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同尘(玖)

A+A-

    入夜后的循州军府,环绕四周的数百支灯烛将整个大厅照得亮如白昼,没有日常不绝于耳的丝竹之声,卫兵长长的队列从大门一直通向季宏所在的厅上。

    早已斟满酒的酒樽摆在案上,季宏摘了头盔,一身铠甲却穿得仔仔细细。他一个人坐在堂上,手持一柄铮亮的匕首,从完整的牛腿上剔下带血的肉片来,用手抓着,蘸同样鲜红的辣椒粉吃。

    “来,吃。”看着两名站在门口的士兵茫然对视。

    季宏厉声道:“叫你们进来,陪本将军用饭。”

    士兵跌跌撞撞几乎匍匐过来,在桌案对面,季宏下首跪着。

    “当啷”一声,季宏丢出两把刀子给他们。

    他的视线离开这两名瑟瑟发抖的角色,抓起一串葡萄,嘴唇伸出去够,吸到一颗便咬在嘴里,逗弄一般地以唇舌包裹住圆圆的这颗葡萄。

    “不吃?”季宏眯起眼,嘴里的葡萄让他的话声模糊。

    两名士兵连忙拿起刀子割肉,吞咽时俱是紧张得脸色发青,满脸难受地把牛肉咽下去。

    这情景让季宏心中涌起难言的满足。

    只有季宏自己能听见的一声“滋啦”之下,葡萄皮开肉绽,甜美的香气在他的嘴里绽开。

    “好吃吗?”

    士兵的声音略略发抖:“好、好吃。”

    季宏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巨大,像一道贯穿人头颅的惊雷。他挥了挥手,睥睨眼前二人像蝼蚁一般快速挪动手脚,退到门外去,其中一人抓着门框才勉强支撑自己从地上站起。

    季宏突然不笑了。

    军府内的士兵一刻不停地在整个府苑中列队巡逻,夜晚里听不见一丝虫鸣。安静变得让人难以忍受,季宏一面剔牙,一面抬起一只手,抚在胸前。

    冰冷铠甲底下,是他仍活跃跳动的心脏。

    他在这座城里,像是一头怪兽,所有人都怕他,哪怕是在最亲密的肉体交缠时,他也从未得到过一丝温暖。

    属于他的温暖,早已被黑狄人不由分的一把火烧得精光,送到他面前的,是派去接人的手下畏惧颤抖的回报。

    他一家上下数十口,一张会要食会话的嘴都没留下。州城新派去的镇长叫人挖了一个大坑,将认不出面目的焦骨都埋在一起。

    他甚至没能得到一个为家人殓尸的机会。

    从此季宏便觉得胸腔里的这玩意儿不在了。他嗜酒如命,沉迷歌舞,每当上了战场,他知道那些是必须杀死的敌人,他不在乎敌人是十四岁,还是四十岁,家中都有什么人在等待。天地不公,谁又问过他的家人,他们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家里还有什么人,便将牵系游子的那根细线一把火烧成灰烬。

    杀人,令他痛快。

    匍匐在地的人,还能称之为人吗?

    当然不能。爬虫只配过蝼蚁的生活。

    酒樽盛满清凌凌的液体,不用尝他也知道是什么滋味,那是可以安抚人心的琼浆玉液。季宏粗壮的手指贴着酒樽,他垂下眼皮,盯着杯中之物。

    其中一名士兵飞快看了他一眼,太快,季宏并未发现。

    快喝下去。宋虔之心里想,握紧了手中的长矛。但他不能一直看着季宏,以免引起他的注意。于是宋虔之只有看自己对面的另外一名士兵,士兵双腿犹在颤,藏在裤腿里也看得出像是软面筋。

    宋虔之想了想,双腿也颤抖起来。

    士兵:“……”

    厅上一声并不起眼的闷响,对面的士兵扭头过去看了一眼,朝宋虔之做嘴型:“醉了。”年轻的脸明显放松下来,这意味着他们将度过一个平静安稳的夜晚。

    宋虔之这才心翼翼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季宏半个身子歪在坐榻外面,后脑勺磕在坐榻一侧的木质扶手上,整个身体几乎都折叠了起来。这个姿势会很难受,那意味着,贺然的药起了作用。

    ·

    山林中发出草蛇滑行的细碎响动,从半空俯瞰,群山巍峨,在星辰照耀下,争向天空生长的树木顶端,纷纷被星光铺洒了一层银亮光泽。

    树叶之间闪烁着一双眼睛,眼睛里渐渐充满恐惧,树懒一般紧紧攀在树上的探子浑身僵硬,不敢一动。他整个身子紧贴在树干上,脖子和脸早已痒得不行,夜间虫子吐出的晶莹液滴从他的鼻子往嘴里流。

