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捉虫)
端午过后, 羊军国回了一趟望乡,给家里的院子里里外外扫一番,歇息到日落, 他又出门去田间转悠看看。
田地里, 早一批播种的玉米种子和高粱种子已破土出芽,绿苗有脚踝那么高了,长势喜人。
羊军国心里头瞧着高兴, 他兀自期盼着, 再赶紧多下几场雨吧, 往常中北部地区入夏后, 天气以晴热为主, 很少有大范围有效降水,持续发展, 又要干旱, 到时镇上的人又得头顶烈日,劳心劳力地灌溉。
羊军国自是苦过来的,虽然现在土地承包给他人, 不再耕作了,但那些汗流浃背的场景,印刻在骨髓, 深知扛着锄头下田地不容易, 他心眼好人实诚, 不愿看同乡人整日忙活不得闲,边走边默默许着这盼雨的美好愿景。
沿着田埂一直行进到西南角,到头,拐上一条笔直的道往回折返。
走有百米,远远看见迎面来了一个人, 他视力退化严重,直到近距离靠近,才发现那人是柳泊涟。
“柳...柳校长。”
羊军国主动招呼时嘴瓢了一下,主要是他和柳泊涟有几次友好的往来,柳泊涟嫌“校长”的称呼太过疏远,让他按镇上的辈分叫“老哥”,可羊军国怎么也喊不出口。
大概他们这一辈的人,真正读书识字大有学问的找不出几个,自己吃了文化的亏,便心眼里尊敬文化人,遑论,柳泊涟待人接客温文尔雅,举止投足间透出的涵养,令羊军国自行惭秽,是如何都不敢称呼他一声“老哥”来套近乎的。
“咱俩有日子没见了吧。” 柳泊涟面露欣喜。
“是啊。”粗略算算,从他搬到县里后,就没过照面。
柳泊涟:“怎么今天抽空回来了?”
羊军国:“闲了就跑回来了。”
柳泊涟:“铺子生意不忙?”
羊军国:“反正是自己的店,忙不忙还不是看我的心情。”
一句趣的话,柳泊涟听着笑出声,眼睛眯成一道缝,显得和蔼可亲。
“今晚住家里,还是再回去啊?”他问。
“在家呆两天。”
“晚饭怎么解决呢?”柳泊涟关心他的生活,“厨房开火了吗?”
“开了。”羊军国张口就答,却恰恰因为答得太快,暴露了他在谎。
柳泊涟觑来一眼,不知怎么,羊军国莫名有种做坏事被班主任抓包的心虚感。
“来我家吧,我昨天熬的猪骨汤还剩一些,咱俩下火锅吃。”柳泊涟真诚邀请。
“我就不扰您了。”羊军国下意识拒绝,他内心总有股两人不是生活在一个世界的错觉。
“乡里乡亲的,扰就太见外了。”
柳泊涟一招手,羊军国笨口拙舌,再难以推攘,便起脚跟他去了。
进了厂子,柳泊涟领着他先去他的菜圃采摘新鲜的蔬菜。
羊军国看着理得井井有条的几片地,再看看依偎在柳泊涟腿边的那条狗,感慨道,厂门一关,里面真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境。
“是啊。”柳泊涟显然对自己的生活状态非常满意,“就是身边少了个话的人。”
羊军国:“宋老师走得太早。”
柳泊涟轻轻嗯了声,抖落掉青菜根部沾着的一层土,,“关键孩子也长大了,长大了都往外飞,不像以前放寒暑假过来闹腾人了,一下子显得更冷清了些。”
羊军国:“您的大外孙今年过年没回国吗?”
柳泊涟微微思考后:“回了,只是没赶上见我。”
羊军国眉头一锁,糊涂道:“什么事耽误了吗?”
柳泊涟突然挺直腰,隔着西红柿藤架看向羊军国,眼睛放出狡黠的光,“他落地上海找你家姑娘玩去了。”
羊军国:“?!?!”
“亲家”对上“亲家”,尴尬地额头直冒汗。
柳泊涟:“你家姑娘没跟你这事?”
