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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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厂里驻南通的业务员叫邱长志, 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起来他跟韩沉西的婶婶有点八竿子下去沾着边的亲戚关系。

    不过,毕竟不属于韩家这一脉,韩沉西以前不认识他, 更没听过他。

    他对韩沉西的到来, 阶段性地表示了“热烈”的欢迎。

    为什么阶段性?

    前一个星期,他摆桌设宴,好吃好喝地款待着初来乍到的“客人”, 给他介绍南通的风土人情, 带他熟悉纺织商城, 可谓事事面面俱到。

    哪想, 七天一过, 当韩沉西提及生意上的事,这家伙玩起了避而不见, 电话给他, 推辞理由不是外出就是见客户。他在商城租用的门店也天天关着。

    韩沉西无奈又哭笑不得。

    他其实明白邱长志为什么对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与其称呼这些聚集在纺织商城,以卖纱线谋生计的为业务员,倒不如将他们定性为中间商。

    本质上许多纺织厂和布厂在生意上不直接进行对接, 而是由业务员跑厂家、做客户,将纺织厂的纱线卖给布厂。

    业务员从纺织厂提货时,纺织厂会给一个基础定价, 根据这个基础定价, 他们在与织布厂老板谈判时, 又会适当提价,这样中间便形成了一个价格差,差价自然落在他们口袋里。而与此同时,他们还有提成可拿。两头有钱,一年下来, 如果扎实肯干,净赚一百万的“薪资”不算困难。

    当然,价格差不会太离谱,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市场行情,具体的波动有规律可循。韩沉西便是想找他了解最近的市场近况。

    不过,显然邱长志把他当做竞争者了。

    以往,厂里供给南通的货,由邱长志一个人把控销路,现在,韩沉西凑过来,货物分流两拨,相当于韩沉西直接阻挡了邱长志的财路。

    邱长志吃惯了独食,怎么可能忍受得了有人拿勺子从他的碗里捞走肉块。更可况,这个人还是他厂家的“公子哥”。

    他拿捏不准厂里是不是对他有意见,不想再跟他开展业务合作了,又或者是在敲他。

    在亲属关系上,他很被动,所以即使他心里瞧不上韩沉西,觉得一个留学回来的年轻,干这么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工作,可见是个“不会独立行走”的“啃老族”。他也免不了起了防备心。

    毕竟挡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

    他把自己最基本的态度摆了出来:你来谋发展,我作为长辈予以欢迎。但至于你要怎么发展,我没义务教你,你凭自己本事。走不动销路,是你能力不行。混不下去,趁早滚蛋,我乐得清静。

    好在,韩沉西是个识眼的,在人情世故方面不迟钝。

    邱长志有意不搭理,他便不再扰。

    他联系柳思凝,让她给他寄了40支的样品。同时,贼坦然地又问她讨要了15万块钱,理由是买辆出行工具。

    柳思凝觉得15万的车开着不豪气。这个行业虽然在一定的社会程度上上不了排面,但行业里的人却有鄙视链。好比进一家布厂,老板对待开宝马的客户,总归比开桑塔纳的热情点。

    表面行头不咋样,人家在心里会给你降低一个档次。

    她让韩沉西提了辆中规中矩的奥迪,这车不至于太张扬,面上又能显示财力。

    由此,韩沉西开始了东奔西走的跑客户生活。

    做销售讲究话语话术,这方面,其实韩沉西自带天赋,他本就不是笨口拙舌的人。让他感到困难的是,一行有一行的行话。

    他拎着筒子去跟布厂老板谈,刚起了个话头,老板一句“你摇个板子,我要看条干。”,或者“这纱强力如何,最高点多好,最低点多少。”,他要反应半天,答得支支吾吾,因为这些问题完全涉及他的知识盲区。

    老板见他这样,就知晓是个生手,一般就婉拒了他这单。

    当然,这样的情况算是乐观的,这意味着一批布厂的老板愿意跟他谈。还有很多厂家,看他年纪,定性不稳,直接回复“我们不做这条生产线”,就把他请了出去;更有甚者,允许他进了办公室,哪想,老板临时接了个电话,出去一趟,就没影了,全然忽视他。

    起步阶段的种种碰壁击着韩沉西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毕竟年纪意味着要面子。偏偏他如今的处境,接触到的都是有财力和物力的中年男人,他们处事最喜欢驳年轻孩的面子。

    韩沉西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但他同时又明白,做生意最怕“端着架子上不去下不来”,抹不开面子的话,他最好收拾行李现在滚蛋,浪费时间没有意义。

