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合(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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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勉强算同万里云谈妥了,宋虔之便坐马车去行宫。车上,他闭目养神,旁边贺然从保温瓶里倒出一碗药来。

    闻见气味,宋虔之睁眼坐起来,端过来一口喝干,顿时从舌尖到嗓子眼都苦得要倒出来。

    贺然就手喂给他一颗盐津梅子。

    宋虔之嘬着梅子,朝贺然:“待会你不必进宫,在宫门外等就是。”

    “不用我这拐杖了?”贺然俏皮地问。

    宋虔之眼睛笑得眯了起来,良久才答道:“恢复挺好,就是不能用力而已,能走。当根拐棍儿还上瘾?”

    “不是,跟着你能学很多东西。”贺然道。

    宋虔之认真看着贺然,:“诡诈之术,不值得学。”宋虔之推开车门,让车夫绕道去书院街,宋虔之坐回来,对贺然,“去买书,书中自有黄金屋,那才是正道,别跟着我学。”

    “没见过这么自己的。”贺然嘀咕道。

    宋虔之没听见,思绪已经飘向别处。

    两日没有上朝,李宣的寝殿内药味浓郁,从寝殿一直飘到廊庑下。

    穿过纱帘,宋虔之好奇地向内看,第二重纱帘内一个伏案的轮廓透出来,结果两重纱帘之间,婢女跪得笔直,对着炉子扇火,炉上架着一口药罐子,源源不断的白烟从罐子口流溢出来。

    宋虔之:“……”

    吕临咳嗽一声。

    “都下去吧。”李宣的声音传出来,纱帘后的人影站起,从内走出来,虚扶一把宋虔之,宋虔之行礼的膝盖也没真跪下去。

    药罐里散发出轻微的糊味,宋虔之连忙过去,拿木片贴着药罐底部划拉一转,往罐子里加水,索性拿起扇子,继续扇风。

    李宣于宋虔之对面另一位婢女才跪过的蒲团上盘腿坐下。

    宋虔之仔细看了看,李宣的气色比上次进宫见到要好,面色红润,眉清目秀,压根不像生病。

    “陛下今天不做全套戏了?”宋虔之揶揄道。

    李宣愣了愣,一只手支额,摇头,放下手,笑着朝宋虔之:“总不至于天天来,就算来,在外面闻到这么大的药味,再让吕临一嘴,也不会真进来,就算真进来,还有两道帘子,我就再躺回去。身为天子,怎么能不会装病?”

    宋虔之觉得好笑,还没彻底笑出来,心中又涌起不出的无奈。朝堂偏安一隅来了南州,跟要饭似的还得讨好着南州世族,李宣可以是好惨一皇帝,生母本是货真价实的公主,父亲君临天下,以太子的侍从身份长大。人生中唯一的一点温暖,是同苻明弘那数年的竹马时光,还迫于父命间接害死了所爱。

    之后疯癫数年,大梦一场,躲躲藏藏地保住一条命。如今他得到了皇位,皇位之下坐着的却是摇摇欲坠的江山。如果不是苻明弘曾是太子,李宣也不会硬撑下去。想到这里,宋虔之丢开木片,朝李宣道:“若是弘哥看见今日的一切,一定会为你骄傲。”

    李宣有一瞬的恍惚,抿唇而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沉默片刻,轻轻开口:“他看不见了。”

    “会看见。”宋虔之道。

    李宣抬起头,对上宋虔之认真的神色,宋虔之注视着他的双眼,:“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们所牵挂和怀念的人,即使在很远的远方,也一定会知道。”

    李宣不置可否。

    “当时苻明韶想让我背下通敌叛国的罪名,将我扣在牢里,下旨全城搜捕陛下您,为了让我的‘同伙’把陛下交出去,罗织罪名,几乎置我于死地。我娘在侯府放了一把火,争取时间,陆观这才有机会同吕临里应外合,放我和陛下出城。”宋虔之顿了顿,脸色发白,嗓音夹杂着细微的颤抖,“苻明韶不知道我已出城,只以为我是越狱,也为了发泄怒气,将我娘的尸身……”宋虔之眼神闪烁地盯着苻明韶,一层雾气充盈在眼眶里,手指骨节握得青白,“悬挂在城门上。此事我是在到达祁州后,从白大将军口中听。在那之前我就隐有预感,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也不会相信。我总是感觉她在我身边,有时候睡觉感到像是幼年时那样被母亲抱在怀里。陛下,我三岁后就再也没有在母亲身边睡过,这么多年也从未有过母亲时时在身边的感觉,每日天不亮就出门,有时候星夜也不能归家。但就是那段日子,我常不由自主想到她,就如同她时时刻刻都在我身边,看着我如何度日。”