羊军国摇摇头:“我家姑娘心思藏得深。”
柳泊涟垂下眼,像回忆什么细节,随后慢悠悠道:“确实是个心思重的孩子。”
羊军国听不出这句话里有没有额外的意思,他也拿不准柳泊涟对两个孩子谈恋爱是什么样的态度,他怕他们家里看不上弋羊,毕竟弋羊的出身不好,心觑着柳泊涟,羊军国试探着:“也是奇怪,他俩竟然看对眼了,脾气性格明明差着一大截。”
“不一样的才更有吸引力么。”柳泊涟,“我到是看着两个孩子脾气挺对,相处得蛮好,也都有变化。”
羊军国困惑:“什么变化?”
柳泊涟:“感觉...都攒着一口劲儿呢。”
这话莫名像卖关子,羊军国虽没听懂,但觉着有道理,没缠着细问,找其它话题带过去了。
当天的这顿晚饭持续了近三个时,边吃边聊,都挺开心的,期间,柳泊涟抿了一两白酒,羊军国没敢陪着喝,他因为肥胖伴有高血压和高血脂,近两年身体垮得厉害,比起来,还不如柳泊涟这位六十八岁的老人硬朗。
十点半,他回到家中,倒头睡下,翌日天光大亮,才恍恍惚惚转醒。
厨房冷锅冷灶,翻箱倒柜半天,硬是没找到半碗能下锅的米,他只好到镇上的早餐店随便弄了碗粥,慢吞吞喝完,想着去超市买两包方便面,发接下来的几顿饭。
经过一家水果摊时,瞥见摊位在卖枇杷,这种东西在北方是个新鲜玩意儿,他尝了一颗,皮薄肉厚,汁水丰盈,问了价格,25元一斤,贵的咋舌,这要搁在平常他是绝对不会买的,这会儿他念着柳泊涟昨天的款待,便让店家称了两斤,准备送过去,当作回礼。
一路阳光正盛,他走出一脊背的薄汗。
快要到厂门口时,隔着不远,听到凄厉的狗叫声,紧接着铁门被撞响,羊军国以为傻狗犯了错,柳泊涟在教训它呢,熟料,到门口一瞧,只见大门紧闭,门里翠花正抵着头拿身体撞门,它用了十足的劲儿,身体冲击铁门仿佛能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同时,嗓子眼里呜呜咽咽着,像在发怒。
羊军国吓了一跳,它透过门缝看见翠花口涎乱飞,牙齿出了血,嘴边的毛发上已经浸染了血渍。
见到人,它更加狂躁了,奋力扑起,爪子挠着门。
刺啦的声音让羊军国心里颤。
“柳校长——!”他大喊,“柳校长——!”
始终无人应。
翠花改为匍匐在地,用牙齿撕咬门沿,似乎迫不及待地要从里面钻出来。
“坏了!”
羊军国心中一凛,柳校长不会被狗咬了吧。
拎在手里的枇杷袋子地上一扔,他心急如焚地跑到路边,两旁是田地,恰好有两家男人此时正在地里看种子的出苗情况,听闻喊救声,拔腿飞奔过来,生活在一个镇上,都是熟人,羊军国认出两人分别是村东头的赵文松和杨军辉。
随后一同前去查看。
“这狗不会染了狂犬病吧。”赵文松瞧着情况。
“看样子像是。”杨军辉附和。
羊军国心跳如鼓,“柳校长人还在里面呢。”
顿时所有人脸色青黑。
“我进去瞧瞧。”
赵文松胆子大,他判断了一下围墙的高度,踩着杨军辉的肩膀攀至墙顶。
“你心它咬你啊。”羊军国找来一个棍子递给他,同时叮嘱。
赵文松嗯一声,心翼翼地挪着屁股,选择了一个离翠花最远的位置,一跃而下。
意外地是,翠花没扑上来咬它,只是一个劲儿地咆哮。
赵文松拿棍子挥开它,把门栓拧开。
羊军国神色慌张地进到厂房,“柳校长——!”他端着啤酒肚,笨拙而焦急地寻找着柳泊涟的身影。
厂里的房间很多,好在他来过几次,粗略的知道哪些是柳泊涟使用的,他找了卧室和厨房,皆是空的。
正一筹莫展,瞧见翠花仰躺在一间房间门口疯狂滚。
羊军国走过去,这间房间的门是半合着的,他探进去半个身位,一眼看到,柳泊涟穿着睡衣,趴倒在地上,手里还拿着块毛巾。
羊军国心口一咯噔,“柳、柳校长—!”他声音颤抖。
迈脚进去,由于太过慌乱,没注意到门槛,腿一软,噗通单膝跪下了,他试着站了一下,没站起,便连爬带拖地挪到柳泊涟身边,把人翻到正面,柳泊涟闭目神态安详,羊军国伸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尚有微弱的气息,但气息只出不进了。
他叫嚷着:“120——!——120!”
