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韩沉西赶到医院时, 李保田已经做好了局部CT扫描,病理结果是肘部脱位,随即医生安排正骨。
要李保田也足够有敬业精神, 即使在肩膀脱臼的情况下, 硬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单手将车摇摇晃晃地开进了季林业的厂子,保证了这二吨货准时送达。
卸货时, 厂里的生产产长眼睛明亮, 瞧着他腮帮鼓紧, 一只胳膊使不上力, 察觉异样。他怕横生纠纷, 态度强硬地将人送到了医院,并电话通知韩沉西。
韩沉西为此非常感谢, 本想留他吃午饭, 但生产车间今天正要安排进厂的这两吨货上机器,他得盯着,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李保田进操作室接受治疗。
韩沉西坐在操作室外面的长椅上等待。
很久, 李保田拖着手臂出来,因为石膏的缘故,毛衣和内衬的袖子被医生用剪刀剪掉了, 隐隐约约露出一层葳蕤的肥肉。
他一屁股坐在韩沉西旁边, 整条椅子晃三晃。
韩沉西侧头看他, 他也回看韩沉西,然后粗着嗓子问他:“有烟吗?”
韩沉西一愣,:“车里有。”
他不抽烟,但要时时备着,日常交际会派上用场。
李保田晃晃悠悠站起来, 跟他去取。
软中华,商城的标配。
李保田捏着一根杵鼻子上闻了几闻,才放嘴里点着,慢悠悠抽起来。
尼古丁刺激交感神经,释放肾上腺素,李保田因为疼痛而麻木的大脑得以运转。
韩沉西瞧他像活过来了,一抬下巴,看着他手臂上的石膏,:“怎么弄的?”
“被车刮倒了。”
李保田将被跟车的事和盘托出。
韩沉西惊得一时之间没了言语。他从接到生产产长的电话到方才李保田开口被车刮倒前,都只是以为李保田在运输路上出了交通事故,哪会想到是一出商业碟中谍。
李保田瞧他不知该如何反应的表情,知晓他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开玩笑:“你这才刚来就挡人生意了?”
韩沉西:“我有那个能耐么,这两个月挣的钱还没撒出去的多。”
李保田笑笑:“可今天出现这个状况,准是有人心里惦记着你了呀。”
谁呢?
他这样以1为单位做加减法的出单方式,谁会看得上?
同一支样的纱线,跟谁有客户重叠。
韩沉西思来想去,答案都是没有。
更何况,今天这两吨货送走的突然,接触和知道消息的,除了他和李保田,仅剩邱长志了。
邱长志会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韩沉西想到他的名字的这一刻,心里就有了盘算。
“能记起跟车的车牌号吗?”韩沉西突然问李保田。
......
第二天,韩沉西到商城找邱长志。
元旦放假,商城很多门市未开门营业。
但韩沉西一直耳闻,商城里有一拨人赌.瘾很大,爱约着在D座101麻将。
果不其然,他推门进去,一眼看到邱长志坐在麻将桌上正乐呵呵的笑,他今天的手气似乎不错,面前乱糟糟搁着一沓钱,比其他三人的要厚。
“邱叔!”韩沉西走到邱长志身边,喊了他一声。
邱长志正玩得起劲,没留意到他进来,扬头一瞥,看到是他,脸部肌肉肉眼可见地抽搐一下,但随即换上笑脸,淡定地:“是你呀,有事?”
韩沉西:“有几句话跟您。”
“等一下。”邱长志很配合,他朝围观的一个人招招手,:“虎子,替我一下,我出去一趟。”
被叫虎子的男人兴奋地搓搓手,问道:“输了算谁的?”
邱长志:“我的!”
他领着韩沉西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面对面坐下。
邱长志先客套地:“元旦了怎么还往商城跑,够忙的啊。”
“还成!赚的勉强能吃饱。”韩沉西扯嘴角笑了下:“当然不能跟您比,听厂里今天有16吨给您装车。”
邱长志到饮水机前用一次性杯子给韩沉西倒了杯热水,用长辈般的口吻,:“别急,多往外跑,多跟人交流,慢慢混熟了,手里就有资源了。况且,你家这么大规模的厂,给你稳定供货,只要你踏实肯干,很快就能比我强。我也是摸爬滚半辈子才有现在的成绩。”
韩沉西点头,以示自己听进去了。
邱长志:“所以你今天找我什么事?”