    “真心牵挂我们的人,哪怕已经不在世上,也会在冥冥中护佑我们。而我们所爱的人,会听到我们真诚的祈愿,也会看到我们为他们所做的努力。万物有灵,人为百灵之长,所谓灵,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玄牝之门,为天地根。死去的人,只是结束了与我们同行的旅途,回归天地之间。”

    李宣若有触动,呼吸也放得十分缓慢,良久,仿佛突然回神,急促喘息。

    “人从一生下来,就知道会死去,与亘古不变的天地相比,生命何其短暂。要么旁人先于我们离开这个人世,要么我们自己,先于身旁的人死去。没有人能选择何时何地诞生,除了自尽。”宋虔之笑了一下,“也没有人能选择什么时候死去。然而万千生灵皆是如此。”

    短暂的停顿后,宋虔之:“生下来,活下去,只有承受。”

    殿内唯有药罐里翻腾的气泡发出咕噜的声音。

    “我也……”李宣牵扯嘴角挤出苦笑,“有时我觉得他,他还在。”他消瘦的喉结滚动,直视宋虔之的眼睛,“但他没有来过南州行宫,刚来南州时,我整夜睡不着觉,吃了安神药也不行,点了香也不行。后来我睡觉前,将那个……”李宣颧骨染上一层红晕,不自在地垂下眼,还是了下去,“胭脂盒子,置于枕下。”

    “你就感觉得到他。”宋虔之笑着。

    “是。”李宣舔了一下嘴唇,“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想,他或许能看见。”

    “他会看见。”

    “也会想要是弘哥在,他会怎么做。”李宣唇角微弯起弧度,“他一定会比我做得好,比我硬气,比我更像一个皇帝。”

    宋虔之盯着冒泡的药汤,喃喃道:“也许吧,但成为皇帝的是你。”

    “逐星。”

    宋虔之嗯了一声,看着李宣。

    “有我在皇位上坐着一天,就没有人能对你和陆观的事情三道四。”

    宋虔之一愣,忍俊不禁起来,脸上微红地:“那我就谢皇恩浩荡了。”

    李宣也笑了,他本就生得秀美,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是当之无愧的美男子,有时候宋虔之看着李宣都会心跳加速。

    “正事,我听周先,你让他把司马沣绑了?”李宣问。

    “对。”宋虔之本来就没算瞒李宣,便直言道,“司马沣想要右相的位子,咱们不能给他,但现在作战要钱,国库也已经经不起寅吃卯粮,真的是一点也掏不出来,成败在此一举了。”到这里,宋虔之问李宣,“陛下怕吗?”

    “怕什么?”李宣一哂,“本就是机缘巧合才落到我手里,而且我相信你的判断,我也相信我的判断。坎达英一定会和谈,他不到南州来。”

    “陛下不怕就好。陆观在前面冲锋陷阵,我是真有些怕,不是怕这一战的成败。”

    “我知道。但你要相信陆观,正是有你在后面,他才会拼尽全力,才不会不要命。”

    宋虔之心中一动。暗道李宣果然很懂。

    “我们每日都有书信往来,目前还没出什么事,有我在后面,他也不敢出什么事,自然也不敢不尽力而为。”宋虔之脸色发红,微笑着,“等他这一仗得胜归来,我还得跟陛下求一道旨意。”

    李宣只以为宋虔之要求一道赏赐,真要是陆观凯旋,赏再多也不为过,当即答应下来。

    宋虔之不再多陆观,继续司马沣:“你就当根本不知道司马沣的事情,继续装病。我已经同万里云见过两次面,他现在答应出三个月的粮草和军饷,冬衣、春衣各一套,我尽量让他能答应半年下来,等到今年纳征回来,再看情况。”