五分钟后,皮九妈妈和皮九叔叔听到动静先行从诊所赶来。
皮九叔叔当场给的结论是“不大好了”。
紧接着,救护车来到,送去最近的医院,医生语气凝重地:“家属呢,还...继不继续抢救?”
一众人面面相觑。
“家属正往这儿赶呢。”一位年纪比较长,像是能拿定主意的老人,开口,“救吧,走个流程,家属一会儿来了看见没法接受。”
...........
很多年之后,柳丁跟韩沉西回忆起柳泊涟葬礼的细节,脑海里一切的开始,始于下午第一节 的物理课。
老师不厌其烦地在讲台上一遍一遍重复着“功率”的概念。
她听得有些昏昏欲睡,手握不住笔,思绪慢慢飞远。
很快,上课开车被老师察觉,当即点她回答问题。
柳丁起立,她答不出,因为根本没留意老师的问题是什么。
正等着劈头盖脸挨一顿骂,哪想,班主任突然出现,然后冲她招招手,“柳丁,你出来一下。”
柳丁迷茫地走出教室。
走廊里站着一位妇女,她认得那是她本家的婶婶,只听她:“接你回家。”
柳丁首先的反应是,“我妈出什么事了吗?”
婶婶摇摇头,“不是,你爷爷......”她一顿,眼圈悠然红了。
不知为何,那一刻柳丁反而稍稍安了心,或许下意识觉得即使爷爷出事,也一定不会是什么严重的大事。
她等着她的下文,过了很久,等来两个字,“没了”。
犹如当头一棒,柳丁懵了,她脑子嗡嗡响,在反应这个“没了”,强调的重点是什么。
她一直的印象里,爷爷身体健康,平常少有伤风感冒,即使活不到一百岁,起码要等耄耋之年才可寿终。
她缄默不言。
然后婶婶搂着她,带着她下楼。
正午的阳光太热烈,晒得整个世界模糊了。
所以,回板桥的一路,柳丁看树是糊的,看人是重影的。
直到,到达柳泊涟住宅门口,她揉揉眼睛,瞧清楚了门口停了好多好多辆车,挤着好多好多人。
她在这些人悲悯目光的注视下,亦步亦趋走进院子。
院子正中央,停放着一张床,盖着白布,柳思凝和爸爸柳思杰分跪在两侧。
柳思凝头埋在白布里,肩膀耸动。
柳丁停住了,就这么站着,不再动了,也没人催促她动。
院子里很多街坊邻居,来来往往,他们很忙,忙着砍掉院里的石榴树,忙着扫地,忙着拆卸正屋的玻璃,忙着电话.......
气氛是沉默扼制的。
直到,有人买来了寿衣。
要给老人换衣服。
柳思凝被强制拉到一边,她满眼通红,望着那件材料廉价,款式复古的寿衣,突然声嘶力竭道,“我爸不穿这种衣服——!这是哪买的——!才几个钱——!我爸一辈子穿西装——!”
她拼命要去抢夺那件衣服,韩崇远眼疾手快拦腰抱住她。
柳思凝挣扎,对他拳脚踢。
那是柳丁第一次见,她的姑姑在公众场合如此的失礼。
一群人围过来劝。
“凝凝,都知道你孝顺,这不是来不及么。”
来不及提前准备一切,就连老人的遗像竟然用的是他五十五岁生日时的一张免冠照。
—照片里,老人头发乌黑,神清气朗。
“来得及。”柳思凝偏执地:“我有钱,现在就电话请人做,连夜做,多少钱我都出得起!”
