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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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云非精神一松,靠进椅背里,道:“终于……”

    他想:这和他以前联合箫棠想干嘛干嘛的行径丝毫不同,其中的复杂程度、经历的时间、耗费的精力和人力根本不是他能想象的。

    他曾经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想揍谁揍谁,没人敢和自己作对,不管自己闹出什么事来,总有办法将事情抹平——至于事情究竟是怎么抹平的,他从来没在乎过。

    如今他却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家族利益、权利勾结的全貌。

    不,也许这也仅仅只是冰山一角。

    家族之间的利益链,人和人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及背后更多更多的,是他所看不见的贪婪的欲望和蓬勃的野心。

    在这样的势力交织下,每个深陷其中的人每走一步,脚下都是深渊。不是拉下别人,自己上位,就是被别人踩下去,成为他人脚下的阶梯。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地意识到,什么是“家族”,什么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什么是所谓的“功成名就”。

    他的意识仿佛突然回到了很久远的某一天,在私塾里,他昏昏欲睡,压根不知道先生在讲什么。只听得先生一拍桌子,神情激昂,念了一长串的什么玩意儿,然后他被后面的余大头踹了下椅子。

    他懵懂地睁开眼,手放到背后,被余大头塞了张纸条,然后他就被先生抓了个正着。

    老先生气得白胡子都要分叉了,厉声喝问:“池云非!我刚才什么!”

    池云非吸了吸鼻子,站起来垂手不语。

    “你们的家世比别人好了不止一点半点,你们拥有比寻常人更多的优势,却丝毫不知进取,不知谦虚,不知用自己的优势去为别人做更多的事!自私自利,目无王法,不敬长辈不尊师长……”

    老先生捋着胡子哀哀叹气:“我刚刚讲得是《己亥岁》的‘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你来,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理解它?”

    那时候老先生意味深长地叹气言犹在耳,一眨眼却已过去这么多年。彼时他不屑一顾,总觉得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有什么好背的?背了不也会忘吗?可如今才知道,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朝代更迭,类似的事永远在上演,永远不会有尽头。

    而前人留下的东西,是警示,是教训,是经验。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池云非喃喃。

    温信阳诧异地抬头看他,很意外他会念出这样的诗句来。

    池云非道:“柳家他们勾结洋人是想要开战,想要利益。郑其鸿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利和声望,可能还想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没人在乎普通的老百姓要怎么办。或许以后,他们的后人会站到普通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家族显赫,可他们脚下踩的,不过是当下被卷入局势里,那些无辜人的性命。没人看得见他们,也没人会在意。”

    温信阳沉沉地看着池云非,池云非思考了一会儿,抬眼道:“我这样理解,对吗?”

    温信阳眼里闪过复杂的光,他发现池云非其实悟性很高,虽然有很多不拿到正道上来用的聪明,又总喜欢挑事,但其实本性从来不坏。

    他能第一时间体察到种种事件背后的阴暗,而不是像那些大家族里的人一样,被利益、欲望和野心冲昏了头,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温信阳看着他:“你理解得很好。”

    池云非笑了一下,若有所思:“私塾里学得东西,太冠冕堂皇,将那意义挂得太高,下头人只能仰头看,未必能看到全貌,也就未必能真的理解。也许真正能教人明白的,还是亲眼看看这个世界吧。”

    温信阳心里仿佛被猛地戳中了,眼也不眨地看着池云非,心里万千情愫汹涌。

    他没能控制住,也不想控制,便将人一把抱起来按在桌上,狠狠吻了过去。

    他心潮起伏,矛盾极了,一时想让池云非永远那样吊儿郎当,什么也不要懂,只是一朵开在墙外枝繁叶茂的花,被阳光晃了眼,让人对那朵花永远充满希望,仿佛世间黑暗在那朵花下永不存在;可一时又想让他能像现在这样,成熟明理,不是个单纯被保护的角色,而是同自己并肩站在一起,看同一片景色的那个一生知己,一世伴侣。

    这个吻先是凶狠霸道,随即又带了心疼,缱绻温柔,心翼翼。

    就像男人矛盾的心绪,挣扎不休,煎熬不已。

    池云非却像是懂了,攀着男人的肩任由他为所欲为,并不抗拒,只温柔地接纳了一切。

    直到这一吻结束,两人互相抵着额头,气喘吁吁,池云非才笑了起来,道:“我以前想参军。”

    温信阳深深地看着他。

    “但我参军的理由只是……不想被家人管束,想自由自在,不想因为个头矮总被人像姑娘,想更……像男人一些。”

    池云非搂着男人的脖颈,道:“看到你的第一眼,我觉得你就是我心目中最想成为的那种人。气宇轩昂,个头高,穿军装特别好看,旁人都不敢接近你。你像是永远都运筹帷幄,任何事都瞒不过你,有种……让人安心的可靠感。白煌得没错,我很羡慕你。”

    池云非道:“我时候总被当做姑娘,家里人虽然很宠我,却让我总显得不够大气。你懂我意思吗?”