    大支队伍从树下经过,密密麻麻的兵卒目测足有上万,藏身黑夜里,像随时等待扑出咬断人脖子的狼群。

    终于,大部队离开探子的视野,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双手双脚紧抱树干,朝地上滑去。

    就在此时,尖锐的疼痛感从他背心贯入,探子茫然地低头看了一眼,胸前透出带血的箭镞。继而整个世界回归死一般的沉寂。

    脚步声渐渐接近,陆观收起弓,低头探死人的鼻息。

    许瑞云从前方骑马返回,侧过头脸朝地啐了一口:“不要命的东西。”

    陆观直起身,让许瑞云去叫几个人过来,许瑞云看了他一眼,没有多什么。等人来后,陆观吩咐他们把探子埋葬,但不要立碑,以免被旁的探子找到。

    一整夜里,陆观不断望向夜空,越是接近天亮,他心里越烦。大军隐蔽在离循州城还有十二里的郊外,许瑞云巡查完各营,回来看见陆观正用一方干布擦拭他的剑。

    “再有个把时辰,天该亮了。”许瑞云面对宽可十丈许的河流松开裤带,激越的水声响起,伴随着他一声活泼的口哨。

    陆观归剑入鞘,起身往营地走去。

    许瑞云尿完,终于从深沉而神秘的群山里收回视线,回头想跟陆观扯两句,却发现河岸两畔,就剩下他一个人。

    天宽地阔,长河万古不息。

    倏然一股凉意从脚心窜上来,许瑞云一个哆嗦,双手抱着上臂,一蹦一跳地往营地的方向去了。

    陆观幕天席地地睡在自己的衣服上,恰是一处没有树木遮掩的地方,能够将天空看得一清二楚。人躺下来的时候,像是整片夜幕里的群星,都是为你一人璀璨。

    一块莹润的凤形玉佩贴在陆观的人中处,亲密触碰着他的上唇。陆观时睡时醒,每一次入睡后,自己觉得睡了很久,睁眼后天却还没亮。如此反复数十次,陆观总算睡着了。

    他在一片潮湿芬芳、细密柔软的草坪上醒来,难言的痒劲抠得他的鼻子很不舒服,狠狠地了几个喷嚏。阳光灿金一般,晃得他睁不开眼,不时有轻软的裙边扫过他的面庞。

    “别闹……”陆观一挥手,就勾住了裙子,瞬时间陆观便醒来。

    女人的脸陌生又熟悉。

    陆观控制不住张大了嘴,惊道:“娘!”话一出口,陆观登时满脸通红,一个鲤鱼挺,站起身来,拿手拍身上的碎草,他下意识便把宋虔之的娘称为“娘”,脸上挂起不怎么自在的羞红,又忍不住看她。

    陆观终于想起来,陌生的感觉从何而来。

    他每次见到周婉心,都在她生病时,见的时候也不多。而眼前的周婉心,还是少女模样。

    陆观不得不在心里赞叹,周婉心生得真是很美。宋虔之曾他长得像周婉心,实则周婉心在女子中足可称美貌无双,她五官精致,肤色如同凝脂玉一般皎白无瑕,鼻头弧度微微上扬,眉不画而黑,散发着英气。恰如出水芙蓉一般,艳丽中透出浑然天成的无邪感。

    周婉心静静看着陆观。

    陆观被盯得很不好意思,脸孔发烧。

    “天就快亮了。”周婉心抓起陆观的一只手,将一件东西放在他的掌心,温柔地捏起他的手,让他握成拳头,“逐星的眼光真好,看中的是你。答应我的事,你也从未食言。”

    陆观摊开手,看见凤形玉佩在他的手里闪动光芒。

    “娘,你现在过得好吗?你还、你还疼吗?”即便在梦里,陆观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还记得周婉心是中毒而死,最后尸体留在了火海里,死后被苻明韶下令悬挂在城门上。

    “不疼,我过得很好。”周婉心蹙起眉头,遥遥望向天际,万里晴空在短短数息间风云变幻,竟成了黑夜,天空中浮云丝丝缕缕缠绕,血腥潮湿的气味令陆观皱起眉头,空气里夹杂着淡而刺激的硝烟味。

    “你要救逐星,只有你能守护他一生一世。”

