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同尘(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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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亮了,鲜红的朝阳漫过南州行宫的琉璃瓦,激发出鲜艳的橙红色。屋檐下黑夜的阴影被炽烈的阳光驱散,退缩成一线,隐没进幽暗。

    “陛下,秦大人在内殿等候已久……”吕临单膝跪地,向李宣请示一道口谕,或者让秦禹宁先回去,或者让他接着等,总得有个法。

    “走吧。”李宣收回着落在宫墙顶端的视线,那里有一株他不认识的树木,枝繁叶茂,蔓伸到墙外,前天夜里李宣睡不着,发现有这样的一棵树,就老过来瞧,他心里总是不快,看一会,心里便轻快一些。

    秦禹宁急着进宫,几乎从来不是好事,果然,他带来了坎达英攻过宴河的坏消息。

    昨夜左正英在行宫待到夤夜方出,李宣一晚上就睡了不足三个时辰,他手里看着军报,耳朵听着秦禹宁喋喋不休的汇报,半晌不出一言。

    “循州呢?”李宣放下了军报,右手抚到左手腕上的念珠,是他才从一堆故太子的旧物中找出来的,念珠颗颗圆润,显然常常被人拿在手上把玩。

    “还没有消息,不过算日子,龙金山应该赶到了。”秦禹宁消瘦得很厉害,头发也迅疾地白了大半。

    “这个消息,传进南州没有?”李宣拿起军报,问秦禹宁。

    秦禹宁犹豫地摇头:“不知道,但观城中一切如旧,这几日里那几家也并无异动,最快肯定就是加急送到我手上的这一份。”

    “刘雪松何在?”

    “他带着幸存的兵将,退到衢州,还有两千余人,都去了衢州,他还上了一道折子随军报一起送来,在这。”秦禹宁双手将折子呈上。

    “他要请罪。”李宣淡淡扫过奏本,放在一边,刘雪松言辞恳切,愿以死谢罪,但恳请朝廷宽限数日,不要阵前易帅,以免军心不稳,在奏疏中刘雪松再次誓死守卫衢州,承诺不让寸土。

    “想必是想将功赎罪,免以死罪吧。”秦禹宁试探道,偷偷瞥李宣的脸色,试图从天子脸上看出些蛛丝马迹。

    李宣没有话,表情不露分毫,在思索什么。

    有时候秦禹宁实在不明白李宣在想什么,秦禹宁为官已久,侍奉过雷厉风行乾纲独断的荣宗,在苻明韶的有意扶持下,为李晔元的掣肘,而苻明韶与李宣是完全不同的脾性。这些过去都让秦禹宁比任何同期的官员更懂得揣摩圣心。

    可他不明白李宣。

    李宣看似懦弱,对左正英屡次让步,实则有自己的主意。从宋虔之离开后,李宣一直在学习怎么做一个棋手,他没有询问任何人,便决定留下周太后,将她当做自己的亲生母亲孝顺,周太后以命换命,既杀死了苻明懋这个对李宣而言最大的权力威胁,又为李宣争取了平安离京的时间。

    到南州后,左正英似乎掌握了全局,但关键位子上,放的还是宋虔之的名单,而李宣几乎是不动声色便做到了。

    左正英的心疾恶化,但一直在与南州大族对抗,他在李宣面前竖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秦禹宁倏然间福至心灵,突然意识到。

    李宣最大的武器,是示弱。他从来不吝于折损天子颜面,然而这只是对他必须要用的人,譬如左正英,又譬如宋虔之。前不久李宣还听从自己的意思,弹压了万家和司马家,他在朝堂上坐着,看似事事为难,实则冲着这份九五之尊的为难,世族并不敢太过冒犯。

    加上为羽林卫增加俸禄,南州行宫如今很安全。有一日上朝,李宣突然让太监宣读圣旨,擢升一批官员,共计二十三人,其中有十二人都出自南州当地。然而秦禹宁一听便知,这些人是明升暗降,从地方进入六部,官阶普遍升上去一级,却不如原来的职位来得有实权。

    此事没有经左正英的手,全是李宣自己的主意。

    那日之后左正英因病无法上朝,李宣三五日亲自去他府中探视,秦禹宁私下里也去了两次。

    左正英年纪大了,相伴一生的妻子去世以后,表面看上去他一心扑在朝政上,实则哀毁加身,积攒成疾。南州不平静,战事每况愈下,秦禹宁认为,左正英一定早已有孤木难支的感觉。