    南通很大,他开车漫无目的地溜达。但也很认真地用笔记本记录自己跑过哪个区的哪些厂家、他们有多少条生产线、目前在用商城里谁的货。

    万一瞎猫撞上死耗子,明他运气不错。

    无功而返,那就再接再厉。

    走动多了,南通市场便熟悉了,他察觉到,规模大的厂货wedfrtyukk;源供给是很稳定的,反而厂比较好开门路。

    也就是所谓的,大鱼跟大鱼斗、鱼跟虾米玩。

    再跟布厂老板谈,他极大程度的让利,他的目的是先走开一两单,反正他不需要养家糊口急着揽钱。

    恰恰厂重视成本的压缩,忙碌一个月左右,终于有厂家找他要货了。

    四吨,量不大,但是个好兆头。

    之后,陆陆续续又谈成两家进行合作。

    局面渐渐扭转开,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投诉。

    “韩,怎么回事,这批货亏纱呀!”

    纱线进浆纱厂,整经过程发现重量达到,可米数不行,两家布厂老板先后来电话。

    棉纱已经上了机器,韩沉西没法否认,这是不可能的事。

    只能去检测机构检测。

    而检测结果确实显示亏纱,可亏损量并不大。

    南通整个纺织市场对于亏纱的问题计较得紧。一旦认定,要么补货,要么扣货款,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也就意味着厂里要赔钱。

    韩沉西将情况反馈给厂里时,柳思凝没什么,发了合同,让他按照市场要求走。

    可没过多久,另一批的纱线又被控诉亏损。

    这次,韩沉西留了个心眼,他向柳思凝听:“邱叔最近有报过亏纱吗?”

    柳思凝:“没有,不过他刚起步做的时候,到也是老出问题。”

    韩沉西一琢磨大概明白了其中的人情世故了。

    一部分纱线在进入布厂前,会先拉到浆纱厂进行脱浆,有些浆纱厂厂长想吃“福利”,便会故意找茬刁难经销商。

    韩沉西开始跟浆纱厂的厂长走动,给人塞“辛苦钱”、请人吃饭。

    他整日周旋在各种零碎而紧急的事中,得以喘口气的功夫,发现时间已经走到12月底,要元旦了。

    跟弋羊许诺的“能常见个面”,一个字没做到,且电话也得越来越来少。

    迟钝地意识到身为男友的失职,急忙联系她,信誓旦旦地元旦一定到上海找她。

    但是,计划之中的事总爱横出变故。

    12月29号,韩沉西给布厂送票据回来,到商城跟人唠了会儿磕,天色将晚时,他开车从商城出来准备回家。

    刚坐进车里,手机响了,是陌生来电。

    韩沉西接听。

    电话里一个男人操着浓重的南方口音自我介绍,他叫季林业,是做混纺的,跟袁老板是朋友,经他介绍,来问问40支的价格。

    韩沉西很意外,因为季林业口中的袁老板跟他总共不过只有一次的生意往来,走了3吨的货后,一直不怎么搭理他,且还欠着货款厚脸皮不给。

    韩沉西报了价,并保证,纱线质量可以放心,毕竟在袁老板心里有了口碑,才敢推荐给你。

    季林业又严谨地听了一下纱厂的基本情况,韩沉西适度夸张地把厂的生产能力吹翻一倍。

    他猜想季林业主动联系他,是因为价格优势。

    果真,季林业让他先发来两吨,他上机器试试。不过,他货要得非常急,明天上午就要送到厂里。

    韩沉西一口答应,但其实他手里并有库存,即使让柳思凝现发,加上长途运输的时间耽搁,起码要延后两天。可好不容易有生意找上门,他也不能白白让它溜走。

    挂了电话后,韩沉西一琢磨,联系了邱长志。

    “邱叔!”他很客气地问:“您仓库有40支的存货吗?”

    邱长志不直接回答,反而问:“你想干什么?”

    韩沉西:“能借调我两吨周转吗?我一个客户要得急。”

    商城里其实没有借货一,只有相互之间的二手倒卖,可是这一规则的运转取决于货源的保密性。然而韩沉西和邱长志之间厂家信息透明,因此,邱长志从中加价就显得为人不厚道了。

    邱长志短暂沉默后,很爽快地答应了,:“可以,什么时候要?”

