转睛把他盯着,待陆观看过来,连忙伸出手招了一下。

    “你就不怕被人发现,胆子忒肥了你。”许瑞云心有余悸地到处看,确认没有人跟来。

    “没人认识我,躲躲藏藏更容易给人留下印象,人都找到了吗?”陆观问。

    许瑞云联络上了八个人,都是跟柳平文来循州时候带的,宋州虽败,季宏却似乎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循州城也并未全面戒严。只是近两日城里街面上巡逻的士兵多了点。

    “我让他们各自还是回去,以免惹人注目,等天黑的时候咱们就动手。”

    “不必天黑,傍晚就去,趁有天色掩护不至于眼,也不要等到半夜,谁都知道夜半是劫人的好时候,反而会有更多人把守。府牢的狱卒很是懈怠,除了两个留在牢内,一轮是十个人,另外八个人在后院空地上围着石桌吃酒赌钱,一群废物。救人出来容易,我一个人就行,要带出城就得规划一条路线,分开行动。”陆观已经想过了,到府牢救人,他一个人,或者和许瑞云一块,其余人在不同的地方等。

    “这里不是话的地方,你怎么不把人集中在一起?走,边走边。”陆观推着许瑞云走了。

    入暮时分,陆观带着许瑞云两个,本欲用调虎离山之计,一个人引开府牢外的看守,另一个人下牢里去救人。

    不料府牢外面,几个守卫歪七竖八地躺着,其中有一胖子,热得不行似的将袍子解了,露出圆白胖的一个肚皮来,跟个白玉瓜似的。整张脸睡得红扑扑的,汗油腻了一层在面上。

    陆观与许瑞云轻手轻脚绕过他们,许瑞云不心踹到其中一人的腿,手已握在了刀柄上。地上那人却像只猪似的拱了拱嘴,翻身继续呼呼大睡,浑然没有要醒的意思。

    许瑞云:“……”

    “快点。”陆观低声道。

    救人近乎是一帆风顺,顺得让人心里不安。府牢外面不是话的地方,众人出了太守府,经一扇门,门上的锁进来的时候开过,只是假意挂在上面充样子。陆观开了锁,让他们三个先出去,自己再退出去,用刀将门栓推回,锁挂不上去,只有带走了。

    陆观带着柳平文,许瑞云带着柳知行。

    许瑞云不悦道:“换换。”

    陆观不容拒绝地:“不换,我带的。”

    许瑞云还要再,柳平文文气却不娇弱的嗓音响起来:“许兄,就听陆大哥的。”

    许瑞云只有不话了。

    半个时辰后,整座循州城开始上灯,虽不比往常热闹,比起夜夜宵禁的宋州城,却也是一派太平景象。只有从街上来往的行人脸上,能看出些许不同。

    陆观与柳平文一人接了个面具,陆观手里是个白色的,眉毛是两片金钱叶,他敷衍地把面具扣在脸上。

    “循州日日如此?”

    柳平文险些被簇拥成一团的三名衣着鲜亮娇嫩的姑娘撞翻,被陆观一把拽到身旁,让他站好。

    “向宋投降以后,日日如此。”柳平文拿的是一张公鸡面具,眼睛在面具的眼孔处滚动,他四下看了看,与陆观并肩而行,声地:“季宏刚来循州时,比这还要热闹,我听我爹的,他是想叫人知道,宋是一个稳定康乐的新朝廷,不怕跟大楚对上。只是宋州失陷,循州百姓也有所耳闻。能往外逃的都在想办法逃出去。我们待会怎么出城?”

    “我先用钩索翻墙过去,在城墙上装一个转轴,用一个竹筐,把你们一个个吊过去。”

    柳平文心脏扑扑跳,忙问:“被发现了怎么办?”

    陆观沉默着看了他一眼。

    “我错话了吗?”

    “没有,最好不要被发现,以免节外生枝。”

    月黑风高夜,陆观先身手利落地翻过城墙,接着从那头抛过来麻绳,这边用麻绳拴在竹筐上。

    陆观在那边试着拉动,竖起一只耳朵听动静,试手感,转轴很好使,毫无凝滞。固定好工具,陆观将钩索再次抛过墙头,翻了回去。

    “你们两个先过去。”陆观指挥两名好手先就着钩索爬墙,过去之后,在那边作接应。

    另外两人身手稍弱,坐竹筐也上了墙头,翻上墙去,不一会,绳索有节奏地拖动了三下。

    “我先上去,等我从上面放下竹筐来,你就拖绳子,把竹筐放下来,等你坐稳了,我便让那边的人一齐用力拉你上去。”城墙上的微光,照出陆观脸上的一层薄汗。

    柳平文眼光闪烁,连连点头,紧张地抿了抿嘴。

    这是一处偏僻的角落,远到看不见城楼,然而黑夜总是令人不安,一丝风吹草动都足以让柳平文吓得腿软。他克制不住身体本能的反应,看着陆观身手矫捷地翻上城楼,柳平文在想,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在年幼时好好学武。当年柳平文出生,正是荣宗中兴之治,荣宗崩后,登上帝位的是一位少年,朝政实质上落在赫赫有名的文官清流周太傅手中,太傅推行新政,政通人和,这些都是柳平文听家中祖父和父亲偶尔酒后闲谈聊起,他幼年也没经过什么波澜,循着四时阴阳,过节时便随家人四处玩耍,发蒙之后,除了天长日久地读书,便是盼着休沐时候出去游山玩水,清谈赏花,亦是人间乐事。