    温信阳吻了下他的鼻尖:“嗯。”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池云非理了下温信阳的衣领,看着他的眼神不掩崇拜,“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穿上这身衣服,也不是穿上这身衣服的,就有资格叫‘军人’。袁翎那样的,哪怕身在南风馆,哪怕和无数男人有过关系,哪怕留着长发,浑身带着香味,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真男人’,但他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军人。”

    温信阳很欣慰,点了点头:“你得没错。哪怕站在敌对角度,我也得承认,他是真正的伟丈夫。”

    他语气一转,沉声道:“他交给你的包袱,我和爹也已经仔细查看过了。他留下了很多重要的东西,我们得谢谢他。”

    “什么?”

    “是他多年搜集来的名单和证据,同境外势力有关,甚至还有部分郑其鸿的把柄。”温信阳道,“还有……许总统内阁安插在我们这边的暗线名单。”

    池云非一下瞪圆了眼睛。

    “还有,”温信阳眯起眼,脸色严肃了许多,“郑其鸿安插在岳城的暗线名单。”

    这些名单里,有一部分和温家早就查到的内部消息是吻合的,但还有一部分,是连温家都没想到的角色。

    毕竟他们身在局中,许多事没有袁翎这个站在局外的人看得清,也很正常。

    但有了这两份名单,他们已经完全化被动为主动了。

    而袁翎选择将东西全部交给池云非,也明了他的态度:他要得是和平统一,不是内乱,更不是被洋人趁机占便宜。

    他知道有些事已经开始失控了,但凡还有一线机会,他也不会出卖自己人,可他清楚,温家人也清楚,如今众人身后就是悬崖,已经没有后路了。

    池云非一愣,随即想到了之前在后巷看到刘庆川的事,心里咯噔一下:“那名单上,有你认识的人吗?我是,非常熟悉的人?”

    温信阳眼神一动:“你知道?”

    池云非:“……我那天在后巷,看到了刘哥。还有之前我去找箫棠拿药的时候,他看着袁翎窗户的方向,但当时我没多想,还以为他对袁翎有兴趣。”

    温信阳沉默许久,刚知道这个消息时他也非常震惊,但如今他已调整好了心情。

    他点头道:“袁翎其实一直是我的怀疑对象。我去清剿后巷那天,副官跟我介绍过,袁翎的消息渠道很多,甚至和隔壁封城的高官关系也很好,所以很多人喜欢去找他探听消息。听起来像是个男、妓为了多攒些钱顺手转卖二手消息而已,但早在那之前,我的人就已经在后巷里监视他了。”

    “什么?!”

    “温家能走到现在,放出去的暗线不比谁少。”温信阳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尤其近几年本就局势不稳,若是只安于享乐,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只是袁翎藏得很好,加上他的身份为他带来了太多便利,我一直没发现他有什么问题。一度以为是自己多想了。”

    “至于刘哥。”温信阳腮帮子紧了一下,许久才道,“他去过南风馆不止一次,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偏好那口。但现在想想,他背地里虽会去南风馆,但当着我的面却避嫌过很多次。”

    “避嫌?”

    “我去清剿后巷那日,无意中撞见了你,记得吗?当日跟我去的是副官,他没跟去。”温信阳抬眼看他,“还有之后我让他送你去箫棠那儿拿药,起初他建议让司机去送你,担心他亲自送你去后巷,让人看到对我的名声不好。”

    虽然起来有理有据,但如今想来,不过都是为了避嫌。

    “……”池云非垂下眸子,片刻后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没那么多时间陪他们弯弯绕绕。”温信阳眉宇里难得显出一点疲惫,“昨日他看着我们带走了青石板下的东西,估计也知道身份暴露是迟早的。我希望他能亲自来向我解释。”

    池云非慢慢点头,而这时候,他尚且不知温信阳嘴里的“没那么多时间了”代表着什么。