    韩沉西:“明早八点。”

    邱长志:“你明天到201仓库门口等着吧,我让你婶婶给你开仓库门。”

    韩沉西:“谢谢了,欠您个人情,有空出来吃饭。”

    第二天一早,韩沉西到商城门口找运货的三轮车。他初来乍到,因为生意少的缘故,尚未跟某位司机师傅建立比较坚固的合作关系。

    这些开三轮车转运批量货物的司机师傅年纪都不,五十岁左右,文化水平不高,纯干体力活赚钱。

    早上没开工,他们挤在一辆车兜里聚堆牌,嘴里骂骂咧咧。

    韩沉西扫视一圈,正要上前招呼,忽然,旁边传来一声:“老板,盘货吗?”

    韩沉西扭头,瞧见问话的人,竟是为数不多知道名字的。

    韩沉西并没和他有过交流,是他自己本身很有记忆点,首先本名叫李保田,跟一位老戏骨重名,常有人因此拿他开玩笑,要他帮忙签个名;其次,不知谁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猴子”,可本人实际是个体型肥硕、膀大腰圆的胖子。如此巨大的反差,极易让人印象深刻。

    “盘。”韩沉西。

    “现在?”

    “现在。”

    “那走吧,前面领路。”

    对于运费只字未提。

    韩沉西:“......”

    真爽快!

    之所以这些三轮车司机是苦力工,一大部分原因是他们还要承担装卸货的活,一包纱平均五十斤,从仓库扛到车上,来回往返,一般人还真轻易端不起这碗饭。

    只见,李保田走路时虽腰侧的横肉乱颤,手脚却是麻利的,也就四十分钟的时间,两吨货装车完毕。

    韩沉西连连感叹,大概了解“猴子”这个绰号是怎么得来的了。

    韩沉西将季林业的厂地址告诉他,并嘱咐:“路上别逗留,人急着接机器呢,注意安全。”

    李保田一拍胸脯:“放心吧,熟手。”

    这天,天阴沉沉的,温度降到个位数。

    李保田驾车横冲直撞驶出商城,走有一段路,迎面的冷风吹干了他方才干活憋出的热汗,吹得他整个脑门生疼。

    他靠边停车,掀开坐垫,从坐垫下的储物箱翻出一顶毛线帽扣到脑袋上,保温措施到位后,又发动车子,汇入主干道。

    只见前面一辆刚刚越过他的白色比亚迪突然降低速度,保持30迈行驶。李保田作为一名恨不得把三轮车开成火箭的老司机,二话不,转向超了过去。

    离开开发区,深入郊区,柏油路变窄,路两旁由栽种的景观树变成了农田,路上的私家车也越来越少。

    然后,李保田在一个三岔口转弯时,借着右转的角度,突然发现那辆保持30迈行驶的比亚迪,百米开外缀在他三轮车的屁股后。

    起先他没多想,待又转了两个弯时,意识到不对劲了——这车的行驶轨迹竟跟他一模一样。

    李保田毕竟混迹商城多年,经验老道,立马判断出,他被人跟车了。

    跟车是商城里的这些经销商恶意竞争而使出的龌龊手段,即派脸生的亲信,在对家转运货物的途中悄悄跟在转运车后,以获悉对家这批货流入哪个布厂,方便撬走他的“客户”。

    而这种行为是三轮车师傅最为忌惮的,因为他的一个粗心被人跟车成功,导致主家丢了生意,基本上断绝了以后再次合作的可能性。

    李保田性格豪爽,喜欢有话直。

    他慢悠悠停下车,站到路中央伸手去拦白色的比亚迪,他想法很简单,掏心窝跟对方几句软话,让他不要跟了。他一个年过半百的人,社会底层讨饭吃,不容易,求人家通融一下,别斩断他的生计。

    当然,今天这事他也会睁眼瞎,当做无事发生,不和主家多嘴。

    可没料到的是,开车的是位二十岁左右的毛头伙子,阅历少,“斗争”经验不足。瞧着李保田一副“我已经看穿了你的伎俩”的气势汹汹,心里慌了。

    他自然不会认为李保田让他停车,是要跟他软话。

    所以,当李保田绕到他的驾驶座,屈指敲了敲车窗玻璃,示意他降车窗时,他脑子一热,脚踩油门,“嗡”地一声,溜之大吉。

    李保田因为有一只手搭着车顶,半个身体挂靠在车身上,平白遭受一个往前的冲力,他踉跄两步,没稳住,跌倒在地。

    倒地时,为了防止头抢地,曲起胳膊支撑了一下。可是他的吨位着实太大,再加上倒地的速度,只听“咔嚓”一声,胳膊好似从肩膀上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