    一直到年初随父亲赴任循州知府,路上出了大事,柳平文被迫迅速成长起来。他对獠人向来是一无所知,对动乱也只觉得发生在千里之外,古诗背了不少,却不曾真的见人血流成河,原只是家中父兄茶余饭后的闲谈。

    不到半年过去,现在,他柳平文在循州城墙下,等着翻墙。

    夜风并不冷,直往脖子里钻,柳平文手脚却冰冰凉,牙齿止不住战。视野里迸进一丝光亮,顿时他脖子也梗直了,抬头看城墙上,竹筐还未放下来。他眼睛越瞪越大,脑仁心仿佛被一根线扯着。

    倏然,那点光不见了。

    柳平文一颗心坠落下来,盯着晃动的草叶看了半晌,没见黑暗里再出现什么异,这才放下心来,双腿直发软,长长吁出一口气,两只手撑在墙面上,心急如焚地抬头又往墙上看。

    半个箩筐屁股露出来,柳平文连忙搓手站好,警觉地左右观察。

    耳畔窸窸窣窣的声音如故,那是风吹拂一片杂芜。

    竹筐半米半米往下放。

    柳平文双眼目不转睛地瞪着那影子越来越近,只觉得时间被拉得很长,他后脖子出了层热汗,粘腻在颈中。等到竹筐落在他头顶的高度,柳平文立刻伸长双手抓住竹筐,接着它落下地来。

    柳平文松了口气,爬上竹筐去,使劲扯绳子。

    随即,他身子一轻,脚下没了重心,是竹筐在朝上移动,竹条编成的筐子随每一下移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每一下响动都揪着柳平文的心,他只有用两只手抓住两边麻绳,减轻不安的感觉。

    就在此刻,一簇火光亮了起来。

    竹筐移动的速度加快。

    然而拖动竹筐的速度赶不上那火光,嗖然从黑暗里放了出来,拖着一尾光弧飞射而来。

    柳平文禁不住大叫起来,整个筐子右面向下一坠,柳平文整个身子都在向下滑动。

    他这辈子也没觉得自己这么重过。

    “抓住!”

    柳平文像一只断线的纸鸢坠在半空,但他两只手紧紧抓住那只一半绳子被燃断的竹筐另一侧连接处,他双脚在空中乱蹬,呼吸全乱了,心脏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两条手臂撕裂一般的疼痛拉扯着柳平文的神经,一声绝望的怒吼从他死咬着的牙关里迸发出来,他手臂曲起来,两只手紧紧抓住绳索,一只脚在墙面上滑了两下,终于找到感觉,踩在墙面上,整个身子弓起来,同绳子、墙面形成一个三角。

    “对,爬上来!不要向下看!”

    陆观的呼喊及时止住柳平文回头的动作,他紊乱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强迫自己有节奏地一呼一吸,双手紧紧抓着绳索,配合脚在墙上蹬踏,一点一点向墙头挪动。

    一支箭破空而来,擦着柳平文的耳朵飞过去。

    他的左耳被嗡声占据,短暂的失去了听觉,而柳平文目光专注地盯着手上的绳索,他飞快分出左手利落地在绳子上绕了三圈,朝上每移动两米,就再绕一次。

    这么不知道过了多久。

    离墙头的距离在缩短,难以遏制的雀跃感从柳平文心底升起。

    “去死吧!”

    这声恶毒的叫嚷没有钻进柳平文的耳朵,他只专心于眼前救命的绳索,左手掌被钉穿的剧痛令柳平文整个人倒抽了一口气,却连一声惨叫也没有赢得。

    柳平文紧紧咬住嘴唇,汗水扎进他的眼睛里,他每动一次手掌,头皮便要麻上一麻,越来越明显的湿润顺着手掌的皮肤,滑进手腕。

    “快上来。”

    柳平文已有些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只手,他承重的右手分不出,只有伸出被箭射穿的左手,疼痛从手掌蔓延至臂,他已经感觉不出到底是哪里在痛。

    剧烈颤抖着的那只手掌无力地曲着,终于落到陆观的手里。

    “上来!”伴随陆观的吼叫,一股大力抓住柳平文的左手,继而他整个人被扯上墙头。

    陆观在柳平文腰上扶了一把,半拖半抱地把人弄上了城墙。

    三米宽的城墙上响起一声大吼:“有细作出城!抓细作!”

    一丛火把在十数米林立而起,铁铠铮然。

    陆观瞳孔紧缩,一手架起柳平文,将人拎鸡仔子似的挟在手臂下,一手抓住绳索,双足在墙面上快速点过,一纵身,兔起鹘落地翻下城墙。

    “人呢?!”墙上一声暴喝。

    火把从墙上往下照,只见得一片随风晃动的越人高的野草。

    “妈的,给我射啊!”

