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合(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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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秋雨一场寒,数度雨后,南州秋意已浓,麒麟卫队舍院子里的树木纷纷秃了头。

    整个院子里弥漫着一股药味。

    宋虔之扶着院墙进来,冷不丁就撞上柳素光迎面看来的眼神,柳素光显得意外,询问地朝宋虔之带着的少年身上瞥了一眼。

    “这是贺然,别看他年纪,是个神医,这是谁在吃药?贺然,你去看看。”宋虔之就着石凳坐下,扬手示意贺然不用管了。

    “就是膝盖疼,没大碍。”周先好奇地量贺然,在循州虽也见过,没想到会被宋虔之带回来,他印象中这是个獠族孩子。

    “明年的恩科,陛下准允獠人参与,贺然是雏凤县獠人主君身边带着的人,精通獠语,对那位主君也有一定影响。带他回来见见我们陛下,我的身体一直是他在调养,过一两个月,就送他回去,带上布告,将皇上的意思传达给南部的獠寨。”

    “你这是风寒入骨。”贺然揭开药罐盖子,用手扇风,吸着鼻子仔细嗅闻,“这药不错,方子我能看看吗?”贺然眼睛都亮了,满脸求学好问。

    柳素光笑着去将方子取来,自然而然挨着周先坐下,轻轻将手搭在周先的膝上,问他:“疼得厉害吗?”

    周先握住她的手,摇头。

    这架势宋虔之一看便明白了,看来不在京城的时候,周先与柳素光的关系突飞猛进,姑娘总算修成正果,而周先能这么大大方方就在他的面前与柳素光手拉着手,表明他已经败了心魔,过去两人之间纠结的恩怨,是真的过去了。

    “陆大人撇下侯爷,自己仗去了,用不用我去把他揪回来?”周先紧紧握住柳素光的手,盯着宋虔之问。

    柳素光望着别处发呆,一忽儿看院子里零星洒下黄叶的树发呆,一忽儿视线越过院墙,着落在湛蓝天穹中。

    “不用,我腿瘸,去了他还得分心照顾我。过几日,恐怕有事情要你帮忙。”宋虔之两眼闪动着算计的光芒。

    “侯爷有令,卑职无有不从。”

    宋虔之笑了起来:“那就好,你先把腿养养好,别飞檐走壁的时候从墙上滑下去。”

    “没那么严重,就是现在飞檐走壁,也绝不会掉下来。”周先着就要起身,被柳素光按了回去,轻嗔地瞥他。

    周先脸颊微微发红。

    宋虔之起身将袍子一掸,贺然连忙来扶他。

    “那等需要的时候,我派人捎信与你,未必用得上,你心里先垫个数。”

    柳素光似要开口,被周先拉了一把,轻轻摇头。

    宋虔之带着贺然离开。

    柳素光眉头轻皱地瞧着周先:“我的本事,不下于你。”

    周先伸手将柳素光的腰一揽,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轻轻用唇碰了碰她的发顶,沉稳的嗓音在她耳畔:“给为夫一个机会,娘子太有本事,我的面子怎么办?”

    柳素光霎时哑然,满面通红地将头埋在周先怀中。

    周先大笑起来,那笑声激得柳素光猛地给了他一拳,周先夸张地咳嗽,凑在柳素光的耳朵边窃窃私语。

    宋虔之就住在秦禹宁的府上,没算找新的地方住,才回到秦禹宁府上,便得到消息,瞻星、拜月两个丫鬟,带着侯府里几个用老了的厮、婆子,找到这里来,秦禹宁的夫人一听,立刻将人留下来。

    几人见到宋虔之,都是一派喜庆,像拜月平日里文静稳重,看着宋虔之瘦了一圈的模样,也忍不住偷偷抹泪。

    下人们七嘴八舌了一通,宋虔之挨着发下去赏钱,把两个贴身婢女叫到院子里。

    拜月、瞻星站着,宋虔之坐着,端详她俩一会,露出了笑容:“胖了。”

    瞻星的嘴嘟了起来,埋怨的话终于没出口。

    “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吧?”宋虔之问。

    拜月忙回话:“没有,我们也是跟随南下的大部队走,受林家不少照顾。”

    林舒是古道热肠,找机会给他送两幅好画过去。宋虔之心里想,这事不急,好东西都在京城里,只是回去也未必还能找到。

    “家里重要的东西,我们收捡了两大箱子,剩下的锁在地窖中,走得匆忙,夫人的遗物几乎都带上了。”

    宋虔之松了口气,对拜月:“午膳没吃什么,你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甜汤。”

    拜月看了一眼瞻星,应声出去。

    瞻星把宋虔之目不转睛盯着,知道他有话,眼神既期盼又疑惑。

    “周先同柳素光在一处了。”宋虔之安慰她道,“来日你看上谁,只管告诉我,我想办法让陛下为你们赐婚。”