    整个朝廷,已不是周太傅在任上的局面,大楚疆域缩,财力削弱,人心不齐,人才凋敝。

    官场十数年结党内斗,君相相争,白蚁已将整个大堤噬得千疮百孔,剖开恐怕比蜂窝更令人悚然。

    稍微不慎,便会化作齑粉,随风散尽。

    而李宣,又不如左正英的意,他完全不是左正英理想中的君主,臣不能事自己心中的“明君”,难免力不从心,有志难舒。

    若是左正英再年轻二十岁,心病不能奈他何。可他年事已高,精力大不如从前,极易陷入担忧之中。

    就在这时,李宣突然开口:“不是刘雪松不尽力,而是坎达英太厉害。龙金山给南州留下了八千兵马,羽林卫有接近两千人,这封军报中,坎达英所率领的大军,只有不足万人。宴河南北都是兵家必争的重地,坎达英一定会留下人马镇守。那么衢州对上的,也许只有数千人。”

    “可是陛下,阿莫丹绒人骁勇善战,人还不足马背高,就能驾驭战马,实在不能觑。”

    李宣沉默片刻,朝秦禹宁道:“容朕想一想,快要上朝了,你先去朝房。这个消息不要泄露出去,入夜时候,你来行宫找朕。”

    秦禹宁不知道李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再也找不到别人商量,左太傅近日连榻都下不了,要是让他得知这个消息,恐怕回天无力,当场就要西去。

    于是秦禹宁憋着一肚子的问号,上朝,下朝,回家吃饭,下午到部里处理公文,晚饭跟杨文一起吃的。

    兵部、户部两个尚书,一脸郁卒,对着一桌子美味佳肴无力下箸,只得各饮下半饮坛酒。

    夕阳西下,巷子口,俩朝廷重臣,一人左手托官帽,一人右手托官帽。

    红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秦禹宁的影子看上去是一支竹竿,杨文的影子看上去是一根树干。

    俩人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各自归家。

    吃过半盏醒酒茶,秦禹宁清醒了些,让夫人拿来干净的官袍服侍他更衣,临出门,看了一眼女儿白天写的字,秦禹宁苦中作乐地露出笑容,揉了揉女儿的头顶,夸她字儿写得不错。

    进宫见到李宣后,秦禹宁这一天里的心神不宁终于在李宣的话语里落到地上。

    “朕要亲征。”

    茶碗当啷一声掉在桌上,水流得到处都是,秦禹宁的官袍上湿了一大片,茶水本是很烫,他浑然不知,微张着嘴,有些吓傻了:“陛下,您什么?”

    “朕亲自带兵去衢州,见一见坎达英。”李宣平静地注视秦禹宁,神色从容,显然他不是要听秦禹宁的建议。

    “不行,陛下,绝对不行,您忘了安定侯南下时的嘱咐了吗?”秦禹宁紧张地舔舔嘴皮,仍觉口干舌燥得嗓子眼里冒火,“您要是离开南州,不要外敌,里头先就乱了。”

    “所以不能让旁人知道。”李宣道,“朕任命林舒为将军,带兵五千北上,朕会随军北上,会一会坎达英。”

    秦禹宁嘴巴像是上了岸的鱼一样不住开合,半晌才找到声音:“可是御驾亲征本为鼓舞士气,要是不让人知道……”那还亲征个什么劲?秦禹宁略作停顿,道,“陛下请三思。”

    李宣没有回答,沉声了一句:“出来吧。”

    秦禹宁:“???”

    倏然数道黑影从不同的方向闪身而出,个个身材高大,一身便于隐蔽的黑袍,正是为天子驱策的麒麟卫队。

    秦禹宁刚想话,突然不可置信地紧皱起眉头。

    “周先?”

    周先笑吟吟地出列,向秦禹宁行礼,道:“卑职刚赶回来,请秦大人放心,卑职一定会确保陛下的安全。”

    秦禹宁既放心也不放心,下意识摇头,喃喃道:“你没有同阿莫丹绒人交过锋,连白古游都死于他们暗算,你拿什么来担保?”随即秦禹宁手掌一挥,“便是你的项上人头,一百颗也不够换陛下的命。”

    “那我呢?”女子的声音响起。

    柳素光一身素白纱裙,宛如仙人,霎时蒙蒙的白光令室内都亮了些许。

    “除了李明昌,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坎达英。而李明昌,也不如我熟悉李谦德所传的秘术。我才是李谦德的亲传弟子。”