    “他出事了?我要怎么救他……娘。”眼前伫立着的是沉默的山林,万物自行其是,没有人能给他答案。周婉心已经消失无踪。

    一声急促的抽气,陆观吐出嘴里的东西,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茫然地瞪视掌心里的那块玉佩,古朴的凤形源自两千多年前的图腾,毫无生命地躺在他的手里。

    陆观抬头望天,天空沉寂无言,薄薄的青白颜色渐次染开。

    陆观当机立断,叫人传令三军,立刻开拔。

    ·

    “啊——!”宋虔之完全没想到,季宏这么短时间内就能挣脱药效,他一刀砍在季宏的铠甲上,嗡的一声,刀被震得脱手飞出。季宏提拳来揍,宋虔之就地滚出,季宏一只拳头将坐榻击穿,木屑随他拔出拳头飞溅而出。

    “呀!”季宏怒叫一声,掀翻桌案,酒水、食物滚得满地都是。

    外面的士兵早该听到动静,却无人进来。

    季宏气喘吁吁站起身,他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股麻痹感,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看清楚宋虔之,却只看见一张黑脸。

    “黄口儿,不自量力,爷爷我剁了你!”话音刚落,季宏从坐榻下方镂空的暗格中铮一声拔出两把钢刀,交叉拼在一起,抓住刀柄向前直推过去,双刀张开锋利的剪刀嘴,向宋虔之的脖子咬去。

    宋虔之足尖点地,整个身体向后压低,迅速后退,直至头部触到身后的墙,继而他背部整个贴上墙,双脚拉开弓步,眼角余光瞥到墙角里的兵器架,随手抄起一杆狼牙棒。

    季宏鼻腔内发出一声冷哼,双臂呈弓形拉开,正待向前冲来,突然闭上双眼。

    宋虔之趁隙执起狼牙棒冲上前去,一记重锤横扫向季宏的头颅。

    只要这一击能中,便是脑浆四溅,大罗金仙也无救了。

    就在此时,宋虔之耳朵一动,抬头望去。

    屋顶张牙舞爪的一张网子铺天盖地而来,绳网上刀片闪着寒光,四面八方的房梁上俱蹲着一个轻如蝙蝠的好手,此时八名好汉从梁上跃下。

    宋虔之立刻蹲下身子。

    季宏睁开眼,眼底毫无恍惚神色,他朝前走了两步,俯视已弃了兵器,双臂于头顶遮挡刀片的人形。他伸出舌头,沿着干裂的嘴唇舔了一圈,提起一边嘴角,冷笑数声:“跟本将军斗,你还嫩了点儿。”

    电光火石之间,绳网中伸出一把银两的匕首,就在方才宋虔之蹲下时,他从靴里拔出藏着的匕首,削发如泥,在头顶飞旋出一个大洞。

    季宏连连后退两步,重新抓紧双刀,然而这突变仍让他呼吸不畅,不寻常的红色顺着他的脖子和脸冲上头部。

    “去死吧!”宋虔之怒吼道,飞身跃起,以十成力踹在季宏的胸口。他脚踝一紧,随即宋虔之向口中喂了一片硬物。

    “啊哈——!”季宏双手抓住宋虔之并成一条直线的两腿,扳动他的身体,令宋虔之如同一个陀螺般在半空中旋转不止,他口中发出怒吼,像是一头体量惊人的巨象,朝前发足狂奔,双目发红地攫着十步开外的墙壁,他手上力气加大,捏得宋虔之骨头咯咯作响。

    脚踝传来剧痛,宋虔之紧咬着牙关,口腔里尝到了血味。

    季宏停止旋转宋虔之,双手一上一下一只在他脚踝一只在他腿,将他正面固定向上,加速冲向坚硬无比的墙面,无形的怒火将他五脏六腑灼烧成灰。季宏失神的双眼中涌起疯狂,怒叫不休地朝前冲去。

    宋虔之发顶在离墙一指的距离倏然向上,继而整个人在半空形成直角,直角两条边折叠起来,他双手抓住季宏冰冷的肩部铁甲,侧过头去,形态亲昵,如同正情人之间不能让人听见的甜蜜耳语。

    一蓬血花爆出,溅成一片优美细碎的红雾,沾湿宋虔之黢黑的脸。

    短暂停顿后,宋虔之凌空后翻而出,一手撑地,单膝跪在地上,屈起的脚颤抖不已,膝盖久久杵在地上。

    激烈的心跳声敲在他的耳膜上,宋虔之不住喘息,缓慢抬头。

    不远处,季宏轰然倒下,头部重重撞起一盘齑粉,鲜红粉末纷纷扬扬落下,为他灰白的脸点染上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