    “少爷!”瞻星眉头深蹙,满脸红得要滴下血来,狠狠一跺脚,转身就走了。

    宋虔之:“……”

    等宋虔之吃上花生甜汤,拜月眉眼含笑轻柔着嗓音朝他:“她早就不想那个麒麟卫了,前儿在城里碰上,她已经知道了,回来哭了大半夜,跟我发愿绝不再想着那人。侯爷您……”

    “我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宋虔之嘴里含着花生,话的声音含含糊糊,他放下碗,看看拜月,本来想给拜月也做个主,但拜月同瞻星是全然不同的性子,真要是看上谁,一定会仔细筹谋,需要主家发话的时候,也会自己开口。

    一想之下,宋虔之不操这心,慢条斯理吃完一碗汤,撑得呆坐片刻,让拜月去看看秦禹宁午睡起来没有。得了消息秦禹宁已叫人备车要去兵部,宋虔之连忙一瘸一拐地抓住贺然的手臂,让他快些走,跳着赶到秦禹宁跟前,把人拦下。

    “有急报?”宋虔之问。

    “没有,日常要去部里走一趟,你有事?”秦禹宁眉毛一扬。

    宋虔之笑呵呵地扬声叫人去备车,压低声音对秦禹宁:“秦叔陪我走一趟。”

    “去哪?”

    “司马家。”

    秦禹宁一脸吃了苍蝇的神色,看宋虔之:“司马沣今日称病朝都没上。”

    “正好,我给他送个大夫去。”宋虔之把贺然的胳膊往上一提。

    贺然看着秦禹宁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

    ·

    “不见,你老爷病着,发着高烧,闭门谢客!”司马沣听宋虔之来拜访,气得从榻上坐起,额头上敷着的冰帕子贴着他的鼻梁滑下来,他用手抓住,怒瞪家丁:“还不去回话,是不是要我求着你去?!”

    家丁满头大汗地把额贴地,回话道:“老爷,侯爷给您带了位神医来。”

    “就我死了!”司马沣怒吼道。

    家丁到厅上,尚未回话,宋虔之便笑眯眯地问他:“你家老爷死了?”

    家丁:“……”

    秦禹宁道:“我们在外面都听见司马大人的吼声了,这位先生,是货真价实的神医,侯爷在循州中了剧毒,就是他给解毒的。你再去通禀一声,侯爷是好意。”秦禹宁将家丁带到一旁,特意作出避着宋虔之的样子,侧过脸斜乜家丁,声道,“这位才得胜归来,就是进陛下的寝殿,也不用通传,你家老爷不肯见,他就是闯进去,也没人敢拿他怎么样。”

    又等过一盏茶的功夫,宋虔之一口茶也喝不下去了,司马家待客的茶点滋味是真的不错,一碟子花生仁圆饼吃得剩下三块,连青花瓷盘底都填不满。

    正当宋虔之想神不知鬼不觉把盘子推给贺然时,司马沣总算露面了。

    婢女搀扶着司马沣迈过门槛,一只脚拖在门槛上险些跌下去,婢女与家丁连忙把摇摇欲坠的司马大人给扶起来。

    只见司马沣面如白纸,颜色与额头敷的冰帕子一般,他歉然地抬头看了一眼宋虔之,走上来。

    宋虔之当然不能让他拜下去,已做好随时伸手去扶的准备。

    司马沣却道:“病体沉重,实在不便行礼,万望侯爷见谅。”

    宋虔之笑着:“正是听闻司马大人今日称病,我回来也当来府上拜访,这位神医近日恰好为我调养身体,便带过来,让他为司马大人诊脉。”宋虔之转过头,“贺然。”

    司马沣一只手按着冰帕子,一只手摇了摇,面色苍白,虚弱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得皇恩浩荡,宫里的医正已来看过,只是风寒,才吃过药不到一个时辰。太医开了安神的药在里头,侯爷来时,实在昏昏欲睡,就是现在,仍觉头晕不休,天旋地转。”司马沣连连摇头,就手用敷在额头的帕子掩住嘴,急促地吸了几口气,脸色愈发白。

    “冒昧扰,实在过意不去,只是我这脚,在战场上伤了。”宋虔之两手抱着伤腿,提起来给司马沣看了一眼。

    司马沣面色古怪起来。

    “侯爷忠心,感天动地。”

    宋虔之连忙摆手:“为人臣子的本分,没什么好称道的。就是伤了腿多有不便,有一件事急于来问大人的意思,所以就叫秦大人做个引荐。”

    宋虔之猛一拍脑门,似乎刚想起来,朝秦禹宁:“秦叔,你不是要去部里?”