    “未必那么久。”

    宋虔之也知道这场战争是速战速决的好,只是有备无患,如果现在看不到明年开春的粮草在哪,真要是阿莫丹绒能拖,那时措手不及,败局就无可挽回了。

    “嗯,未雨绸缪,也是应当。”李宣道,“我就装病,好好休养几日,登基大典迟迟未定,照我的意思,国库吃紧,办不办也是一样。”

    宋虔之连忙摆了摆手:“这一定要办,人间君主受命于天,名不正,朝纲必然不稳,春耕陛下也得亲自主持。再等等,最晚十一月,要是还没有好消息,就在南州行宫操办。我今日进宫,就是想同陛下这事,最好是能回京,南州过于偏南,州城面积只有京城一半,行宫简陋是次要的。要是阿莫丹绒人只要一片新的牧场,定都在南州,就把太大一块肥肉放在狼嘴边了。只要坎达英想起来,随时都会咬一口。哪怕是容州、衢州也好一些,能回京最好。”

    “京城的一切也都是现成。”

    “对。这样也可以缩减工事所费。不过这都是后话,眼前陛下装病,司马沣要不到右相之位,顺便,敲敲这些世家大族,为陛下树立威信。这些不用陛下动手,只是安定之后,如何恢复元气,如何将朝堂上摆满陛下的人,让我朝强盛,扫除各级胥吏冗置……陛下无事的时候,便可常常静思,往年各部重要的奏疏都归在麟台、宰相府和御史寺,陛下可让人取来翻阅,荣宗、牧宗时的奏疏都要细看,盐、铁、粮是重中之重,水利工事也是处处未竟,这些年朝廷内斗,虚耗财富,继而战事不断。下一步,就是要同阿莫丹绒议和,然则此次议和,陛下不能过于乐观。”

    “阿莫丹绒也是权宜之计。”

    “然也。”宋虔之点头,“坎达英年事已高,纵然狄人自古游牧,善于迁移,人人上马可战,就连妇人也不让须眉。他也一样有这个问题,便是不起仗。粮食可以就地补给,他们却没有长期可以携带的干粮,乳制品不易保存,牧畜是他们的财产,不可轻易宰杀,能携带的干粮实在有限。长线作战是阿莫丹绒的短处,恰好,去岁至今,我大楚以宾山为界,北方收成不佳,像容州等地,都在等这一季的收成。坎达英虽已攻下容州,紧跟着的丰收季节,他却别想从容州得到一粒米,这都是百姓的保命粮。或许阿莫丹绒攻进来之前,坎达英还不知道大楚境内是何种情形,现在也应该都清楚了。”

    “所以他会给我们这个喘气的机会。”

    “也是给他自己喘气的机会。”宋虔之道,“大王子多琦多已死,坎达英年事已高,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吞下整个大楚,在他迟暮的晚年,年幼的赤巴王子,镇不住阿莫丹绒众多阿乌尔,王庭将会岌岌可危。陛下至少会有十年时间。”

    “不用十年。”李宣笃定地,“五年内,就可一战。”

    李宣的话听上去极有底气,宋虔之也发现了,比起自己领兵南下时,李宣确实越来越有信心,也更像是一个皇帝了。但他不像苻明韶多疑,这让宋虔之感到欣慰。

    “先将眼前对付过去,我今日来,就是好好看看陛下,也让陛下好好看看大楚。那天杨文一哭穷,我是真……”

    李宣拍大腿放声笑了一阵。

    “杨文没有一日不穷的。”

    “陛下也看出来了。”宋虔之摇头,“这位杨尚书,自我认识他,就觉得偌大一个朝廷,穷得快发不起文武百官的禄米了。”

    “没事,我一定让你堂堂正正吃得饱饭。”

    宋虔之莞尔:“我现在也能吃得饱饭,只但愿五年后我大楚能四海无饿殍,十年后我大楚国力强盛,威服远方,足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好!”李宣倏然站起,一只手袖在身后。

    宋虔之也起身,后退半步,双手交叠,深深望着李宣,一揖到地。

    八月初八,以万里云为首的南州世族当朝提出,捐粮三百五十万石,捐银二十五万两。

    天子嘉以万里云褚侯之位,世代袭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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