开场白铺垫的差不多,可以开门见山了。
韩沉西抬眼端详着邱长志,发现他脸上没有一丝慌乱,将“揣着明白装糊涂”演绎的淋漓尽致。那一刻,韩沉西觉得跟他哑谜没有任何意思。
“我不客气,直了。”韩沉西不疾不徐地从呢子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病历本搁在邱长志面前。
“昨天一出商城,我的两吨货就被人盯上了,好在,三轮车司机发现的及时,并没有给我造成什么损失,我想想就不追究了。但三轮车的司机在跟跟车的人交涉时,被刮倒了。他有些倒霉,把手弄折了,恢复起来得三个月。您也知道这些三轮车司机都是苦力角色,辛苦跑一趟,也赚不了几个钱,现在糊口饭的手不能动了,总得有人赔偿损失。原本算报警找到那辆肇事车的,但想着您应该跟他认识,您是长辈我怎么也得给您面子,所以慎重考虑,我来找您了。”
这番话韩沉西的相当漂亮,合理地表达了自己的诉求,同时,也没将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和邱长志撕破脸,指着他的鼻子问“是不是你干的”。
他安静地等邱长志听完后的反应。
只见邱长志翻开病历本,拿出里面夹着的缴费单扫了眼。没吭声。
韩沉西当他认下了,起身离开。
中午的时候,韩沉西拎着果篮到李保田家探望他。
李保田是南方本地人,但他和商城里的北方人厮混久了,沾染上了他们油嘴滑舌的臭毛病。
“来就来吧,还带礼品,虽是光荣负伤,但毕竟在我的职责范围内。”
“还是得谢谢您。”韩沉西:“我经事少,思想单纯,要不是您心细,我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发现被人惦记了。”
李保田哈哈一笑,这笑声很大也特别不拘节。
他想请人在屋里坐下。环顾四周察觉客舍着实简陋。
——他现在租住的是一间车库,整个房间一通到底,除去卫生间还有扇推拉门,床尾就是灶台。且屋里十分潮湿,隐隐有股霉菌味。更别提,韩沉西身量修长,脖子再往上扬高,头都能抵住天花板了,杵在这里显得憋屈。
挂在脸上的笑意渐渐变成尴尬。
韩沉西同理心强,理解他中年落魄、低人一等的心理,忙解围:“到午饭的点了,您有空的话,我想请您吃个饭。”
李保田就坡应下。
驱车到一家非常受欢迎的烤鱼店吃烤鱼。
等菜间隙,李保田和韩沉西话家常。
虽然李保田在这事发生之前没跟韩沉西过多接触,但对他的印象非常不错。他觉得这孩自带正气,跟人交谈时,温和谦逊。最重要一点,他勤奋努力。
李保田记得他初来的一个月,每天早上7点多,他都能在商城旁边的一家早餐店碰到他。然后看他慢悠悠地吃完东西,开车朝不同方向奔去。
他知道他是去跑厂家了。
纺织业其实不会吸引大量的年轻血液涌入。商城里与他同龄相仿的几个年轻人,大都是家长带入行的。而他们的家长身家几百万至几千万不等,俨然是在这里混得风生水起,能直接帮孩子搭建资源和人脉。所以,他们身上难免有坐享其成的懒毛病。比如,某商会会长的儿子,老子花大价钱帮他铺了路,熊孩子却整天躲在老子的办公室买了高端设备游戏。
李保田很少看到韩沉西跟这群年轻人聚堆出去玩。面上看起来,他孤孤单单,话少,但他总觉得他不是生性冷漠的人,而是在刻意保持距离。
他一双眼睛澄澈透亮,眼珠一转,灵动机警,像是个有盘算和会拿主意的主。
......
后来话题又回到跟车的事情上,韩沉西没瞒着李保田,把前因后果一五一十了,还让他留意邱长志的电话,钱就接。
“你专门去帮我讨法了。”李保田抖着稀疏的眉尾,非常意外,接着又问:“你自己不找他要个法。”
韩沉西淡淡道:“怎么要?”
“断了他的供货。”李保田开玩笑似的出馊主意。
韩沉西叹口气。
这不现实。
先不论邱长志与韩家尚有一层薄薄的亲戚关系。厂里供给南通的货有单独的生产车间,每月的产出量一定。
以前邱长志一个人发展南通市场,一个月最高有过百吨的销量,根基深厚。现在的行情虽然跌落了,但他仍然卖大头。关键他手里合作的厂家也都是老客户了,回款快,厂里的流动资金估计有一半靠他支撑。
白了,因为厂里起步阶段营销模式的不完善,现在有点受制于他。
韩沉西:“我卖不动,他的客户我一时也吃不下。”
他这个人还是有大局观的。
李保田欣赏地点点头。同时对邱长志卑鄙的行为丝毫不意外。
都是为未来考虑。
厂里突然派直系亲属横降市场,邱长志不得不做“惊弓之鸟”。
现在看来,邱长志派人跟车,未必是惦记韩沉西手里的厂家,而是在探韩沉西的底子,看他有多大的销售能力,会不会强大起来。
他在提前评估韩沉西对他构成的威胁。他知道韩沉西一但熟练业务,他就会被厂里抛弃,利润空间压缩。
李保田活了半百岁,见的多了也看得多了,这些年因为抢客户撬厂家,商城发生过不少架斗殴事件。
尤其北方人讲究兄弟义气,爱抱团。
李保田给他韩沉西讲了个趣事。
“早先商城里有个叫五的,山东人,跟同样来这里做生意的一个河南伙子,因为牌发生了些争执,心里生了怨气。正好两人卖同一支样的货,有天,五逮着机会,偷偷跟着帮河南这位兄弟转货的三轮车,狙到了他的客户,并顺利撬走了。为此两人了一架,河南这个人因为个子瘦,吃了亏,咽不下这口怨气,就纠集了商城里整个从河南来的老乡堵在五门店的门口讨法。而商会里的山东人一看他们以多欺少,组团来帮五助阵。都是血气方刚的男人,吵了两句,就动起手,那场面——”李保田很有气势地挥挥手臂,“堪称百人大战。”
韩沉西听着觉得有趣,问:“后来呢?”