    见状,秦禹宁立刻起来告辞,不等司马沣开口留人,秦禹宁已经火烧屁股地跑了。

    此刻,司马沣心中升腾起某种不祥的预感,但他冷静下来,见到宋虔之生得是唇红齿白,年纪轻轻,笑容亲切的一个青年。李宣昳丽的形象浮上心头,司马沣心道,天子他都不怕,能怕这奶崽子?

    司马沣本来有点耸肩驼背,此刻肩膀放松下来,拿着沉稳的中气,问宋虔之匆匆来访究竟所为何事。

    “陆将军今日天不亮就带兵出城北上,镇北军帅印在龙金山手中,半路恰好与陆将军了个照面,宋州、循州战事已平,唯独北面的狄人还虎视眈眈。眼下,跟阿莫丹绒这一仗是非不可。”

    司马沣疑惑地皱起眉头:“这我知道。”他不明白宋虔之跟他这个干嘛,想起两个侄子入营就当伙头兵,话语也夹枪带棒起来,“司马家最出色的两个孩子,已经参军去了。”

    司马沣叹了口气,愁得不行:“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我只盼望镇北军能早些赢这一仗,好解去黎民之苦。”

    宋虔之微笑点头:“正是。不过坎达英十分难以对付。”

    “再难对付,他也老了。”司马沣对战事不熟悉,更不知道眼前的年轻人何故跑来这些,心中疑窦丛生,不敢胡乱言语。

    “如果有办法让北线迅速得胜,司马大人肯不肯帮这个忙?”

    司马沣真是奇了怪,他思来想去,最后嗫嚅着开口:“司马家代代都是文臣,从未出过武将,最年轻力壮的两个孩子也已经参军去了。莫不是侯爷要让我司马家的男丁,都上战场去?”

    “不用。”宋虔之笑得眯起了眼睛,“是一件司马家绝对能够帮得上忙的事情。”

    “那侯爷只管。”

    “我听万家的联姻,是南州首屈一指的米商。”

    司马沣:“那侯爷应当去找万家。”他向后一靠,帕子放在桌上,端起茶喝了一口。

    “我还听,司马家的连襟在南方十九个州城经营一间连号钱庄。”

    司马沣噗的一声茶喷了出去半米远,不住咳嗽:“呛、呛着了,侯爷见谅。”司马沣沙哑地,用帕子擦干净嘴,寻思安定侯是来秋风的,强挤出一脸愁闷。

    “侯爷不知道,钱庄有,但开战以来,全都成了死账,没几个活钱在庄子里。”

    宋虔之端起茶来喝,不话。

    “真没几个钱。”司马沣停顿片刻,等着宋虔之开口,谁知道宋虔之喝完茶,又吃起点心,三个圆饼,半晌才含碎了一块,把大门看着,不理会他,也不再两句什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家啥也不来着实让司马沣急出一背汗来。他眼珠一转,在心上盘桓月余的旧事再次冒了出来。

    “那、那朝廷需要多少?”司马沣咬牙问道。

    宋虔之转过头来看司马沣,他生得是一副容易让人生出亲近的和善面容,神色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势。

    “有多少,就要多少。”

    这话听得司马沣不只是背上出汗,腿也软了,心中一番天人交战,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宋虔之,压低头,朝前往宋虔之的面前凑。

    “侯爷既然知道这么多,那应该也知道秦大人的太傅之位,是我保举的。”

    宋虔之一侧眉毛扬起,心道:就算是吧。

    司马沣唇上胡髭颤动,又:“朝中太傅一人独大,毫无掣肘,总是不妥,难保不会像李晔元那反贼一般。不如再设右相一职,与太傅共同辅佐陛下,监管文武百官,做陛下的肱骨。”

    “可我朝从无同时设太傅与右相的先例。”

    司马沣大手一挥,往椅中靠,喝了一口热茶,断然道:“那我司马家的连襟,手里也确实只有一本死账,不如侯爷先去万家走一趟。”

    宋虔之示意贺然过来扶他,没有劝司马沣,直接起身告辞。

    “司马大人,早日康复。”

    前脚宋虔之离开,司马沣把帕子往地上一扔,嘴角噙起刻薄的笑意。门外一名娇滴滴的女子进来,朝司马沣撒娇,问他可有好些。

    “老爷我根本没病。”司马沣得意洋洋地,“你要试试?”

    女子害羞地推搡司马沣一把,好奇地往门口瞥,仰起柔嫩的脸问他:“方才那瘸子是谁呀?惹得老爷不高兴,姐妹们都不敢来问。”

    司马沣就手捏了捏她的脸蛋,拇指与中指轻轻搓着,指尖残存滑腻的触感,令他微微眯上了双眼。

    “一个屁孩子,外面传得多么厉害,万里云那老哥哥,年纪活上去了,胆子却缩到胃里头去,不中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