她疯了般喊叫。
最后是韩崇远呵斥了她。
“别闹了!爸安安静静地走,一辈子体体面面,葬礼上,你要让人看他笑话么。”
柳思凝瞬间呆滞,随后伏地大哭。
那哭声太有感染力了,院子里的女人一个接着一个哭了起来。
气氛变成了宣泄和不甘。
没预兆的,柳丁眼里蓄满泪水,哗哗往外掉。
再接着棺材来了,停放在朝南的正屋,老人入了棺。
那位接柳丁回家的婶婶,捏着一块白布条走到柳丁身边,把布条绑在柳丁额头,然后拉着她到棺材前,指着火盆和纸钱,“坐下来给你爷爷烧纸,注意别让火灭了。”
完,她走了出去,很快门上挂起一道木帘,门外支起孝堂。
传统的丧葬仪式极其复杂,柳丁不懂。
她就是觉得单独和爷爷呆着,很害怕。
可她又不敢走开,分配给她的任务她得做好。
她眼泪掉得汹涌,身体发抖。
这种状态不知维持多久,她承受不住了,她等屋里再进人,没看清是谁,一把抱着她的胳膊,情绪慌乱地追问:“你们通知我哥了吗?我哥知道了吗?我哥回不回来啊?”
那个人安抚:“通知了,回来,可到了也要等明天了。”
明天,虽不是当下,但柳丁有了盼头。
她沉默地守着那火盆,仔细分辨着屋外各种各样的声音,她觉得他哥回来后只要一出声,她一定能精准地捕捉到,即使环境嘈杂。
然而事实是,韩沉西回来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
柳丁是感觉到有人掀开了帘子,两只脚很轻很轻地踏到地板上,像怕惊动什么似的,随即一道高高大大的影子笼罩在她的头顶。
起先,她习惯了房间不时有人进出,没有回头,慢慢察觉,这个人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挡着光。
她扭脸看,然后在破碎的光斑中,看到了他哥。
“哥——!”
她一出声就哽咽了。
韩沉西的目光缓慢地落在她脸上,平静地骇人,他好像嗯了一声,柳丁听得不真切。
他继续站着。
片刻,外面响起一串鞭炮声。
韩沉西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好像被惊动了,然后他迈步走近,抚了抚柳丁的头顶,脚停在棺材一侧。
棺材并没盖紧,露出一条缝隙。
韩沉西扒着那边沿,要去掀棺材盖。
立马有人阻止:“沉西啊,不能掀,这是规矩。”
“我看一眼。”韩沉西像和那人耐心地讲道理一般,“我就看一眼。”
他真扒开了,也真往里面看了一眼,然后将盖子落到原位。
他的情绪起伏不大,柳丁望着他,观察到他眼圈只湿了一瞬。
而大人们也没给他更多的时间酝酿情绪爆发,有人帮他披上孝衣,便把他推出屋外。
作为柳泊涟唯一的外孙,习俗强加给了他重任。
因此,弋羊奔赴回来,就看见他要么跟着韩崇远与人寒暄,要么跟在舅舅柳思杰身边,给人磕头行礼。
他话时脸上挂着笑,给一波又一波人笑。
他很忙,跑前跑后,弋羊甚至只来得及短暂地握一下他的手,再转身人就没了影。
弋羊陪着柳丁烧纸,一直到日暮西沉,院子里的人渐渐散去。
柳思杰安排柳丁回家,照顾妈妈吃晚饭。
弋羊向他听:“韩沉西呢?”
柳思杰量她一眼,:“去市里了,缺东西。”
弋羊点点头。
她跟着柳丁回家,帮忙煮了稀饭,喂给柳丁妈妈吃了,然后两人又合力将她拖到床上,等她睡着。
彼时,天彻底沉了下去,一片灰云遮住淡淡的月光。
弋羊心里挂念着韩沉西,她想再看他一眼,便又折回了柳泊涟的院子。
院前,聚着四个男人在抽烟。
从他们身边经过时,能清晰地听到他们讨论。
“医生判断,突发的心梗或者脑梗,也是抢救不及时。”
“没一点征兆呀,要是本身就有这个毛病,思凝不可能让他独住啊。”
“这事弄的,一家人搁心里了,得几年不过去这道坎。”
“哎!老哥懂事啊,不给孩子找难处,是场好修行。”
“..........”
而随着弋羊走远,他们的话声在背后越来越模糊。
踏入院子,一院的灯光,好几盏白炽灯泡同时亮着。
静悄悄的。
弋羊环顾,东西两侧的屋门皆是敞着的,她走到门口往里探看,不似有人。
正在她怀疑韩沉西是不是还没有从市里回来。
猝然一阵痛哭声。
她一顿,脸扭向正屋的方向。
木帘映射出闪动的烛火,以及一道若隐若现的轮廓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