    箭雨飞射而下,陷没在草丛里,不闻人声,也没见人头冒出,甚至看不见箭是射在了何处。这时节循州的草还没有凋亡,便是扔下去火把,也点不着。

    守城将领气得怒声骂娘。

    箭雨射过一阵,他连忙大声喝止手下:“别放了!没看见没人影儿了吗?还放!他妈的好刀用在钢刃上不晓得?草,没吃饭啊!这事都给我吞肚子里去,今晚我们这队没碰上逃出城的人,听见没有?!”

    夜空里响起数十个有气无力的声音。

    “没吃饭啊?!再答一遍!”

    “是!”

    翌日一早,季宏坐在厚厚的虎皮上,两名绝色美姬身披薄纱,一人跪在柔软的毯子上为他穿袜,另一人服侍他戴上皮甲。

    堂下跪着柳知行,他一条腿无力地拖在旁边,嘴角破裂,血凝固在下巴上,半边脸都是肿的,鼻梁不自然地歪着,显然是让人断了。

    柳知行原也是风度儒雅的美男子,如今人样都瞧不出来,五官别扭地挤在一起。

    季宏眯起他那只过大的眼睛,他生得也算英俊,偏有一个缺陷,娘胎出来,便是大眼,一只眼睛鼓如铜铃,另一只眼却窄如柳叶,因此季宏从来便习惯于将大的那只眼眯上一点,以便让自己瞧上去不显得怪异。

    而此刻,他是气的。

    “人呢?”季宏嗓音沙哑,是宿醉过后,嗓子里火烧火燎出来的音色。

    “回禀将军,在外头跪着,将军……来人实在厉害,怪不得苏老四拦不住,潜入城中的几人,都是能够飞檐走壁的高手。末将揣测,恐怕国主便是死在他们手上。将军须得加强防卫才是,以免着了那起子人的道。”回话者是昨夜没能拦住柳平文的将领,他心翼翼地瞥季宏。

    季宏压根没有看他,眼皮沉沉耷拉下来。

    “拖到校场上,腰斩,集合众军一起观刑。”

    将领张大了嘴,满头是汗,连忙低下头去,上来碰柳知行。

    柳知行一条腿被人断了,身子歪斜着,背却挺得笔直,厌恶地扭身躲开将领的手。

    “蠢货,不是他,是苏老四。”季宏冷道,“区区数人都拦不住,要他何用,要让全军知道知道,无用之人是什么下场。”

    一股气从将领胸中拔了出去,他头重脚轻地走出门去,传达季宏的命令。

    苏老四被人拖下去时,满脸煞白,完好的双脚却软如面筋,从地上拖出两道痕迹。

    将领定睛一看,又闻到一股尿骚味,赶忙夹紧自己的下身。那股窒息感令他双脚僵硬如木,连连喘息,脑子里一阵埋过一阵的剧痛几乎要把他的心活活掏出来。

    幸甚至哉,他没有如实禀报昨夜的情形。

    苏老四,冤了你替兄弟多挨一刀,这日子,谁知道能多活几天,兄弟多活一年,便多给你坟头烧一沓纸。走在后头的人更惨,将来到了地下,再与你赔罪吧。

    陆观回营后等了大半日,许瑞云才回来,没见到柳知行,陆观心里便明白了。怕是有失手。

    许瑞云受了伤,伤在腰上,横贯的一条刀痕,幸而没有伤及内腑。

    听柳平文一只手掌被箭射穿,恰好金疮药撒上许瑞云的刀口,他险些跳起来,被军医一把按住。

    “操!”许瑞云咬牙切齿地叫了一声。

    “已经给他包上了,没伤到筋骨,会好的。”让陆观发愁的是,柳知行被抓回去,恐会凶多吉少。

    许瑞云叹了口气,他整个腰部被白布缠了一圈又一圈,回来的路上失血不少,此刻头晕目眩。

    “怎么就会被人发现呢?我们从府牢出来的时候,不是一个见着的人都没有吗?”许瑞云嘀咕道。

    不太可能两队人都是恰巧被巡逻撞见,但陆观也很注意,至少一路上应该不会有奸细。除非早在他们分头行动时,已经漏了风,柳平文被拽到半空后,显然是遭到的伏击。这是需要预谋的。

    “我把他们集中起来。”许瑞云道。

    陆观抬起眼看许瑞云:“派几个人,把他们先送回宋州,就是这一趟他们都立了功,允他们回宋州后方休养。”

    这是不草惊蛇的做法。

    许瑞云喘息道:“你安排吧。”

    “你伤还挺得住吗?等人送走以后,立刻拔营。”陆观道,“如果这八人之中有人被策反,那此处就已经不安全了。”

    作者有话要:  家里老人住ICU半个月了,还没有脱离危险期,医生早已宣布基本不可能醒过来了。一面上班,每天去医院,有时候一整日都是浑浑噩噩的,就没有更新。

    等好一些才能稳定地码字,谢谢读者大人们的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