李保田:“后来惊动了保安和商城里其它省的人来拉架。鉴于双方都有伤员,各自出药费解决了。不过这不是重点。”
他讲故事时抑扬顿挫,非常懂得在哪个地方吊人胃口。故意间隔几秒,又开口:“闹这一出,两人必须互相看不惯了,平时避着走,一个房间有你没我。但是你以为他俩就这样老死不相往了来吗?”
韩沉西饶有兴致地挑起眉梢。
李保田有模有样地瘪瘪嘴,道:“没多久,□□棉纱了,他承包了个布厂。诶——!两人从竞争关系转变成供需关系,不知谁给谁个电话,竟然合作了。”突然他降低音量感叹,“所以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共同的利益。等你在商城待久了,看过各种龌龊事,就知道,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人情什么的都是扯淡。”
韩沉西抿嘴自忖。
他不知自己有没有会错意,他觉得李保田绕这么大个圈子费口舌,实则是在做他的思想工作,让他别因为一时的委屈做错事,目光放长远些。
他觉得这一刻的李保田,某个方面有些像柳泊涟。
他点点头,递给李保田一双筷子,示意他吃饭。
李保田瞧着孩子听得去劝,挺开心的。他愉快地夹起一块鱼肉,熟练地挑鱼刺。
只是还没将鱼肉送到嘴里,他突然抬头,看向韩沉西,吐槽:“你们北方人还真是要钱不要脸。”
韩沉西:“......”
李保田话风趣幽默,又带着点孩子般的玩世不恭。韩沉西跟他相处起来分外舒服。
这顿饭后,两人再在商城碰面,韩沉西都会跟他聊几句。有次还约着一起喝酒。
也就是那天,李保田半醉半醒,借着酒劲旧事重提,韩沉西才知道他是个可怜人。
原来李保田以前在一家国企纺织厂管理车间,他踏实肯干,虽收入不多,但贵在稳定。老婆是一名学老师,用他的话形容长得跟林黛玉似的,爱哭又任性。
两人婚后生活美满甜蜜,三十岁时,要了孩子。哪想,变故突如其来,儿子生下来检查是脑瘫。
夫妻二人几近崩溃,带着婴儿辗转求医,最终也没能医好,停留在人间八年的天使去了天堂。
然而,丧子的悲伤还未缓解,老婆在学校安排的体检中,又查出乳腺癌。倾家荡产动手术做化疗,四年后,他丧妻。
半辈子没干过坏事,甚至青春年少时“叛逆”二字都不曾出现在生命历程中的老好人,被命运恶意地玩弄一番,成了一无所有的孤家寡人。
痛苦最深的时候,他死过一回,但没死成。
起初三四年,他活着像行尸走肉,每天喝酒、抽烟、泡棋牌室跟别人厮混,借以麻痹自己。
再之后,时间将伤痛磨平了一些。有人劝他,再找个女人吧,家里没有女人操持,过着多没意思。他经过一番心理建设,接受了。经过几轮相亲,和一个在酒店做保洁的女人短暂地搭伙过了几个月日子。不过没多久,女人嫌他实在太穷,又一脚把他踹了。
再一次,李保田沦落为孤家寡人。
不过这次,他彻底断了重新组建家庭的念头。他到商城找了个装卸工的活,渐渐安定了下来。
“你体验过一无所有的感觉吗?”大概真的喝懵了,李保田突然冲穿着光鲜亮丽的韩沉西问了这么一句。
韩沉西摇摇头。
李保田反应迟钝,有一阵沉默后,他叹气:“别体验,不是什么好事。”
作者有话要: 1、“北方人要钱不要脸”这句话真实存在,但只是南北方的生意人相互之间的调侃,没有恶意,请大家不要过度解读。
2、文中拿河南人和山东人举例,是因为10-13年这个时间段,商城里的河南人和山东人占比较多,没有地域歧视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