    秦禹宁皱起眉头,欲言又止。旁人或许不知,他却早从先师处得知柳家与李家的关系,柳素光认李明昌为干爹,让她为大楚效力,无异于铤而走险。

    柳素光勇敢地迎着秦禹宁怀疑的目光,把手递过去,握住周先。

    周先满脸通红,把柳素光的手握得更紧,两人一脸无畏地看向秦禹宁。

    身后的麒麟卫突然开始起哄。

    更为瞩目的是,李宣大笑出声,揶揄地瞧秦禹宁,他一句话没,秦禹宁却微妙地察觉出他的意思。

    李宣竟相信男女之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秦禹宁顿时生出万般感慨,抬手扶额,不住摇头。

    正此时,吕临低沉的嗓音在殿外请示,李宣让他进来,吕临脸色甚是难看,似乎没有看见众人,径自走到李宣身旁,贴着李宣的耳朵了几句话。

    李宣一下子站起,右手止不住发抖。

    “备车,朕立刻就去,传杜医正,还有其余三名当值的太医,全部带上药箱,到太傅的住处,立刻就去!”

    狂风杵到窗户上,怦然一声巨响,接下去又连响数声。

    李宣走到窗前,向内将窗户拉开,风涨满他的袍袖,形成两只大鼓。李宣修长消瘦的脖颈迎着快速涌动的狂风,他抬起头,仰望天空。

    众人沉默着在天子身后站着,没有人出声。

    一股难以形容的疼痛,真实地钻透秦禹宁的五脏六腑,令他整个眉心都纠结起来,尚且难以缓解。他只有紧紧咬着牙关忍受,直至这莫名的疼痛感散尽,他向前走了半步。

    “陛下,车好了。”宫侍来报。

    李宣一阵风似的快步走出。

    秦禹宁听见一声“你也来”,跟着走出大殿,一头扎进迎面吹来的大风。

    ·

    骤雨狂扑,城墙上的火焰渐渐变得零星,继而熄灭,余下滚滚浓烟,在巨大的雨势中败下阵来。

    “射!”陆观一声怒吼。

    弩兵冲上前去,朝城墙上发射弩|箭。

    征南军潮水一般分成东西两翼,士兵竖起盾牌,在步兵掩护下散开,蚁群一般汇入人群中。

    一排接一排盾牌被人举过头顶,像是蛇鳞连成密不可破的一张护网张开在被推出城外阻挡征南军的庶民头上。

    箭矢击在盾牌上,粼粼生波。

    人们互相咬掉对方口中塞着的布团,在士兵的帮助下割开绑在手上的绳索,一人挣脱束缚,就帮助身边人解开麻绳。

    第二波箭雨坠落,激起一片震得人心肺发麻的闷响。

    倏然一道白光,将天地连成一片,光秃秃的树杈横贯撕裂整片天幕。

    箭雨短暂停息片刻,有些循州军被闪电吓得腿上一股热流涌过,一时间分不清是尿是雨。

    “放箭!”城楼上的指挥一声怒喝,话音未落,双眼鼓突着倒了下去,胸前直立着一根箭。

    灰暗下去的双眸里同时闪过数道冷白的电光。

    短短数息后,地面仿佛被重锤擂得龟裂,大地浑身颤抖,爆炸的巨响让万余人同时失聪。

    听觉恢复的一瞬间,战阵里一匹黑马狂冲而出,陆观俯身冲过人群,两队步兵跑随在他的身后。

    “撞——!”

    一声怒吼激起千万声怒吼,汇集成山呼海啸的回响,两条巨蟒般的木头上覆满了人的手,黑的、白的、光滑的、粗糙的、青筋毕露的、柔弱无骨的,它们用力抱起长木桩子,齐齐发力,听从号令。

    “一、二,撞!”

    城楼上的士兵脚下如同地震,有人丢盔弃甲,从城楼往下跑,狭窄的楼梯上挤满逃窜的循州守城军。

    “一、二,撞——!”

    “不许逃跑!继续放箭!”

    大雨让所有人的视线都模糊不清,唯余手中的木桩,集聚所有人无从发泄的怒火。

    雨柱腾云,汇成水龙,雨线落下的方向突变,天空中云起风涌。

    “一、二,撞啊!”陆观全力一声吼,嗓子里传来撕裂的疼痛,尾音破碎。

    城楼上所有人脚下如踩巨兽,而巨兽抬头,把人掀翻。

    循州城门缓缓被人推开,门缝里挤进一张一张充满扭曲、痛苦的脸,而他们眼中迸发出光芒。

    门洞尽处,甬道那头,闪电再一次掠过天空,照亮一街慌乱涌动的人头。

    良久,雷声从循州城另一端隐隐传来,像巨龙沉睡前疲倦的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